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雖有保齡侯夫人諄諄教導,然沒過多久,因在史家做活累,又寂寞,史湘雲便舊態復萌,心中仍惦記著賈家勝過史家,惦記賈母和寶玉賽過史鼐夫婦和史鼎夫婦。元宵剛過,她稟明保齡侯夫人,去了賈家,保齡侯夫人念著她畢竟在賈家住了多年,念舊總比忘恩負義強,所以沒有阻止,再者,畢竟賈母是自己丈夫嫡親的姑母,兩家不走動反叫人看不過去。
雖然史湘雲時時刻刻想著賈家一干人等,可誰都沒放在心上,賈家對她再如何溺愛,終究比不得本族本家對她的教導,能為她做主的也只有史家,能做她依靠的也只有史家,相信哪個女兒都不能背棄自己家反奉承別人家去。
臨去之前,史湘雲原說住兩日就回來,仍住在賈母上房暖閣中,這也罷了,誰承想她在賈家住下的次日一早,尚未起床,同居賈母上房的寶玉便直闖其內,不僅看到了她那兩彎雪白的膀子,還親手給她蓋了被,又用她洗過臉的殘水洗臉,更甚者還央求史湘雲親自給他梳頭,倒惹襲人生了一場氣,寶玉背地裡哄了半日方才回轉。
黛玉和曾淨心中如同掀起了驚濤駭浪,她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賈寶玉行事竟這般出格。
同為女子,兼之她們聽得很明白,史湘雲睡覺未醒時寶玉進屋,這件事的錯不在史湘雲,她正熟睡,哪能知道寶玉竟會如此荒唐?洗臉梳頭也都不是史湘雲主動為之,甚至還拒絕過,而是住在賈家,無法拒絕罷了。
文德郡主說得十分詳細,幾乎讓人如臨其境。
黛玉算了算日子,今日不過二十,湘雲才到賈家幾天,就惹出這樣的事情來?不知為何,聽聞保齡侯夫人說起此事,她總覺得心中酸楚無限。
曾淨只道黛玉被文德郡主的一番話嚇住了,畢竟這種事情實在是讓人瞠目結舌,不知如何評價,故伸手拍了拍黛玉的手臂,目露關切之色,待見黛玉輕輕搖頭,知曉黛玉未受驚嚇,方放下心來,側耳傾聽文德郡主和賈敏說話。
只見賈敏拍案怒道:「豈有此理!真是荒唐至極!莫說她是已經定了親的女孩子,便不曾定親,按年紀也有十二歲了,如何能容忍十二三歲的公子闖入閨房之中?她身邊的嬤嬤丫頭都是怎麼伺候的?也沒攔著?這樣的下人很該都發賣出去,留著不能替主子排危解難,竟不如不要!還有那寶玉越發不像話了,今年十三歲了,竟連這一點子避諱都不知道?他一個公子哥兒命好,消息走漏叫人知道了,不過說一聲風流,可這女孩子竟是死一百次也叫人看輕!」語氣雖然十分驚怒,她卻仍舊壓低了聲音,獨眼前三人聽得到。
用殘水洗臉、央求史湘雲梳頭,這些雖有過,尚且算不得大過,唯獨這身子被看了去,實在是太過荒唐,一旦傳出,史湘雲再也沒有翻身的餘地。難怪衛若蘭竟不曾稟明父母就央求文德郡主請自己從中說事,意欲退婚,若自己給兒子定親的是如此女孩兒,必定退親無疑。
賈敏氣得渾身顫抖,她一直都知道寶玉性子有些荒唐,但並無極惡之心,只是個不知世事的公子哥兒,較許多紈褲反倒顯得好些,在外頭他從不曾鬥雞走馬惹是生非。往日連林如海都說寶玉實乃鍾靈毓秀之人,若是好生教導,未嘗不能凌駕許多人之上。所以賈母溺愛過甚,她也知道年老長者疼孫子就是唯孫子是命,屢勸不得,也就歇了心思,倒沒有十分厭惡寶玉。哪裡想到就是這樣天真無邪的孩子,才惹出讓人詬病的事兒來。
就是因為冷眼看過幾年,太明白寶玉的性子,所以她知道寶玉並無委瑣之心,他只是習以為常地在姊妹間廝混,卻不曾想到有些舉動落在外人眼裡就是十惡不赦了。寶玉的荒唐,並不是其心荒唐,乃因從來沒有人教導他男女之別。世人往往想得多了,沒有事也都成了有事,何況又是這樣嚴重的男女之事。
文德郡主見她如此,心中登時一寬。
她知道賈敏最是眼裡容不得沙子,這件事只需她公平公正地行事,畢竟過不在衛若蘭。
文德郡主歎道:「從前咱們都是說過梯己話兒的,常說史大姑娘雖沒了父母,人品模樣倒是好的,保齡侯夫人該教的都教了,並不比父母雙全的千金遜色,蘭哥兒那孩子更不曾在意史大姑娘命硬的傳言,也未曾嫌棄史大姑娘將來沒有豐厚的嫁妝,甚至蘭哥兒還處處替史大姑娘開脫她住在榮國府等事,只是這事兒終究是無法忍受的。」
文德郡主心裡有些可惜,實際上她挺喜歡湘雲毫不做作的性子,原也想著如此心胸寬宏闊朗的女孩子,許能和衛若蘭相攜白首,以慰先衛太太在天之靈,誰知定親後不久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即使明知湘雲無辜,卻也無法原諒。
她當然知道世人對女子十分苛刻,也十分同情湘雲所遇之事,只是她無法左右衛若蘭的心意,更不能以同情女子為名強令衛若蘭忍氣吞聲。
賈敏怔怔出了半日神,問道:「郡主與我說句實話,這樣機密的閨閣之事,蘭哥兒如何知道的,偏又央你找我來說?」史湘雲畢竟是她嫡親表弟的女兒,哪能絲毫不在意?這件事非同小可,她不得不謹慎。
曾淨和黛玉也都面露好奇之色,心裡卻同時想著得千萬得防著自己家的消息如此洩露。
文德郡主看了她們一眼,躊躇了片刻,輕聲一歎,道:「往日咱們都知道,蘭哥兒私底下曾打探史大姑娘的事兒。」
賈敏點點頭,這事許多人都知道,大多一笑置之,認為很正常。事實上許多人家訂了親,不管男女,都會私底下打聽對方的才貌品格,免得沒有一點兒瞭解,做父母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是想讓他們在打聽的時候互相明白對方的性子,成婚後好相處。
文德郡主見她們都想起來了,續道:「蘭哥兒打聽到史大姑娘之事後,心裡十分滿意,並不在意世人對史大姑娘不好的那些話,不是我說,蘭哥兒真真是個好孩子,若是別人,哪能真的不嫌棄命格一說呢?蘭哥兒原想著繼續瞭解史大姑娘的性子,畢竟他們年紀小,離成婚還早著呢,兼他又想從軍離京,便安插了一個小丫頭在史家。說來也巧,年前保齡侯夫人讓史大姑娘挑幾個小丫頭在房裡,也是預備陪嫁丫頭的意思,蘭哥兒安插的那個小丫頭被挑了上去,她性子伶俐,倒得了史大姑娘的青睞,這回去賈家也帶了去。」
眾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才發生幾天的事兒衛若蘭就知道了,原來史湘雲身邊有他安插的丫頭,想來那小丫頭也是替主子抱打不平,遂悄悄傳遞了消息出去。
她們都知道,衛若蘭身邊服侍的人雖少,卻個個忠心,都是他生母留下來的。
賈敏擰了擰眉頭,提出自己的疑惑道:「既然蘭哥兒安排的小丫頭在史大姑娘身邊,怎麼也不攔著?若是攔著,就沒這麼許多是非了。」
文德郡主語氣頓了一頓,道:「咱們不是外人,我也不瞞著你,蘭哥兒安插這個小丫頭的初衷,不僅有我先前說的這些,還有是不放心史大姑娘的意思。」
說到這裡,她便看到賈敏鳳眼圓睜,柳眉倒豎,忙道:「你別惱蘭哥兒胡鬧,實在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賈敏神色和緩了些許,道:「那我倒要聽聽有什麼苦衷。」
若是別人她早就拍案而起了,然而衛若蘭的為人品格她常聽林如海和林智說起,又是文德郡主的親戚,少不得寬容了幾分。
事關榮國府,文德郡主一時之間不知怎麼開口,當著賈敏的面兒,叫她如何說衛若蘭擔心史湘雲和賈家走得近,做出有失體統的事情?又叫她如何說衛若蘭十分不放心賈家的風氣,所以才想叫人看著,好提前得知?
榮國府的風氣再如何不好,那也是賈敏的娘家,林睿的外祖母家。
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並不止賈史王薛四大家族,還有林家必定會被連累了名聲。
黛玉冰雪伶俐,一眼就看出了文德郡主的為難之處,微一思忖,忙親手遞了一杯茶給賈敏,道:「媽喝杯茶,聽郡主慢慢說來可好?衛公子先前不曾對史大妹妹有半分不滿,想來安插丫頭也是一片好心好意,並非特地監察。」
曾淨聽了,對替自己娘親解圍的黛玉露出一絲感激之色。
誠如文德郡主之憂,不管自己和黛玉背地裡如何說榮國府的不是,都不能當著賈敏的面兒說,打斷骨頭連著筋,那是賈敏的娘家。若是有人跟自己說自己的娘家不好,自己必定惱怒非常,再不肯原諒的。
黛玉這麼一打岔,賈敏心氣略平,微微思量片刻,也就明白了文德郡主在自己跟前難以開口的話,不禁暗暗苦笑。是啊,衛若蘭還能擔憂什麼?不就是史湘雲和賈家太親密了些?怕她被挑唆壞了?自己不止一回聽人說寧國府裡只門口兩隻石獅子乾淨,和寧國府相鄰的榮國府雖好些,卻也十分惹人詬病,沒少說他們家的奴才仗勢欺人。
賈敏不止一次慶幸元春未曾封妃就被打發出了宮,如今只出一位王妃便已如此,若是出了一位皇妃,豈不是更加囂張跋扈無惡不作?
望著文德郡主,賈敏歎道:「不必說了,我已盡知。」
文德郡主苦笑道:「難為你這般體諒。」
賈敏問道:「這件事兒什麼人知道?」
文德郡主忙答道:「除了咱們娘兒們,就只衛若蘭和貼身小廝豐年知道,別的在沒有了。不過,事情發生在榮國府,想來是瞞不過榮國府那些人精。」
賈敏抿嘴不語。
這件事怕是很難壓住,榮國府裡那些下人嘴上都沒個把門的,就是忠心耿耿的丫頭也拿主子的私事說嘴,何況在賈母上房當差的丫頭僕婦不下百十?一傳十十傳百,面兒上不說這些,背地裡怕是早就說了不知多少回。
只聽文德郡主又道:「這件事便是衛太太也不知道。蘭哥兒不曾對別人說,先來告訴了我,央求了我半日。蘭哥兒說,他並不想壞了史大姑娘的名聲,他知道史大姑娘無辜,可是出了這樣的事情,他難以心平氣和地迎娶史大姑娘進門,只想好聚好散。他不信衛太太的為人,說若是衛太太曉得了,定會鬧得人盡皆知,最後未必肯給他做主退婚,反而極力讓他依然履行婚約,所以只想先告知保齡侯夫人一聲,然後請衛將軍和保齡侯做主,徐徐圖之,過些日子退婚,只說是他的不是,配不得史大姑娘,也願意做這背信棄義之人。」
賈敏聞言,面上現出一分讚賞。
確實,衛若蘭若是那等無情無義之人,完全可以將此事宣揚出去,然後提出退婚,如此一來,於他沒有半點妨礙,旁人只會說史湘雲的不是。想來他是考慮到了史家,也並不想讓史湘雲落得千夫所指,所以才想悄悄解決。
此事傳出,受到責難的何止是史湘雲?還有史家兩座侯府以及上下女眷人等。
再者,史湘雲在榮國府出了事,難道沒人想到賈家的不是?只會說賈家內闈混亂,男女坐臥不忌,她那幾個侄女的名聲也沒了。
若是兩家談好此事,一個有愧,一個體諒,過些日子再尋個恰當的名義退親,請個和尚道士來說二人婚姻不合云云,雙方的名聲都未必有損,過個一年半載,世人都不記得此事了,二人依然能順順利利地談婚論嫁。
因而賈敏說道:「蘭哥兒是個好孩子,他這樣,我心裡很承情。」
文德郡主鬆了一口氣,不過她放心太早了,緊接著就聽賈敏為難地道:「只是這事叫我如何管呢?我去史家跟史夫人開口,反倒得罪了這樁婚事的保山和紅媒。」
一語至此,賈敏驀地想起這件婚事是衛太太姊妹撮合的,忙歉然地看了文德郡主一眼,道:「是我的不是了,若叫保山知道,也就是衛太太知曉了,怪道郡主來找我。我和史家倒是親厚,開口也容易,然這件事我卻不能十成十地保證解決。郡主也知道,史家對這件婚事滿意得不得了,錯過這件婚事,史大姑娘哪裡還能找到更好的?怕也影響下面姊妹們的婚事。只怕他們會找了蘭哥兒去說是他們的不是,仍舊不肯退親。」
賈敏算不上洞徹人心,可依照常理,她卻能猜測得到保齡侯夫人等人的心思。尤其是衛將軍是史鼐的下屬,事關前程,他如何能得罪上峰?
文德郡主有些不知所措地道:「聽你說,十有八、九他們不願退親?」她萬萬沒想到賈敏說史家不會退親。
賈敏緩緩地點了點頭。
文德郡主眉頭緊緊皺起,她相信賈敏的猜測,沒有比林如海夫婦更正直更是非分明的人物了,他們善於揣測人心,往往十次裡八次都能猜中。史鼐夫婦和史鼎夫婦為人雖不差,卻並不是林如海和賈敏那樣能秉公處事的人。
事關衛若蘭的終身大事,曾淨心下十分焦急,幾乎都想開口請問賈敏有沒有什麼好法子了,不想被黛玉搶了先,開口道:「這件事媽看如何是好呢?」
賈敏歎息一聲,道:「不說能不能解決,先跟保齡侯夫人說一聲罷。」
文德郡主點頭道:「正是,先將史大姑娘從榮國府接回家。」
史湘雲繼續在賈家住,不知道得變成什麼樣。文德郡主現今對賈寶玉和史湘雲都十分不滿,既恨寶玉之無知,又怒史湘雲明明已經訂了親卻還不知道避諱。看看黛玉,自從知曉寶玉在賈家從來都是在姊妹中廝混,便再也沒有登門,因為什麼?史湘雲竟一點不知?
她不是說表兄妹之間不能相見,彼此親戚來往見面說話絲毫無礙,可是住在一個院子裡並隨意進出女兒閨閣,那就讓人無法苟同了。
她現在最希望史家善解人意些,將這件婚事退了。
等文德郡主告辭後,賈敏想了想,高聲喚丫鬟進來,吩咐道:「往保齡侯府送一張拜帖,問一問保齡侯夫人幾時得空,就說我有要緊事與她商量。」
丫鬟答應一聲,出去吩咐。
因未出正月,保齡侯夫人清閒在家,正吩咐府中女眷出了正月再動針,又吩咐了幾樣活計,聞得賈敏遞了帖子來,不覺納罕非常,忙接了進來,細細思索片刻,當即就回了。林家蒸蒸日上,與他們家本就是親戚,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怠慢了。
賈敏見保齡侯夫人今日得空,用過午飯後便親自登門拜訪,臨行前命曾淨回娘家陪文德郡主解解悶兒,過幾日再回來。
現今林睿不在家,讓曾淨和父母長兄住幾日亦是賈敏體貼。
沒有公婆允許,身為兒媳便不能回娘家,得賈敏如此相待,曾淨自是大喜過望,拜謝畢,送賈敏出門後,方回來向黛玉道別,又命人收拾東西。
黛玉見曾淨只收拾行囊,忙吩咐道:「嫂嫂回娘家一趟哪能空著手去?將那才得的老山參拿兩支給嫂嫂帶上,上等的燕窩拿兩盒出來,還有才得的上用綢緞揀四匹給郡主裁衣裳,也是嫂嫂的一番孝心。」又命預備了各樣點心酒水等物。
曾淨急忙阻止道:「妹妹竟要把東西都讓我搬走不成?我回娘家已是母親十分體恤了,再拿這麼些東西,我成什麼了?」
黛玉吩咐人收拾妥當送上車,方回身拉著曾淨的手,笑道:「嫂嫂快別這樣說,誰家女兒回娘家不拿些東西孝敬父母?本來女孩兒家出閣就是侍奉公婆相公,未能承歡於父母膝下,若再空著手回去像什麼?嫂嫂回去好生安慰郡主,別急壞了身子,衛公子和史大妹妹這事兒且等兩家父母如何說法罷。」最後一句話壓低了聲音只叫曾淨聽到。
曾淨點點頭,上車離去。
黛玉扶著丫鬟的手慢慢往房中走去,因見路邊花木之間依稀殘留些許雪跡,因年節喜氣未散,倒也不顯得蕭瑟冷清,不由得長長歎了一口氣。
坐在窗下伏案抄了一會子書,總覺得靜不下心,黛玉當即擱了筆,望著窗外廊下的鸚鵡怔怔出神,今日文德郡主所言之事,自己彷彿身臨其境,絲絲酸楚混雜著縷縷哀傷纏繞於心間,化成難以言喻的委屈,幾乎滲透進了骨子裡。
何以如此呢?她明明不曾經歷過。
父親若在家中,定會有所了悟,也不知道父親現今在外面如何了。
黛玉思緒戛然而止,開口命雪雁將自己給林如海做的針線找出來,皆是林如海離京後做的,有扇套,有香袋,有荷包,還有系玉的穗子,繡的腰帶,還有四套四季衣裳,均扎的出奇的花兒,繡工更是精巧絕倫。
她仔細檢查了一遍,又暗暗歎息。
父親最喜歡她做的活計,現在他離京千里,不知是否受了風霜之欺。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又何止百個三秋?
青鶴忽然走進來,道:「姑娘,俞老太太打發人送東西來了。」
黛玉忙命雪雁將針線收起,一面命人將來人請進花廳,一面喚人進來服侍自己更換見客的衣裳,收拾得當,方款款出去。
卻見俞老太太打發了兩個乾淨細巧的僕婦過來,給黛玉請過安後,笑道:「前兒親家太太和姑娘打發人送過去的點心我們老太太覺得好,很是受用,特地打發我們來道謝,另有兩樣東西與姑娘品嚐賞玩。」
二人都是俞老太太得用的,往林家送禮多是她們過來。
黛玉本已落座,聞言起身拜謝畢歸座,微笑道:「老太太用得好便好,可巧家裡才做了些,一會子再捎回去孝敬老太太。」
二人忙道謝不盡。
黛玉留她們吃了茶,又封了賞,方命人送出,在她們喫茶的時候,已命將點心裝好,並親自寫了這份點心的方子。
那二人見了,愈加感激。
在大戶人家裡,各樣點心、膳食、丸藥方子均是秘方,愈是根基深厚的人家秘方愈多,許多閨閣女兒出閣時便有這樣的方子陪嫁,平常很少示人。而黛玉因俞老太太愛吃這樣的點心便立刻寫了一方送上,可謂是大方已極。
這一回黛玉的主意令俞皇后一派得了極大的好處,朝內朝外乃至於都外四方無不稱頌皇后和公主的大義,太子雖未有所舉動,在天下人心裡的地位與日俱增,其母其妻其妹如此,何況文武兼備的太子本人?
太子的地位穩固,俞家才能放心。
俞老太太早就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了,每每攬鏡自照時,常能發覺自己臉上的灰敗之氣,但是每每想到長慶帝登基不過數年,正是重用俞恆的時候,哪怕自己死後俞恆只需守孝一年,她也願耽誤俞恆這大好的一年,因此竟生生地吊住了氣,萬事不管,只在家中靜養,常常打發人往林家送東西,來往十分頻繁,也交代了下人尊敬黛玉。
二人離去後,青鶴奉黛玉之命清點俞家所送之物,幾樣瓜果點心倒罷了,唯獨一個小小的掐絲錦盒十分醒目,忙親手捧到黛玉跟前。
黛玉手裡拿著禮單正看著,見狀打開錦盒,卻是一對碧玉圓環,素手拈起,便見圓環內側刻著一行小字,她眼光一掠而過,便覺耳際炙熱,忙將圓環放回原處,合上錦盒,吩咐道:「收在梳妝台的妝奩裡,明兒出門好戴。」
青鶴立時便知這玉鐲是俞恆所贈,抿嘴一笑,遵命而為。
黛玉想到同為未婚夫妻,自己和俞恆雖不能常相見,情思卻相合而愈重,而史湘雲和衛若蘭卻因寶玉的舉動而導致嫌隙陡生,也不知道這件事如何了結。
衛若蘭待史湘雲真真是好,她從湘雪嘴裡聽說好幾回,史家經常收到衛若蘭親手打的皮子,親手買的點心、瓜果等物。文德郡主今兒來同賈敏說話時並未提起往日衛若蘭如何對待史湘雲之事,若是說了,只怕賈敏更加可惜史湘雲的這樁婚事。
至晚間,聞聽賈敏回來,黛玉迎進房中,但見賈敏面上似有怒色,不由得心中一跳,知道賈敏此去定不如意。
果然,賈敏坐下喝了一口茶,將丫鬟都打發出去,氣呼呼地開口道:「人常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原想史家兩位太太是深明大義的人,誰知竟不出我所料,只願意打發人去接史大姑娘回來,卻不理衛公子的請求。」
黛玉親手與她揉了揉眉際之末的太陽穴,柔聲道:「媽不是早就猜到了?何必惱呢?」
經她揉捏一番,賈敏怒氣稍減,道:「我自然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要退親理當是兩家父母親自經由媒人來說,只是文德郡主和衛公子給了他們家這樣大的臉面,就算他們不想退親,也該與衛公子有個說法,誰知竟沒有。」
凡事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誰家做父母做長輩的願意自己的晚輩娶一個早在外男跟前袒露肌膚的女子?衛若蘭未曾張揚反請自己和文德郡主從中說明,已給了史家極大的臉面,若是自尊自重之家,理當立刻有個章程,哪裡像保齡侯夫人,話裡話外倒怨賈家居多,滿口只說一定好生教導史湘雲,絕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對衛若蘭退親一事恍若未聞。
黛玉不禁笑道:「想來媽是氣惱保齡侯夫人怨外祖母家?」
賈敏搖了搖頭,道:「你外祖母家的寶玉一直都是這樣行事,屢勸不得,所以我不曾帶你過去,唯恐衝撞了。這些史家又不是不知道,既知道,卻仍任由史大姑娘過去做客,也不安排幾個明理懂事的奶娘嬤嬤丫頭跟隨,怎能一味怨恨你外祖母家?寶玉固然有不是,可史家也有不是,偏生一味怨恨別人,卻不願自省其身。」
黛玉默然無語,這是別人家的事情,怎能由自家稱心如意?
史家不願退親她們早已有所預料,只是沒想到保齡侯夫人竟會顧左右而言他,難道能當這件事不曾發生過?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湘雪妹妹說親在即,想必是因為這件事,他們不想橫生枝節。」
聽她提醒,賈敏倒是想起來了,史家正和甄家議親,說的是甄應嘉的嫡次子,兩家十分合意,其中又有南安王妃的蹤跡,雖未定親,卻已是人盡皆知,也選定了大小定的日子,若是史衛兩家退親之事傳出,勢必對此有所影響。
不出所料,這件婚事最終沒有退成。
第二天賈敏去曾家跟文德郡主說明自己無功而返,同時聽說史家已把湘雲從賈家接了回去,然後史鼐特地請了衛將軍過去,史鼐夫人也親自去衛家拜訪衛太太,不知夫婦二人與衛家夫婦說了什麼,自始至終不曾聽到退親的動靜。
文德郡主很是不滿,這樣的事情史家怎能當做沒有發生過?居然越過自己就和衛將軍夫婦自顧自地商議婚事,順便抹平此事,仍舊令婚事如約履行,如何對得起無辜之極的衛若蘭?當即就打發人去叫了衛若蘭過來問個究竟。
衛若蘭神色憔悴,怒容滿面,見到文德郡主,立刻掉下淚來。
文德郡主心疼不已,忙伸手拉到跟前安撫,道:「好孩子快別哭,你受了什麼委屈只管說給我聽,我就不信,我連你都護不住!」
衛若蘭滿腹心酸正無處可訴,聞聽此言,不禁嗚咽一聲,正欲訴說委屈,忽聽人說保齡侯夫人來拜,不由得將話頭收住。
文德郡主冷笑一聲,道:「不見!難道我還面對面地問問他們如何委屈我這外甥不成?」
當初是念著史家和林家的親密,她才登門請賈敏去他們家說明,不過是給史家一份體面,免得因這件事幾家大失體統,誰承想人家現今一門雙侯有權有勢了,竟不接自己的好意,反而自顧自地和衛將軍夫婦了結此事,自己何必見她?
衛若蘭眼裡亦閃過一絲恨意。
文德郡主看著他道:「想必他們商議了什麼你都知道?」
衛若蘭點點頭,臉上冷色更重。
原來史鼐夫婦知道了史湘雲在賈家的遭遇之後,十分惱火,可是涉及到他們家的顏面,以及湘雲下面湘雪等人的婚事,無論如何都要息事寧人,不能解除婚約,所以等賈敏走後,急急忙忙打發人去接了史湘雲回來,訓斥過後,商議著去跟衛將軍夫婦請罪。他們夫婦都是歷經世事之人,面對衛將軍和衛太太一味說自己教導不當,名聲受賈家影響,十分委屈了衛若蘭,心裡十分過意不去,所以特來請罪云云。
衛若蘭原想著維持兩家的體面,不曾與衛將軍和衛太太說明此事,史鼐夫婦和他們說時,並沒有清楚明白地告訴,只說史湘雲在賈家住了幾日,未免受到幾分連累,他們本是衛將軍夫婦的上峰,如此和顏悅色,衛將軍夫婦自然受寵若驚,連稱不敢。
衛將軍長年累月出征沙場,兼之本就粗心大意,見史鼐如此,只當是賈家不好,史鼐怕自己因史湘雲住在賈家而責難,便沒放在心上。而衛太太則不同,她巴不得史湘雲的名聲教養不好,日後成婚後連累衛若蘭,所以信誓旦旦地對史鼐夫婦許諾絕不會退親。
最重要的是,史鼐是衛將軍的上峰,管著衛將軍的前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史鼐夫婦一片為女兒打算之心可昭日月,令人感慨萬千,只是這份心意用別人的不幸換來,卻是讓人不知說他們如何是好了。
文德郡主怒從心起,問道:「你就沒有跟你父親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衛若蘭冷笑道:「我被父親斥責了一番呢!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只說我胡作非為,怎能因史大姑娘住在賈家幾日就說她行為不檢,私自托姨媽和林太太去史家說退親的事兒,竟也不稟明父母!既已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文德郡主怒極反笑,點頭道:「好,好,這史家果然是好手段!」
衛若蘭已是灰心喪氣,頹喪地道:「事已至此,反連累了姨媽和林太太,怕他們也都記恨上了,我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他實在是太沒有本事了些,只想著自己問心無愧,卻不曾算出人心。
文德郡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如何能怪你呢?別人遇到你這樣的事兒,哪裡還能如此寬宏大量,想著悄悄解決?偏他們只想著自己,卻來委屈你。好孩子,你別太責難自己,我自不必說,林太太那裡有我呢。」
衛若蘭道:「還是要親自登門謝罪才是。」
文德郡主越發愛他的品格,道:「不說這些了,我問你,你原打算從軍,可想去哪裡了?如今鬧成了這樣,有史家勢力的軍中你是去不成了,自然也包括你父親那裡。」
衛若蘭臉色十分難看,低聲道:「我也這麼想,所以想去粵海。」
初聽粵海二字,文德郡主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林如海和張大虎如今可都在粵海,根據林如海幾次送進京城的折子來看,粵海甚亂,常受海嘯倭寇之擾,民不聊生,故此二人一文一武,忙得不可開交。
文德郡主細細想了一番,讚道:「倒是個好去處。林大人和張將軍都在粵海,我請林太太修書一封,你帶過去,他們也好照應些。更何況你和智哥兒是同窗之交,你又曾得林大人指點過,比去別處強幾倍。那裡如今是亂了些,可有林大人和張將軍鎮守,也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只有一件,你父親可同意你去?」
衛若蘭咬牙道:「父親不同意,他只想讓我老實讀書,我打算悄悄兒走。」
文德郡主聽說,知道他對衛將軍冷了心。
這些年衛將軍待衛若蘭極好,並沒有因為他喪了母就一味偏心繼室所出的兒女,只是在這件婚事上不能替衛若蘭做主,只知指責衛若蘭舉動不當,如何讓衛若蘭氣平?
文德郡主見衛若蘭心意已決,不放心他獨自帶著小廝上路,遂修書去北靜王府要了幾個從軍中出來的侍衛,又請賈敏修書給林如海,連帶黛玉給林如海做的衣裳配飾收拾出來,與自己所備盤纏一併交給侍衛,命他們在城外百里處等衛若蘭出京後一起南下。
衛若蘭甚至不敢與同窗辭別,只托林智替自己告罪,便趁著夜色離家出城,一行人馳行百里便換了水路,轉道海陸,直往粵海而去。
一路風雨,自是不消多記。
待林如海百忙之中見到衛若蘭,登時吃驚不已,忙先拆看賈敏的書信,其中將衛若蘭前來的來龍去脈盡已說明,不由得歎息不已。
他在榮國府飄蕩多年,當日情景歷歷在目,寶玉闖入的豈止是湘雲的閨房?明明是自己女兒的閨房,唐突的不止湘雲,還有自己的黛玉。那時他痛罵寶玉卻不能有所為,今已重生多年,一時倒不曾想到此處,難怪上輩子衛若蘭從軍後,一去不回頭。想必上輩子衛若蘭也曾要退親罷?退親不得,無奈迎娶,只能遠走邊疆,只是上輩子沒有自己妻子涉足其中。
他打量了衛若蘭一眼,見他滿身風霜之色,和京城中風度翩然秀色奪人的少年迥然不同,忍不住目露讚許,道:「你先下去收拾,歇息一日,明日送你去大虎軍中。只是,我雖舉薦你去,卻不能與眾不同,你仍要從下面的兵卒做起,才是公道。」
衛若蘭大喜,俯首稱是,又連忙道謝。
林如海又笑道:「現今這裡組建了水師,意欲抵禦倭寇,你進去好生練武,來日奮勇殺敵,便是對我最好的謝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