等衛若蘭離去後,林如海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急忙打開家人托他們捎來的東西,其中最令林如海看重的是黛玉的一疊厚厚書信。
離京至今,雖有多本奏折進京,但因千里迢迢,路途不便,雖有家書來往卻是不多,他也不好托官差頻繁送信,所以即使林如海看過邸報,對京城諸多消息都十分清楚,仍舊想念家中妻兒,唯恐他們在京城中因自己不在家遇到了什麼難事。
黛玉寫與他的家書並非單紙一封,而是厚厚一疊。
原來黛玉思念父親,每日都將家中瑣事並京城大事記錄於信中,甚至還有自己在林如海不在京城的這段時間裡頑了、得了什麼新奇物事,都有所記錄,記得多了,自然成冊。
林如海思念女兒的程度和女兒思念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又笑又歎,看一張笑一張,等他看完,已是深夜了,幸虧他明日休沐,兼粵海一帶的事務大多已塵埃落定,不然單為了看女兒的書信,必定會耽誤公務。
林如海看到最後一張關於史衛兩家的婚事之論,黛玉和賈敏一樣,只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卻並未詳述賈寶玉獨闖史湘雲閨閣窺見其體之事,只是林如海前世親眼所見,故此母女二人一說史湘雲因殘水洗臉梳頭等事受寶玉牽累以至於名聲不雅,他屈指算了算此事發生的時間便猜測到了詳細情況,更為前世的女兒心疼。
前世史湘雲有史家做主,尚且落得白首雙星之下場,衛若蘭也是獨守邊疆,自己那無依無靠的女兒卻受盡了流言蜚語,艱難求生不得。
此事的罪魁禍首只有一個,那就是天真爛漫到近乎無知的賈寶玉!
從曾家出來,賈敏親自去了賈家,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賈母,只略了衛若蘭安插丫頭一事,在賈母跟前疾言厲色地指責了寶玉一頓,又怨賈母沒能好好教導孫子,竟致行事荒唐,任是誰都看不過眼,多虧衛若蘭心地良善敦厚,未曾置賈史兩家於死地,雖對史家生怒,但念及史湘雲是個女孩兒家,兩家女兒十分無辜,仍叫人壓下了當初的消息。
再者,衛若蘭雖恨父親不分黑白,但是終究不願他在史鼐跟前難做人。
賈敏從曾家回來去賈家是事發的次日,她和賈母陳述厲害的時候,賈母當機立斷,已是料理了。當初知道的只有賈母、史湘雲房中的上等丫鬟嬤嬤以及襲人,史湘雲房中的自不必說,賈母房中的也知道厲害,事關寶玉,襲人自然更不會嚼舌,所以當時消息還沒傳出門。
賈敏原是一番良苦用心,畢竟那是她的娘家,和自己家有著解不開割不斷的瓜葛,林家如今在京城中風頭日盛,林如海父子均受長慶帝重用,不管賈家發生何事,世人均會說起林家如何,他們正等著挑林家的不是呢。世上有些小人總是如此,哪怕這些事和自己家沒有相干,他們也能傳出閒話來,平白潑上一頭污水,何況兩家又是極近的姻親。
所以,這件事發生後,賈敏再生氣都不能不管,自己若不管,事情宣揚出去,連累的不僅是賈家的女兒,還有她這個出嫁的女兒,以及自己的兒女,林睿雖已成親,黛玉也定了親,林智還沒有說親,到那時一干心胸狹小嫉妒別人風光的小人誰不在背地裡譏笑?
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
因是賈母嫡親之女,母女之間說話不必似旁人那般藏掖,賈敏言語之間便毫不遮掩,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半點軟和都沒有,可惜的是,既是逆耳,難免有些不中聽,更加深了和王夫人的嫌隙,連賈母都不大喜歡。諸兒女中賈母縱疼女兒,可和嫡親的孫子相比便要靠後,誰都比不得寶玉在賈母心中的地位,更加容不得別人說他的不是。
賈母說道:「從前寶玉就喜在女孩兒中間廝混,我只當他是有了男女之心,心裡唬了一跳,怕他果然如他老子說的那樣,誰知冷眼看了幾年,竟不是,倒像是個丫頭托生。他原沒什麼壞心,不過是關懷姊妹的無意之舉,只是這世人經歷的事情多了,心裡想得太腌臢了才來說他的不是,你這做姑媽何必如此苛責?」
賈敏氣極,道:「無意之舉?母親難道不知女孩兒們在世本就艱難,多少回都是被別人的無意之舉毀了聲名體面?府裡還剩兩個丫頭尚未定親,母親好歹顧念著她們些兒,也替我這出嫁了的女兒想一想,難道就因母親溺愛一個寶玉,萬事隨他,竟不管我們的生死了?」
聽她說得嚴重,賈母白眉微蹙,道:「如何就到論起生死的地步了?」
看到賈敏臉上怒氣愈重,賈母歎了一口氣,擺手道:「罷了,罷了,明兒我親自出手嚴管下人,不叫把府裡的事情傳出去,他們姊妹頑鬧,我也勸寶玉留心些。」她快將八十了,已經將行就木,生平唯喜孫兒孫女一處頑鬧,才覺得有繁榮喜樂之景,況且賈敏所憂她都不如何在意,人生在世,唯心而已,何必為了外人的腌臢心思就拘束了寶玉天生的靈性?
聞聽如此輕拿輕放的言語,賈敏一顆心都涼透了。
她當然知道寶玉確實天資穎悟,可是再好的璞玉,若無後天雕琢,也難綻放風華。不然,人生在世,何以又要讀書識字,又要學習琴棋書畫,又要明白禮義廉恥?
經此一事,賈敏也惱了。
她想著若是自己的黛玉因娘家中落、或者兄弟無能就遠著娘家,不再有所來往,自己一定傷心難過,所以即使賈家諸般不妥,然每每看到賈母白髮蒼蒼的模樣,她不覺十分費心,亦經常良言相勸,不願做涼薄之人,惹人閒言碎語,誰知每回都不歡而散。
故此,她在信中對林如海抱怨道:「我不管了,任由他們胡鬧罷,每年走動幾回,送些年禮人情就完了,日後老爺別說我涼薄,外面怎麼說我也不在意了。橫豎璉兒年輕上進,大嫂和璉兒媳婦明理懂事,大哥哥又被管著,剩下這些人做的那些事雖是罪過,卻也不到抄家滅族的地步,娘家長房一脈已經後繼有人,我還費心做什麼?」
林如海看畢,深為一歎。
世上許多事往往難如人意,對於這件事來說,賈敏管,賈家和史家嫌她多管閒事;不管,賈家和史家還有話說,必定說賈敏涼薄,娘家和親戚家的遇到難事半點不沾手,叫外人知道,對賈敏不利,自然也對林家不利。
有些人私心甚重,萬事以己為先,絲毫想不到別人的為難之處。
賈敏在這件事情中的動作,林如海一點兒都不怪她,反而讚賞有加,理解她為娘家操勞的心思,這才是為人處世之道,也是為妻母、為女兒、為親戚該做的,心正,意正,絕不會昧了良心,一味偏向娘家。縱使賈敏最終沒有如願讓賈家和寶玉改過,但她該盡的職責和本分她已經盡到了,無愧於心,這就足夠了,賈家如何,史家如何,和她都再沒有相干了。
對於衛若蘭和史湘雲的這件婚事沒有解除,完全在林如海意料之中,其中各人都有私心,雖然面上都不好看,卻又都沒有達到十惡不赦的地步。
衛太太還罷了,本非親母,自然不管。衛將軍不知其故,又恐得罪上峰,細究也是無罪,想必衛若蘭只恨其偏聽偏信,不來尋求自己的意願,所以憤而從軍。至於史家夫婦,當初他們給史湘雲挑選衛若蘭為婿,更多的是為了表白自己對史湘雲的看重,讓世人知道他們沒有苛待亡兄的遺腹之女,如今又哪裡會因此事破壞自己嫡親女兒的親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人生在世,越是經歷世事的人越是割捨不下私心。
也因此,對於衛若蘭而言,恨,似乎太重,不恨,卻又無理。
到底說明史湘雲不是史鼐夫婦嫡親的女兒,不然的話,嫡親女兒受此欺辱,他們能不找賈母討個公道?又豈會絲毫不在意衛若蘭的意願而執意不退婚?夫君知曉自己肌膚□□於外男的舊事,如何心平氣和地攜手餘生?想必他們並不如何在意史湘雲婚後過得好不好。
倒是衛若蘭這孩子,不管前世今生都可惜了。
林如海難免流露出一絲憐惜,心想既然他到了這裡,自己很該多加照應。
至於史鼐之女和甄應嘉之子的婚事,林如海皺了皺眉頭,史家兄弟的事跡雖已有所改變,似乎這件婚事並未改變,早先在京城時他也忘記了。
不過,今生和前世已大有不同,想必如賈敏所說,賈家不會落得抄家的下場。
一是榮國府沒了赫赫揚揚的貴妃娘娘,行事不敢再如前世那樣肆無忌憚,寧國府亦然,二則敗家的媳婦王熙鳳已另嫁他人,賈璉也不是國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的輕薄浪子,賈赦有繼室嚴管,又顧念孫兒,已經遠離京城並沒有做下那些為非作歹之事,如此一來,上一世的許多罪名都沒有了,只剩王夫人重利盤剝包攬訴訟一事,或者還有將來藏匿甄家財物、王家財物等罪,這些會讓除大房外的榮國府一蹶不振,但達不到所有人等抄家發賣的地步。
依林如海看來,按如此罪狀,榮國府最終的下場必定是賈政免職、入獄,斬首與否還不好說,端的看用賈政的帖子做了多少不法之事。王夫人是逃脫不了的,上一世的罪名今生都有,又因大房的緣故,榮國府不會闔府抄沒,最多抄沒二房所有財物,發賣下人。賈母年邁,上一世抄家時她已仙逝了,倒也免了牢獄之災滅族之痛。
如今榮國府從根子裡有所變動,竟也影響至全府了。
榮國府最終是否被抄家滅族林如海並不在意,他的仇恨已在前世了結,今生不會心胸狹小到期盼榮國府大廈傾倒,但他深信,賈家落罪時一定是無辜者無礙,有罪者得報。
如此也好,若是賈家闔府抄沒,自己家不管必定惹人詬病,若是深管,怕又要什麼都管,以他們的性子怕連嫁娶之事都想依靠自己家,偶有一點子不盡心之處又要被他們家那些貪心不足的往外說他們的不是,倒於名聲不好。
至於史家下場會如何,林如海很難確定,雖然史家已經歸還了國庫中的欠銀,史鼐和史鼎的為人處世也和上一世有所不同,但是史家的一些所作所為終究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也許其罪會因虧空一事減輕,但是否達到抄家的地步,自己不知。
甄家行事仍和前世一樣,囂張跋扈,無惡不作,深為長慶帝所恨,必定是一個抄家滅族的結果。湘雪那小丫頭自己見過,倒是個極好極伶俐的孩子,不過算算日期,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甄家抄家的時候,湘雪都未嫁過去,前世雖避開了,卻因史家獲罪之故被發賣為奴,今生是否能避開此劫,端的要看史家最終下場如何。
粵海事務繁忙,林如海想到此處便即丟開,橫豎他不能萬事都管不是?他還想著粵海早日恢復安寧,自己早日進京與妻兒團聚呢!
次日早起,林如海叫來衛若蘭一起用了飯,然後送他去張大虎那裡。
張大虎見林如海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瞧著皆是出自黛玉手中,嘴角含笑,手摸三縷長鬚,雖已中年,依舊面如冠玉,風采出眾,不由得滿口稱好,極誇針線活兒好,誇得林如海頓時眉開眼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知道你說到我心坎兒裡了。」
張大虎嘿嘿一笑,目光望向衛若蘭,道:「這位是衛將軍的公子罷?」
他與衛若蘭雖不熟稔,卻也曾有幾面之緣,知道他是史家的女婿,林智的同窗,不知怎麼忽然跑到粵海來了,一身風霜赫赫在目,尚未消減半分。
張大虎暗暗稱奇,衛家在軍中頗有地位,他何以卻到了這裡?
林如海叫衛若蘭上前拜見,笑道:「正是他。他一心從軍,又不想依賴父蔭,便到了這裡。你帶了他去,只管如尋常兵卒一般相待,不過他雖年幼,卻有一身好武藝,較之別的兵卒強幾倍,你千萬別錯過了這樣的人才。」
張大虎聞言,笑道:「您說好,必定是極好的。」
林如海搖頭一笑,道:「話雖如此,你也該試一試心裡有數才好。」
張大虎點點頭,他武藝高強,且拿捏得當,試探衛若蘭的功夫乃是輕而易舉,發現衛若蘭因年幼力小,所以不及自己,不過在同輩中卻是數一數二的。讚歎幾句,張大虎當即便將衛若蘭帶去水師中,先叫心腹帶他受訓。
衛若蘭本就聰穎,且文武全才,他拚殺之際,並不是一味橫衝直撞,不過數月便以少勝多,立了一次功勞,斬殺倭寇十餘人,只傷了左臂,深得張大虎看重。
林如海時時留心,見此,也就放心了。
衛若蘭的確是個人才,無論身處何處,憑他的本事,終會出人頭地。
衛若蘭人在粵海,並沒斷了和京城的聯絡,當他聽說史湘雲因嫌在家做活累極,依然往賈家走動居住,仍舊替寶玉打結子做鞋襪直至深更半夜,並暗托寶玉時常提醒賈母去接自己過去時,心裡還是有些怒意,可是不久又聽說中秋之際史湘雲抱怨其嬸娘苛待她,並用薛家小姐的錢做東辦螃蟹宴時,心裡已是半點波瀾難起了。
對史家和史湘雲也好,賈家和賈寶玉也罷,他早已仁至義盡。
若是事情初起時,史家與自己家心平氣和地解除婚約,然後嚴加管教史湘雲,過個幾年人人都淡忘了,各自嫁娶,絕對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偏生史鼐夫婦待史湘雲不過是面子上的情分,再好也如繼母對自己,隔靴搔癢,縱容她和賈家親近。
陰暗些想的話,是不是史家故意如此,史湘雲親近賈家,學了賈家一身習氣,外面人說起她時,只會說是賈家帶壞了她,而與史家無關?
衛若蘭心中嘲諷不已,此事一出,怕是京城中人人都知曉史鼐夫婦並沒有善待亡兄唯一的女兒了罷?怕也在背地裡笑話他們養了一隻白眼狼兒,不知他們是否後悔不曾用心管教侄女?聽聽,嫡親的侄女連做東的錢都沒有,只能用別人的錢和螃蟹。
除了落得一身臭名,哪裡有半點好處?
史鼐夫婦沒有半點好處,史湘雲自己也沒有半點好處,只讓人知道她因沒有父母的緣故,是個精窮的,唯獨那位用心置辦螃蟹宴的薛小姐名利雙收。
名是家資富貴之名,利是行事妥帖之利。
樁樁件件的事情一一發生,史鼐夫婦如何不怒?最難忍受的就是他們教養史湘雲多年,她竟然向別人抱怨說他們苛待她。史鼐夫人再也忍受不得了,故在十月史鼐遷了外省大員時,賈母欲留湘雲,他們順水推舟地答應。最終闔府離京,只有史湘雲一人住到了榮國府。只是這回湘雲並不是住在賈母的暖閣中,而是廂房中,正與寶玉居住之所相對。
林如海就是這個時候回到京城的。
衛若蘭抵達粵海不及半載,粵海便已諸事妥當,不再是舊年滿目瘡痍之景,所以林如海上了折子後,長慶帝就命他回京,七月底啟程,十月初平安抵達京城,面聖過後,又賜假一月,方返回家中與妻兒團聚。
賈敏自是激動非常,較之她矜持得住,黛玉卻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喜悅之情,早早等在了二門,翹首以望,賈敏和林睿夫婦、林智隨後方至。
因林如海回京,林智早請了假。
林如海先向賈敏作揖,慰她在自己離京之際料理家務並人情來往等,又欣慰地讚了長子幼子並兒媳幾句,最後方拉著黛玉仔細打量,見她眉宇間稚氣漸消,愈加風流裊娜,心裡更喜,笑道:「我的玉兒越發高了,模樣兒也越發出息了。」
黛玉嘴角邊梨渦乍現,撒嬌道:「爹爹離京那麼久,我自然長大了。」
林如海點頭笑道:「對,對,我的玉兒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說得眾人都笑了,忙忙地迎林如海進去。
入室落座,別的不論,賈敏先道:「睿兒成親時老爺出了京,媳婦茶還沒喝,好容易回京了,先喝媳婦茶,別的容後再說。」
林如海點頭稱是。
林睿先林如海一步,於九月底賑災完畢返回京城,諸事妥當,甚得君民之心,長慶帝賞了幾件東西,又賜假半月歇息,他方能同弟妹迎父,見到林如海平安,喜不自勝,聞得賈敏此言,忙先攜曾淨磕頭敬茶。
林如海大笑接過,呷了一口茶,欣慰地道:「好,好,佳兒佳婦。睿兒媳婦,我只盼著你們夫妻二人你謙我讓,攜手共度,日後我林家開枝散葉。」
曾淨面上一紅,眸光流轉,儘是羞澀。
林睿笑嘻嘻地替曾淨接過林如海給的大紅繡花荷包,道:「父親放心。」
夫妻二人在室內侍立片刻,因想到林如海離京久矣,和賈敏夫妻團聚後必定有許多話說,便朝黛玉使了個眼色,四人皆借口下去了。
林如海一笑,道:「如何?我就說咱們家的孩子最是善解人意。」
賈敏橫了他一眼,芳姿如初。
林如海見狀,心弦一動,一時之間,相視無言。
賈敏輕輕咳嗽了一聲,掩住臉上紅意,道:「老爺且先更衣梳洗,這一年多來,京城中發生了許多事情,我與老爺說說,也好有個主意。」
事畢,林如海擎杯喫茶,聽賈敏細說。
待他聽到史鼐夫婦人雖離京了,臭名卻未消減,當即瞭然。上一世史鼐夫婦的名聲便是因史湘雲的緣故壞了的,他當時在榮國府中,比別人知曉得更細緻。
史湘雲並非見人就抱怨的人,她對賈母、對寶玉都沒有說過自己的辛苦,只說請寶玉時常惦記著去接她,但因和寶釵親厚,私底下向她訴苦。偏生寶釵極看重襲人,聽說襲人讓史湘雲給寶玉做鞋,怕史湘雲受累,連忙勸阻,自己替寶玉做了,也是體貼史湘雲的意思。只是這襲人知道了這件事,此後說起活計,就不再找史湘雲做了,房中好姊妹覺得納悶,一問,就實話實說,如此一來,一傳十十傳百,底下就有不少人知道了,漸漸傳了出去。
史湘雲身邊只有翠縷是賈母給她的丫頭,其他奶娘丫頭都是史家的,知道了史湘雲抱怨史鼐夫人的機密,回府後如何不告密?因此史鼐夫婦就知道了。
至於螃蟹宴,史湘雲大概沒想到自己接受寶釵的好意,成全了的並不是自己做東請客的禮數,而是寶釵自己,既彰顯了她家有錢,有體現了她的體貼細緻,也沒有想到外人會因這麼一件小事就說史家的那麼多閒話來。
這件事的流言蜚語,恐怕深閨之中的史湘雲依然不知道,也不知道史鼐夫婦對自己已是冷了心,若是知道,哪裡還能一如既往地和寶釵親厚非常?
就是賈家也不知道,外面知道的都記在心裡,誰會當面說將出來。
如今史湘雲住在賈母上房,最喜歡去的是梨香院。
沒有元春省親的大觀園,榮國府沒有採買戲子道姑,薛家便仍住在梨香院中,未遷他居,寶釵也沒了蘅蕪苑,史湘雲自然不能和她住在一起,若不是梨香院中住著薛家唯一的男丁薛蟠,只怕湘雲業已搬到梨香院與寶釵同住了。
沒有人比林如海更清楚湘雲對寶釵的喜愛和敬重了。
迎春早已體體面面地出閣了,竇夫人待她回門後不久,就帶著賈琮整裝去和賈赦賈璉等人相聚。如今賈家只剩探春惜春兩個姊妹,史湘雲性情開朗好頑,平素和寶玉吃酒賞花,再和寶釵細說姊妹情,不覺寂寞,唯覺樂業。
不想,賈家忽然來了幾個絕色的姐妹,史湘雲越發歡喜了。
其中有李紈嬸娘帶來的兩個妹子,一個名喚李紋,一個名喚李綺,俱是水蔥兒似的人物,更兼薛寶釵那位因許給梅翰林之子為婚隨兄進京發嫁的堂妹寶琴如同盛世明珠一般,才進賈家,便將眾人都比下去了,賈母愛得什麼似的,忙命王夫人認作乾女兒,留在房中住下,然後又命李紈留其嬸娘堂妹一起住下。
寶玉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誇讚這個妹妹,又要誇讚那個妹妹,一張嘴忙得不得了。
一乾姊妹個個讀書識字,非輕薄脂粉,常湊在一處吟詩作畫,描龍繡鳳,每每穿著大紅衣裳站在雪裡,竟比盛開的紅梅還要鮮艷嫵媚。
黛玉收到惜春的書信,向賈敏笑道:「惜春妹妹說,薛家的琴姑娘才進府裡沒兩日,外祖母就問生辰八字,意欲為二表哥求配。媽看外祖母這是什麼意思?金玉良緣的話兒傳了這麼些年,明知琴姑娘已經說了親,進京發嫁,卻又在薛太太跟前說這話。」
因林如海回京後拜帖甚多,出門會友了,故而賈敏悶悶地坐在炕上,膝上放了一個小小巧巧的掐絲琺琅手爐,聽了這話,不以為意地道:「你外祖母原就對金玉良緣不滿,此舉是告訴薛家,寧可求娶薛家區區一個商賈之女,也不想金玉成婚。論身份,薛家的琴姑娘不過是尋常商賈之女,遠較皇商之女為低。」她相信黛玉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黛玉歎道:「可惜了。」
賈敏詫異地道:「可惜什麼?」
黛玉笑道:「可惜了薛家寶姑娘那樣的人品才貌。我見過她幾回,倒真真是個出挑人兒,容貌既極出眾,才氣又極高,行事展樣大方,也頗有見識,就是我自己也自歎弗如,偏他們家認定了二表哥,帶了個金鎖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兒。」
賈敏淡淡地道:「不管他們。」
有所欲便有所為,有所為便有因果,最終好歹終究要自己承受。
黛玉點頭,又道:「惜春妹妹說那位琴姑娘把寶姑娘也比下去了,不知道是何等模樣何等才氣,若是成了婚,少不得能見上一見。」梅翰林和林睿是同僚,共事了不少時日,同是讀書人家,平常也走動幾次,他們今年打點了一個外放的職缺,已經離京了。
說到這裡,黛玉忽然又起疑惑,道:「奇哉怪也。梅翰林家外放出京,怎麼薛家竟不知情?偏在這時候進京發嫁?又住在外祖母家,難道梅家沒和他們通信?金陵距離京城並不比離梅翰林的外放之地遠,亦可在那裡成婚。再者琴姑娘的年紀比我還小幾個月,如何就能成婚了?我竟想不明白他們這是意欲何為。」
賈敏眉頭一皺,也有些納悶。
正在這時,卻聽林如海道:「這有什麼不解的?不過是想悔婚罷了。」
母女聞言不覺大奇,站起身迎林如海進來,賈敏親手解了林如海的斗篷遞給丫鬟拿下去撣了雪掛在架上晾著,黛玉則將自己的手爐奉給林如海。
林如海扶妻落座,又命黛玉坐到跟前,方道:「你難道不曾看出眉目來?」
黛玉道:「倒是瞧出了幾分古怪,只是爹爹說悔婚二字,是梅家想悔婚,還是薛家?」
林如海含笑道:「你說呢?」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薛家進京是為發嫁,想來是不會悔婚的,何況他們家是商,梅家是官,他們若悔婚,牽扯可就大了。如此說來,是梅家?莫不是他們家如今是官宦之家,梅翰林又進了翰林院,覺得自家清貴,所以就嫌梅家的門楣了?」
話到此處,黛玉驀地想起一件小小的消息來,不是別個,正是事關梅家,似乎有一門顯貴看中了梅翰林之子,意欲結成秦晉之好,她當時不知梅翰林之子已定了親,便沒放在心上,畢竟各人婚事各家做主,與自己沒有相干,誰承想和梅翰林之子定親的那個女孩子竟是薛家的小姐,如今又住到了榮國府。
黛玉忙說給林如海和賈敏聽,賈敏若有所思,林如海卻是目露讚許。
賈敏歎道:「薛家帶著妹妹住到榮國府,未嘗沒有依靠賈王兩家勢力彈壓梅家履行婚約的意思。我那娘家的勢力雖不如從前,但是璉兒的前程卻如錦繡,又有王家、史家、陳家和咱們家這些姻親,還能壓不住小小一個梅翰林?」
黛玉卻道:「人心已不在,強求有何意趣?梅家心有不甘,將來談何善待?」
林如海撫掌稱讚,臉上笑容甚深,道:「自尊自重,理當如此,若不自重,旁人怎會重之?但是,兒女之事非同小可,退了親後說親也容易,可是再尋個不相上下的卻是極難,如梅薛兩家之親,梅家必定會以薛家不是而退親,世人只會說薛家姑娘的不是,畢竟兩家門楣不相對,世人看輕商賈之家,只會覺得薛家高攀而不得才被退親,所以薛家不想退婚。」
賈敏和黛玉臉上俱有厭惡之色,賈敏道:「虧得他們離了京,不然來咱們走動,我定不給他們臉面!當初誰不知道梅家只是尋常的耕讀之家,因梅翰林讀書,越發窮了下去,是薛家二老爺贊其志氣,資助梅翰林上進,周濟衣食盤纏,誰知梅翰林是做了官兒了,卻也忘了從前薛家的恩義。現今薛家二老爺沒了,他們就想著退親另娶了。」
黛玉點頭同意道:「正是,爹爹管著吏部,考評天下官員功績,哪能讓這樣忘恩負義的人繼續為官?別作踐了百姓。」
林如海歎道:「梅翰林於此處雖不好,職上倒還盡心。世上許多人如斯,品德有缺,偏有本事為官,叫人在公務上挑不出錯。你們娘兒倆忘記了顧明不成?那樣的人品咱們都深知,連太上皇和聖人都知曉,可如今呢?還不是安安穩穩地做他的官兒?」
母女兩個聽了,不覺長歎。
確實,品行有虧卻依舊做官的人有不少呢。
林如海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笑道:「別想這些事兒了,人生在世,哪有多少如意的事情?你們也算是經歷世事了,這有什麼稀奇?日後比這更離奇的還有呢。且來看看南邊來的信,有一件喜事好叫你們知道。」
賈敏先拿過來看,黛玉眼波流動,急切地問道:「是什麼喜事?」
不等看完,賈敏已是滿臉喜色,笑道:「你英蓮姐姐許人了,日子定在明年四月。」
黛玉想了想,忙問是哪家。
林如海接口道:「是喬秀。」
黛玉立時想起這位自家遠親,雖然他們住在京城,但是每年都有四季衣裳等物打發進京送糧食的莊頭捎帶回去給喬秀,也時有書信來往,喬秀十分爭氣,早早地就中了秀才,不過舉人卻落榜了,如今正一面苦讀,一面與人啟蒙,賺些筆墨錢,並不一味依靠林家,別看他年輕,已經在書院附近自己掙了一處小小的院落。
賈敏笑道:「是一門好親。甄家只有英蓮一個女孩兒,秀哥兒家中又無父母親人,兩個孩子都是極孝順極靈秀的,成婚後少不得和甄家父母住在一處,時常照應些。」
林如海和甄士隱平輩論交,喬秀卻低了幾輩,但是甄士隱是灑脫風流之人,況且兩家又不是正經親戚,所以並不在意此事。
林如海點頭道:「你沒看後面的?秀哥兒已經說了,即便英蓮出嫁為他家婦,但他二人必定奉養兩位老人直至百年。你收拾些成親所需的東西,再備一份賀儀,命二管家和送年貨進京的人一起回南,等料理完二人的婚事再回來。」
賈敏嗔道:「還用你說?」
黛玉在一旁嘻嘻一笑,道:「論理,我和哥哥弟弟都是長輩,哥哥又已經娶了嫂嫂,理當另外備一份禮,我和弟弟不拘如何,只送一份心意就完了。倒是英蓮姐姐,我得挑選些實用又精巧的東西送她。」
說畢,別過父母,歡歡喜喜地回房去了。
林如海含笑看著女兒的背影,一臉寵溺之色。
待房中只剩夫妻二人,又遣了丫頭下去,林如海方對賈敏道:「有一事,你須心裡有數。」
賈敏見他神色凝重,忙斂容道:「老爺且說。」
林如海低聲道:「我瞧連家的事情怕是不妥了。今兒我在外面遇到了幾個友人,他們悄悄跟我說,有好幾個御史彈劾連大人,有幾條罪名我竟是不知的,卻又罪證確鑿,聖上龍顏大怒,怕是他們家要壞事了。」
賈敏一愣,脫口道:「怎麼會?」
連家和他們家相交甚深,和俞家又是親戚,平素為人處世都極好,怎麼忽然就壞了事?當初連太太還請她替兒女做媒,自己因未瞧到恰當的人選,便未做保,不過他們家的家世在京城裡不低,極多的人給他們說媒,如今連塵已經嫁了人,她年紀大,說的正是舊年曾向清然家提親的那位一等候爺,連城也已經訂了親,女方是理國公府的嫡次女。
林如海歎道:「咱們兩家許多年都不曾聯絡過,起先連大人是我的上峰,他們的事情我有許多不知,這一年多來我也不在京城,誰能想到他們家做下了那麼些罪名?」
賈敏道:「不知可是重罪?」
林如海搖頭道:「罪不過死,但封其家業卻是肯定的。」
又叮囑道:「連大人為人精明,我怕他們家已經知道前景不妙了,若是送了財物過來,你不許瞞著我藏匿下來,這可是大罪!」
賈敏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他們家本就處於風頭浪尖,若做出此事,真真是自尋死路。
正如林如海所言,二更時分連家就打發了婆子來,運了十來個箱子,懇求賈敏替他們保管,賈敏當即拒絕了,溫言道:「回去告訴你們太太,這些東西我不敢收,但是將來府上缺錢打點,或是日後衣食不繼,我們卻願意援手,絕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