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沒有收下連家托管的財物,並不代表別人沒有,連家的借口光明正大,說是他們家即將回鄉,途中攜帶不便,故將些許財物寄存於此。
這種事情很常見,世上許多達官顯貴在離京、離鄉之際都會因為攜帶不便將大筆財物寄存在世交故舊家中,兩家簽下會票即可,他日若是在京城或是家鄉處添置田莊商舖買人,只需管事的人帶著會票來支錢就可以了,比千里迢迢地帶著來得便宜。
如此作為是為了防備途中的匪患流民,畢竟財物佔據極多箱籠,容易惹人覬覦。
更甚者,還有以防萬一的,若是有朝一日家道中落,還可以用這筆銀子東山再起。
賈家就有五萬兩銀子寄存在甄家,甄家也有比這一筆數目只高不低的銀兩寄存在榮國府,史鼐夫婦離京時也有一筆銀子寄存在南安王府,幾乎是達官顯貴家的常態了。
史家當初倒想寄存在林家,可惜因衛若蘭之事駁了賈敏的顏面,遂未求助。
連家從前也是有錢寄存別處的,賈敏雖不知底細,卻可以肯定,頗有幾家,他們離開江南時曾寄存在自己家兩萬兩銀子,後來回京任職,連塵出閣,連城定親,都需要銀子,便又取了去。只是這一回大約知道前景不好了,他們有些病急亂投醫。
賈敏不贊同連家此舉,他們這麼做除了給自己家平白再添罪名外,沒有任何好處。
雖說這等事情十分機密,但因掌管京城巡夜事宜的官兵均隸屬俞恆,所以連家的動靜沒有瞞過他。朝廷本有夜禁之令,不過對於許多達官顯貴而言卻有如同無,這樣的人家家大業大,事情亦多,輕易便能找出一條符合夜間出行的借口,有些巡夜的官兵也很給面子。連家尚未事發,又和俞家有親,那些官兵很自然地放行了,方能使得他家半夜三更地行事。
連大人雖被彈劾,長慶帝卻還沒有批閱,連大人尚未獲罪,風光猶存,誰也沒有想到他們家見機不妙,竟會提前轉移家中財物。
此時被托管出去的這批財物,細究起來,是否為犯官之財,端的看上面如何追究,上面若有心放過,接管的人可以推說不知他家有罪,連家早有借口,是因返鄉而寄存,若是細究起來,也能定罪。而按照常理,從長慶帝批閱彈劾連大人的折子,到派官員審查,乃至於最後定罪,都需要不短的時間。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上輩子賈家收下甄家送來的那批財物,以及後來收下史家那批財物,都在甄家、史家抄家之後,所以毫無疑問就成了榮國府的一項罪名,沒有緩和的餘地。
連家的財物和那批財物,有些細微的不同。
即使如此,一直很注重林家的林如海也不願保管,如今可有許多人家盯著他們家呢,誰讓他一直以來都是唯嫡系為正統,早就讓德妃一派的人心生不滿呢?彈劾連大人的那個御史,就和德妃娘家有一點子瓜葛,偏連大人家和俞家又是親戚,因此出手。大約他們覺得料理了連家,亦算斬了俞家一條膀臂。
不過,連大人也不算無妄之災,他若一身清正,別人又怎麼會查出罪狀來?
長慶帝如今春秋正盛,德妃卻似乎有些不安分了。
德妃是長慶帝后宮中少有的兒女雙全之人,在東宮時就誕育了一個兒子,兼她娘家又和太上皇有那樣的瓜葛,如何不自視甚高?只是原先的一兒一女都沒養住,均尚未足月就沒了,其中兒子是落草當天夭折的,今年才又平安生了一位皇子,是為十皇子。
這位十皇子如今平安長到了六個月,生得壯健活潑,甚得太上皇的歡心。
林如海暗暗冷笑,太子英明神武,太子妃業已有孕,俞皇后地位穩固,後宮無人敢生是非,長慶帝又是十分遵從正統的人,如何會看重這麼一個不知道能否長成的庶子?
太上皇喜愛小孫子,不過是上了年紀,喜愛膝下兒孫滿堂的情景,留小孫子住在上陽宮,乃因其他孫兒都到了上學的年紀,所有心裡最看重長慶帝,以及太子。太上皇退位幾年以來,從來不像上輩子那樣處處插手朝政令新帝舉步維艱,新舊朝臣相互牽制,爭吵不休,所以林如海十分確定十皇子不可能取代太子。
和上蹦下跳的德妃相比,賢妃就聰明得多,安分守己地教養十歲的五皇子,平時教導得十分用心,然而五皇子明明聰穎異常,在外人眼裡卻是平庸至極。
也因此,俞皇后不在意德妃的種種舉動,反而暗地裡小心賢妃。
後宮中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登上最終的太后之位,不然也不會進宮了。
一個本性極聰穎的皇子偏偏偽裝成平庸之人,為的是什麼?極有可能是想在自己無權無勢的時候不惹人注意,不惹人注意了,自然也就不會被人防備。而世上凡事都是槍打出頭鳥,若太子有朝一日英明過甚,惹得長慶帝忌諱,那麼平庸的皇子就有出頭之日了。出頭之後他就可以慢慢地綻放才華,自然而然地就會受到長慶帝看重了。想當初太子險些就落得如此結局,幸而得了林如海和蘇黎的提點才一一改過,平安登基。
因黛玉常常出入皇宮,林如海對這些事瞭解得一清二楚。
為了女兒,他一定會輔佐太子安安穩穩地登基。
只有太子登基,俞家才會安然無恙,俞恆不是弄權之人,為官少有私心,很讓為君者放心,再有黛玉的聰明靈透,必然會平安一生。若是庶皇子登基,那麼最想解決的就是俞家,沒有哪個以妃嬪之子登基的皇帝會任由嫡母娘家存在。
林如海發現,自己離京不過一年有餘而已,大約是操勞國事的緣故,比自己年紀還小幾歲的長慶帝竟已鬢染白霜,顯得比自己蒼老了數歲。
連家的事情發生得很突然,毫無徵兆,令都中所有人等均是駭然於心,誰能料到原本氣勢正盛的人家忽然敗落,不由得謹慎了起來,他們俱是達官顯貴之家,家大業大,族中難免良莠不齊,誰都不能保證自家沒有一點違法之事,若是被揪住不放,怕也和連家一樣的下場了。凡是為官做宰之人,此事根由多看得明白,於是更加厭惡德妃一派了。
想必連德妃一干人等也沒想到,他們只想著斬斷俞皇后的一份助力,搜集了連大人那些罪證出來,卻被朝中許多官員給記恨了去。
除了俞皇后母子、林如海和俞恆翁婿以外,沒有人發現這件事背地裡有賢妃娘家的推波助瀾。他們的動作很謹慎,若不是俞皇后早就留心賢妃的一舉一動,根本無法察覺。
無論賢妃如何工於心計,其城府始終比不得母儀天下的俞皇后,故此俞皇后對她心懷防備,她卻絲毫不知,仍是一副在宮中謹小慎微,處處奉承,以俞皇后馬首是瞻的模樣,殊不知她的算計早已被俞皇后看得一清二楚。
等到林如海假盡上朝之際,此事已然塵埃落定。
約莫是明白連大人被彈劾的緣故,加上連大人的罪過並不算甚重,大多是被兒子下人平素仗勢欺人連累,最主要的一項罪名是於任上受賄萬餘兩,以及次子用他的名帖包攬了幾樁人命官司,還有兩房兒媳用兩個兒子的名帖行重利盤剝之事,獲利數萬,最終查封其家業,判了五年流放,其妻削去誥命,兒媳收監,下人等均變賣入官。
連家的兩個兒子原是平庸、紈褲之輩,花錢捐了虛職,如今自然被免了職務,又因自己包攬訴訟,妻子重利盤剝,也曾用他們的帖子與人打過官司,故各判了三年□□。
其實連家兩個兒子雖然沒有本事,卻不曾闖過禍,只是包攬訴訟這種事情很常見,哪家哪戶都做過,因為打官司沒有人相助的話,就算是無辜,也未必能脫身。連家次子就是替這樣的人出頭,頗因此舉救了幾家險些被主審官強逼到傾家蕩產的無辜之人。唯有連家長子最令人可惜,他平庸無能,素來老老實實,竟被妻子連累至此。
無罪留在連太太身邊的只有連城一子,以及孫兒孫女,連城甚至學都不能去上了。
林如海並未出手,然與友人相聚時,淡淡地流露出一絲擔憂,那位友人正是管理連大人此案的主官,精明狡猾,又如何不知林如海的用意?因此原本連大人要被流放到西海沿子,最終被發配到了粵海。途中押解的官差林如海打點了一番,私下又塞了不少銀兩給連大人,親自送出神京。粵海有張大虎照應,比別處強幾倍。
而賈敏一如前言,收拾了自己陪嫁的一所三進宅子與連太太一家人居住,準備了衣食之物,又在連家下人發賣的時候,買了原先連太太的幾家心腹下人,送給他們使喚。
也因此,連家等人未因林家拒絕寄存之物而心生嫌隙。
連太太本就是明理爽利之人,起先是急糊塗了,匆忙四處托管財物,待得事後便反應過來,此事已是罪上加罪,不由得後悔莫及。幸而他們家原先的借口使得接管財物的人家未曾受損,不然她都不知如何賠罪了。饒是如此,終究還是影響了一些彼此的情分。
連太太苦笑,當初真不該如此行事。
如今的結果讓連太太十分知足,雖然家境敗落了,好歹一家人性命無礙,自己家還有那麼幾門不曾疏離的親戚,都能幫襯著些兒,叫他們父子日子好過些,只恨兩個兒子不爭氣,惹出這麼大的禍事來,好在自己家鄉還有祖宅和祭田。當初她聽賈敏說起林如海每年給族中置辦祭田,留了一條後路,自己思來想去,也跟著置辦了一些,誰知竟成救命之物了。
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連家出事後,許多人家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紛紛撇清了干係,仍有來往的,除了林家,也就俞老太太和連塵並連塵的幾個手帕交了,連兩個兒媳的娘家都不來走動了。
連塵聰明本分,早在成親後不久就當著族中老人們立誓不讓自己日後的親生兒子與長兄爭奪爵位,她素日也善待前頭原配的一雙兒女,事關二人的學業等都是同長輩商議過後才插手,所以深得婆母丈夫看重,並未因連家敗落就對她冷淡。連家壞事後,她夫家不僅幫著打點上下,其婆母更令她送了不少東西給連太太,以濟其難。
如此一來,連塵如何不感激涕零?
待她急急忙忙到母弟內侄所居之所送上東西,說了婆母丈夫的意思,連太太當即淌眼抹淚地道:「從前都怕你委屈,林太太他們不贊同這樁婚事,怕你過去難為,如今看來,他們竟是極好的人家,我也放心了。」
連塵眼裡噙著一汪清淚,哽咽道:「她們擔憂自有道理,母親不必如此說。我在府裡好得很,兩個孩子也極尊敬我,只是母親受苦了。」
連太太歎道:「不曾吃苦,你莫擔憂。」
說著,又將林家、俞家並劉家幾家幫襯的經過說了,臉上俱是感激之意,道:「他們都是厚道人家,並沒有因為咱們家敗了就遠著咱們,平素衣食居所他們用極了心思。還有榮國府裡叫惜春的那位四姑娘,倒是個好孩子,聽說咱們出了事,她那樣不能做主的孩子,特特命丫頭拿了好些東西托林姑娘送到咱們家。我細看了,都是吉祥如意的金銀錁子和金簪玉環腕鐲戒指等物,包了好大一包,想來是她長年累月攢出來的。」
榮國府的幾位姑娘連塵都喜歡,最喜歡探春之性,亦喜惜春之冷,許是因為自己的弟弟也愛作畫,看到惜春時便想起連城作畫的情景,所以當初和惜春十分親厚,在林家相識後,彼此送了好些東西,都是筆墨顏料畫板等物。
連塵聞聽這段故事,不覺一怔,道:「我原想她是個冷心絕情的人,對人都不大親熱,蓋因那寧國府裡不像話,她自己無依無靠所致,誰承想她竟這般有情有義。」
賈家的幾位姑娘是什麼處境連塵比誰都清楚,除了元春有王夫人做主,迎春有幸遇到了竇夫人,剩下兩位姑娘幾乎都是無人管的。探春嫡母面兒上雖好,實際上探春手裡什麼都沒有,一年到頭攢不到十幾弔錢,惜春的父親兄嫂就更不管她了,將她扔在寧國府裡那麼些年,竟像是寧國府裡沒有這麼個小姐一樣,也不知道她送的這些東西是如何儉省出來的。
連塵卻不知惜春確實窮得很,並不比探春闊綽,但是竇夫人離京時,私下送了她一筆不少的財物,畢竟惜春隨著迎春在自己跟前承歡了數年,心裡也很疼她,又有一筆財物給了賈敏,將來好給惜春做嫁妝,加上惜春也有不少四季衣裳首飾,所以才有東西送到連家。又因現今是李紈和探春管家,寶釵監察,故她動作又便宜了些,方能送出來。
惜春性情極其冷漠,交好的姊妹寥寥無幾,除了迎春和探春外,不在意寧國府風氣願意和她好的只有黛玉和連塵,連家落難,她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與此相比,鎮國公府和連城定親的那家人就顯得涼薄了。
與連城定親的那位小姐名喚麗君,是牛繼宗嫡親的侄女,牛耀祖的堂妹,因牛家尚未分家,故按牛耀祖親妹牛素君的排行,是鎮國公府的嫡次女,人稱二姑娘。
牛繼宗和其弟嫌棄連家獲罪,當即便要退親,牛耀祖卻不同意,他甚是敬佩林如海的為人,自己一向效仿於他,為人正直上進,如何能做背信棄義之人?是以據理力爭,苦口婆心地道:「難道父親和叔叔忘記了連家姑奶奶府上?咱們家是一等伯,人家卻是一等候!自己的親兄弟被退了親,將來如何同咱們家交好?」
牛耀祖難從信義上著手,只能與他們分析其中的利害,又著重提了林家和俞家。
牛繼宗大手一擺,道:「怕什麼?咱們四王八公聯絡有親,那是上百年的老交情了,就算是一等候,在朝廷裡的地位也不及我這一等伯!」
牛耀祖無法扭轉父叔的意思,只得悄悄地叫王熙鳳親自過去,先提前向連太太賠罪。
牛繼宗兄弟的本意是叫媒婆直接去退親,討回庚帖,另外把聘禮都收拾出來了退給連家,理直氣壯地說道:「咱們如此也算是幫了連家一把,他們家已是家徒四壁,這份聘禮退了回去,他們手裡有了這麼大的一筆銀子,立時便復了幾分元氣。」
牛耀祖得知後,頓時啞口無言,一時竟對父叔無計可施。
雖然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父親和叔叔的為人並不如何好,凡事只想著利益二字,可是連家剛剛出事,他們就立刻落井下石,實在有違君子之道。
退了親,難道堂妹的名聲就好了麼?一樣聲名敗壞,連累府上清名。
如果這門親事不退,連家有鎮國公府這門姻親,在京城中也好,返回家鄉也罷,任是官員也都不敢欺負他們家,畢竟鎮國公府在京城裡赫赫有名,其世交故舊遍佈朝野,想替連家出氣非常容易。誰知,自己的父叔竟要退親,豈不是把連家逼向絕路?
鳳姐口舌伶俐,向連太太十分賠罪,又說了難處,道:「我們大爺不想退親,他常說,人生在世,都有起起落落的時候,誰能說府上老爺將來不能起復呢?連三爺是那樣品貌出挑的人物,前程可期,我們大爺喜歡得很。可是我們大爺畢竟是晚輩,無法左右老爺和二老爺的意願,故先打發我來向太太賠罪,也是想讓太太心裡有數。」
說畢,她又歉然一笑,道:「今兒來,是悄悄來的,我們家老爺們都不知道。依我們大爺的意思,是怕老爺派人來得突然,驚擾了太太。」
聞得鎮國公府動了退親的意思,連太太心頭一涼。
雖然她隱隱有些預料,可是沒想到居然來得如此之急。
很快,連太太臉上的神情就恢復了從前,苦笑道:「怨不得府上。誰家不疼女兒呢?都想女兒嫁得好,不想女兒吃苦受罪,我明白府上二位老爺的愛女之心。我這小兒子,因他父兄連累,日後哪裡還有什麼前程?便是想科舉出身也不能了,沒的連累了牛小姐的終身,退了倒好,彼此清靜,退了親,我們正打算回家鄉去等他老子回來。」
鳳姐聽了,陡然生出幾分敬佩來。
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連太太居然還是這般豁達,竟也沒怨恨他們鎮國公府。鳳姐想,若是自己的兒子因這樣的事情被退親,她一定會親自登門鬧他們一個天翻地覆,既然嫌棄他們家敗落,那就都壞了名聲好了,自己鬧過,看看退親之後,小姐還能說到什麼好親事。
一時之間,鳳姐原先預備的許多話都不用說出口了。
連太太看到她臉上的驚異之色,不覺好笑,旋即長歎道:「倒不是我想得開,只是想好聚好散罷了。」自己家失勢,鎮國公府風頭正盛,何必得罪了他們家,叫自己家雪上加霜?
她眼前只有連城這麼一個兒子,哪能再有不測?
牛繼宗的性子,她雖未親眼所見,卻也聽說了不少,最是睚眥必報。原想著這樣的人物極其護著家人,也能幫襯連城的前程,故此精挑細選下來,最終不顧賈敏勸阻,定了這門親事,誰知竟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如了鎮國公府的意,年輕有為的牛耀祖心中有愧,勢必不會對連城將來的前程袖手旁觀,而牛繼宗兄弟也不會再用權勢逼著他們退親,也算是兩全其美。
從前不覺得,現今才知道一朝敗落,事事只能忍氣吞聲。
連太太覺得連城被鎮國公府退親,不僅鎮國公府落下涼薄無信之名,就是連城的名聲也不會好,誰家兒子被女家退親名聲能好?遂婉轉道:「牛大奶奶回去跟府上說,明兒我親自請媒人送庚帖回去,不必府上親自來了,免得對牛二小姐名聲不好。」
連家去鎮國公府退親,只說家中敗落至極,怕耽誤了牛麗君,別人知道後會說他們家有情義,體貼女家,絲毫不會影響連城的名聲。同時,也免得由鎮國公府退親,牛麗君名聲有損,親事不順時,鎮國公府來尋他們的晦氣,把牛麗君婚事不順的怒火撒在他們家頭上。
也算是結個善緣罷,他們家風雨飄搖,再經不起任何波折了。
連太太心裡如同吞了黃連,苦澀難言。
鳳姐頓時震驚了。
她心思伶俐,不過略略一動,就明白了連太太的顧慮,無奈一笑,只能如實告知丈夫。
連城非常同意連太太的打算,與其娶一位心不甘情不願的妻子,進門後高高在上,倒不如解除婚約,尋一位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家敗落如此,將來仍然願意嫁給自己的,想必會是人品極好又不嫌貧愛富的女孩子。
所以,連城當即就催著連太太打發人將當初的媒人招來。
牛繼宗兄弟從鳳姐處得知連家的說法後,反而歡喜起來,這件事能解決他們家日後不好的名聲,當然巴不得由連家退親,又贊連家善解人意,當即就答應了。很快,連太太打發的媒人就來了,送回庚帖,取回聘禮,兩家的婚事就此一拍兩散。
事畢,連太太便帶著家中人等回鄉了。
她走得雖十分倉促,仍然按照禮數辭別了交好的人家,吃罷踐行酒方上路。
黛玉自來視連城如兄長,他們家遇到這樣的難事,連城的婚事又如此結局,心下難免有些傷感,就是林家闔府連年都不曾好過,直到開春聞得連塵有喜,方漸漸回轉過來。
逗弄著妙玉的女兒顧冪,黛玉道:「顧姐姐去粵海了,想來姐姐十分寂寞?」
張大虎既已長駐於粵海,張母自然想讓兒媳帶著孫兒孫女和他相聚,所以等到春暖花開時節,就收拾東西南下了。
張大虎不在京城的時候,張母常命顧逸回娘家走動,分外貼心,在京城中人人稱道,妙玉雖是孤高自詡的性子,可對她看重的人卻是十分親熱,顧逸便是其中之一,她自己也時常去張家,所以顧逸離京,先覺不捨的是妙玉。
妙玉道:「成日被冪兒鬧得頭痛,哪裡有空去想這些。」
當年妙玉懷孕生了這個女兒,只懷胎八月,名字是週歲後顧越親自起的,都說七活八不活,怕她體弱養不住,所以家裡都叫她小名平安。顧冪因家裡照顧得仔細,雖還嬌弱,卻不妨事,打小兒就生得粉妝玉琢,會走動時就開始撒嬌,會說話時就開始甜言蜜語,哪怕吐字不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說,仍然哄得家裡上上下下眉開眼笑,都稀罕極了。
黛玉抱著顧冪,抓著她的小手,笑嘻嘻地道:「冪兒做了什麼事情讓你媽頭痛了?」
顧冪不過一歲半,如何聽得懂黛玉問話?她見黛玉滿臉笑容,十分可親,只當黛玉同她頑,咧嘴露出米粒兒似的白牙,然後往黛玉臉上湊,塗了黛玉一臉口水,然後坐在黛玉懷裡,又自顧自地要褪下手腕上細細巧巧的銀鐲子。
妙玉忙遞了手帕給黛玉擦拭,道:「我和我們爺都不是這樣的性子,怎麼偏就她見誰都親熱?天生的會討人喜歡。」
又見顧冪因褪不下銀鐲子急得漲紅了臉,張嘴欲哭,忙替她摘下來。
黛玉奇道:「她這是做什麼?」
一語未了,手心裡便多了一物,正是顧冪褪下的鐲子。
疑惑間,見到顧冪眼睛盯著自己腕上的七色寶石赤金累絲鐲不放,然後仰臉望著自己。黛玉既覺驚奇,又覺好笑,遂褪下來給她頑,問妙玉道:「這是什麼時候養成的性子?上回我見她還不曾如此。小小年紀,難道就懂得丟磚而引玉了?」
妙玉無奈地道:「還是過年的時候,她拿自己身上的小東西討人喜歡,大家得了她的東西,少不得回一兩件給她,每回自然都比她送出去的東西名貴,一來二去,後來她想要我的東西,就知道拿自己的東西來討我歡心了。這些東西我那裡不說有上百箱,幾十箱總是有的,我才和我們爺說,明兒把東西都找出來與她頑,叫她見識見識什麼才是好東西,咱們家的女孩兒個個嬌生慣養,可不能見了別人的東西好就想要,眼皮子忒淺了。」
黛玉失笑道:「她還小呢,只覺得好看好頑,哪裡曉得貴賤與否?等大些就懂事了。再說,她也知道拿自己的東西送人,有來有往,可見並不貪心。」
一席話說得妙玉也笑了。
好容易歇住,妙玉問道:「明兒牟尼院有師父講經,你去不去?」
牟尼院位於西門外,曾是靈台師父掛單之所,如今靈台師父已經圓寂,妙玉因從前出家幾年的緣故,倒是經常去牟尼院裡上香吃齋。
黛玉搖頭道:「我們家最不信這個,我竟不去了,我懶怠聽她們說些因果輪迴報應不爽的故事,真真是千篇一律。明兒我爹爹休沐,已經答應我帶我去城外小廟裡遊玩了,我們在南邊相識的一位老和尚在那裡掛單,他就不愛說那些,所以找他去。」
妙玉道:「難道和尚不說因果?我卻不信。再說,寺廟和庵堂有何不同?」
黛玉嘻嘻一笑,伸手擺了擺,道:「不同,大有不同。了塵和尚掛單的就是個極小的寺廟,只一個老和尚守著,沒有香火。」
妙玉聞言,更覺奇怪,疑惑道:「哪有沒有香火的寺廟?」
黛玉道:「怎麼沒有?老和尚守著的小廟就沒有香火,清靜得很。世人求神拜佛,不過就是為名利二字,殊不知佛若有靈,何以又需凡人塑金身奉沉香方得體面?因此老和尚做了住持以後,常常勸諫香客,跟他們說求神不如求己,求名利卜吉凶都是無用,就算是求了,佛祖也不縣令,一來二去,漸漸沒人去了。了塵老和尚卻說這才是出家人的境界,因而來了京城就跑去那裡掛單,兩個老和尚相對唸經,自個兒種菜吃飯呢!」
妙玉聽了,頓時肅然起敬。
她也曾是佛門弟子,如果不知所謂因果皆是世人求個心安理得罷了,求神拜佛確實都是為了名利二字,既存名利之心,自然也就玷辱了佛門的清靜。
因此,妙玉笑道:「聽你這麼說,改日很該去拜一拜。」
才說著,曾淨走進來道:「妹妹這裡可有薔薇硝?我早起時臉上竟有些癢,是犯了杏斑癬,偏生我配的那些硝被個小丫頭打翻了,點滴無存。」
黛玉忙命雪雁包了一大包,笑道:「嫂嫂打發個小丫頭來拿就是,怎麼還親自來了?」
曾淨笑著接過顧冪,逗她頑笑兩句,道:「我來請你們去母親那裡坐一坐,陪母親說話解悶兒。母親才從外面回來,回來聽說了幾個消息,心裡正不自在呢。」
聞言,黛玉和妙玉忙帶顧冪去了賈敏房中。
賈敏見到她們,果然喜笑顏開,抱著顧冪不鬆手。曾淨和林睿成婚已有一年多了,可是膝下卻未有信,她因想到自己當年也是成婚多年才生下林睿,心裡並不著急,反而背地裡安慰曾淨,但是話雖如此,她終究想早日抱孫子,所以極喜歡顧冪這樣的哥兒姐兒。
和妙玉坐下後,黛玉開口道:「嫂嫂擔憂媽心情不好,為的是什麼?」
賈敏搖了搖頭,她已懶怠管娘家那些笑話,自然不會說給女兒和妙玉聽,只是見顧冪睏倦,輕輕拍著她令其安然入睡,方道:「你兄弟如今竟成香餑餑了,我正愁他的親事呢。」
曾淨暗暗詫異,方才賈敏是聽到榮國府的消息而惱,怎麼現今卻是林智的婚事?林智年已十二,從十歲上就有不少人想和林家結親了,均由賈敏借口一切由林如海做主,都未應承,如今忽說此語,莫不是又有人看中他了?
林智是嫡次子,不用承繼宗祧祖業,但是林家家業富貴,除祖業外,兄弟平分每人都能得百萬之巨,他本身讀書又好,性格也開朗率真,父親位高,母親慈和,長兄上進,長嫂厚道,唯一的姐姐亦是少見的好性子,就算不是嫡長子,也都是人人心目中的乘龍快婿,哪個不想搶先給自家女兒定下?所以近來請賈敏吃酒的帖子比往年多了一倍有餘。
她們都比林智年長,忙都笑問道:「莫不是又有人給智哥兒說親了?」
賈敏眉眼之間掠過一絲凌厲,嘴角噙著些許冷笑,道:「可不是,你們可知道今兒誰來跟我說的,說的又是哪一家?」
眾人搖頭,她們今日都不曾出去,便是消息亦未傳來,如何知曉?
賈敏冷笑道:「今兒遇到了保寧侯的夫人,想替他們親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說親呢!」
保寧侯夫人替他們親家太太的姑太太之女說親?黛玉先反應過來了,微微蹙眉道:「探春妹妹的親事怎麼繞了這麼遠?請了和咱們家不相干的人來說?二舅母待三妹妹從來不曾如此用心,我倒覺得奇了。」
保寧侯之子娶了王子騰之女,他們的親家就是王子騰,而王子騰家有三位姑太太,大姑太太年紀最長,業已不在人世,黛玉從未見過,膝下也沒有和林智年紀相仿的女兒,三姑太太就是薛姨媽,寶釵比自己還大兩歲,正想著金玉良緣,剩下就只有二姑太太了,也就是自己嫡親的舅母王夫人,元春早已出閣,跟前就只有一個探春。
保寧侯、王子騰,都是有權有勢的人家呢,莫不是想連成一勢,力壓林家?
舊年母親才和王夫人又加深了恩怨,怎麼他們竟動了這份心思?黛玉心中一動,道:「不會是為了銀子罷?咱們家給哥哥弟弟的聘禮都有四五萬兩,我聽說那府裡現今處處捉襟見肘,就是探春妹妹管家後成日裡想著儉省,革除了許多宿弊,也不過一年儉省幾百兩銀子。」
按俗例,聘禮聘金都是男家給女家父母的,以謝養女多年嫁到自己家的恩德,女家收下不算失禮,不過有些人家疼愛女兒,會把聘禮聘金都放在女兒嫁妝裡。
賈敏見顧冪睡熟了,命人抱進裡間安置,方擺手道:「你不必理會他們家,我當即就拒絕了,他們以為我為了娘家連兒子的終身都不顧了不成?真是可笑!我的智兒再不濟,我也不能如此作踐他,何況我的智兒還是個好孩子。」
無獨有偶,林如海也面臨著相同的情景。
此時已經下朝,偏有人攔住了林如海,是竇夫人之父竇大仁,滿口對林智十分賞識,認為他雛鳳清於老鳳聲,前程不可限量,想替自己家的親戚做媒,與林家結親,又說那位小姐年方十一歲,生得冰雪伶俐,美貌異常。
林如海自來對朝中官員各家之間的瓜葛清清楚楚,聞他開口,心念一轉就想起來他說的是哪一家,乃是竇太太娘家兄弟的小孫女,名叫許芯兒。
說起許芯兒定然有許多人不知她是誰,但是許芯兒有一個姐姐,叫許蔓兒,當初極想說給林睿的,可惜竇夫人壓根不理,林家更不曾看中,甚至他們連提親的機會都沒有,後來許蔓兒和牛素君一樣,均已另嫁他人。許家如今倒是在朝中嶄露頭角,成了新榮之家,乃因他們家有一門極貴的親戚,不是別個,正是賢妃。
許蔓兒和許芯兒的娘親,是賢妃一母同胞的長姐。
賢妃的娘家和許家一樣根基不深,在京城中極不起眼,不然竇太太怎會做填房,不過因為長慶帝登基,賢妃有了身份,他們家才逐漸水漲船高。
相比林家而言,許家想送許芯兒進宮,配給年紀相仿的五皇子,奈何賢妃看不中,她想等五皇子年紀大幾歲後,最好七八年後,自己母子地位穩固,給五皇子尋一門助力大的妻室,所以暗中提點許太太,說林家是一門好親,極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