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同王瑞說話的侍郎不是別人,卻是曾經受過李恂恩德的顧明,後又忘恩負義險些害得李赫代他受罪,雖無李家幫襯,又是寒門出身,然而他善於鑽營,又的確有些本事,因此費了十餘年的工夫,已經做到了工部侍郎。
對於勳貴之家出身的子弟,顧明天生有一種憎恨之意,認為他們沒有真才實學,偏生佔了尋常百姓窮極一生都未必能達到的位置。他自恃自己滿腹經綸,才較比干,每回陞遷總不如李赫來得迅速,久而久之,不知感恩,反恨李家,才有先前和人同謀,意欲將所做之事嫁禍李赫。不想竟被李家察覺,虧他機靈,退步抽身得快,不曾損傷絲毫,卻再也沒有機會整治李家了,倒是和他合謀之人一年前終於被他彈劾落馬,自己取而代之。
賈政其人,顧明久聞其名,他連李家都不怕,哪裡怕區區一個賈政,何況賈政並無真才實學,不通俗務,工部許多官員都不敢交代實務給他,不過是宣康帝看在賈代善的面子上才賞了主事之銜,十多年了,才升了一品。
王瑞抱怨賈政無能,顧明含笑附和,心中深以為然,可惜賈家不是李家,其姻親甚眾,顧明並不敢對上他們,況且素來又無嫌隙,很不必得罪了他去。
看了王瑞的背影一眼,顧明冷冷一笑,當年和他同科的林如海、程勝都高昇了,唯有他如今才做了郎中,年紀這般大了,也沒什麼厲害本事,倒嫌棄賈政起來,賈政雖無能,可身後到底有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沒有高官厚祿也照樣富貴,王瑞呢?
想到這裡,顧明似有所覺,往後看了一眼,竟是賈政呆愣在不遠處,不由得一怔。
回到家中,顧明脫了官服,換了八成新的家常衣裳,見夫人周氏正在清點禮物,皺眉道:「這是做什麼?送誰家的禮?」
顧夫人見到顧明,忙上前扶著他落座,又親自接了丫鬟的茶奉給他,方笑道:「俞尚書家好容易才添了長孫,明兒洗三,咱們總得去道賀。」
顧明微微一凜,道:「俞尚書?可是俞科俞尚書?」
顧夫人不懂顧明問此話何意,但想到朝中有兩位俞尚書,便點了點頭。
顧明聽了,露出一絲冷笑,又是出自勳貴之家的世家子弟,若不是他們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作為太子妃的娘家人,當今聖人何以如此看重他們,倒是太子竟漸漸遠了俞家這兩位老大人,一是俞科,一是俞科之兄俞秋。
這俞科正是俞和的幼弟,俞老太太的ど兒,年方四十有五。
因俞恆天煞孤星之名人盡皆知,那一二年中,俞家的禍事一樁接著一樁,層出不窮,又接連死了祖孫四代,唬得俞科同二兄俞秋等人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侄女是太子妃,跪在俞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相繼都搬了出去。
長者在,不分家,只是他們畏懼俞恆的命格,又不願背負不孝之名,故苦求俞老太太。
俞秋和俞科畢竟也是自己的兒子,他們要分家也是因為惜命,俞老太太雖傷心,也只能無奈地對外宣稱自己上了年紀,不耐煩一家人住在一處,鬧騰得自己頭疼,故做主分家,除了祖宅、祭田並自己和俞和一房留下的梯己外,餘者連同俞老太爺的梯己均是一分為二,一份留給俞恆,另外一份令俞秋和俞科平分。
俞秋和俞科心中略有不忿,但同性命相比,身外之物便不足掛齒了,何況面對嗷嗷待哺的俞恆,祖宅中獨留老太太和俞恆相依為命,難免生出幾分愧疚,遂都同意了。
俞科今年四十五歲了,好容易盼到長孫誕生,洗三辦得極其熱鬧。
俞老太太沒有和兒子住在一處,但逢到ど兒家的喜事,仍舊十分歡喜,留俞恆在家獨自讀書,自己坐車過來。她是一品夫人,又是兩位尚書的母親,太子妃的祖母,但凡來客無不爭相奉承,便是賈母不大出門,今兒也帶著竇夫人、王夫人過來了。
太子深受宣康帝恩寵,名正言順的儲君,誰不巴結俞家。
俞科之妻知曉太子近來頗遠著自己丈夫和二伯了,心裡忐忑不安,幸而還有俞老太太深得太子夫婦敬重,早早地就迎老太太進去,噓寒問暖,十分慇勤,又問俞恆怎麼沒來。
俞老太太如何不知自己兒孫所想,淡淡一笑,只抱著重孫看了看,並未答話。
旁人見狀,忙都上前稱讚孩子,岔了開去。
顧夫人今日亦來了,顧明品級高,她身上的誥命也高,他們雖然是寒門出身,但諸位王妃郡王妃公主誥命夫人等都是有見識的,並未因此怠慢她,反都同她說話。
俞老太太年高德劭,同人說笑了幾句,想起賈敏,算著自己送的書信和禮物該到揚州了,因看重賈敏母子,難免對賈家另眼相待些,兼之賈母是國公夫人,品級猶在她之上,遂含笑問賈母道:「怎麼沒見府上大姑娘?這般年紀,也該出來叫咱們都見見了。」
賈母笑道:「在家裡跟嬤嬤學規矩呢,故不曾出門。」
俞老太太心念急轉,十四歲的姑娘家該學的東西早就學得差不多了,正該隨母應酬交際靜待他人登門提親才是,聽聞王子騰之女和她同齡,已定了親了,還跟嬤嬤學什麼規矩?她忽然想到孫女來,莫非賈家竟要送元春進宮去?不由得看了賈母一眼,道:「你們府上姑太太真真是極好的人物,都是侄女肖姑,我正想見見,豈料竟這樣不巧。」
賈母心中仍氣賈敏不答應自己的提議,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兒,也不能記恨一輩子,聽了俞老太太的話,忙問道:「老夫人認得我那不肖之女?」
俞老太太笑道:「倒有緣,年初我帶小孫兒去姑蘇,請靈台師父給我那小孫兒相面,可巧就遇見了林家的太太,可不就是府上的姑太太?竟是極好的,又體貼,又溫柔,又和善,最難得的是有一份萬人不及的豁達氣度,教養的一雙兒女也十分出挑。我們能見到靈台師父,還是得了林太太的益呢,靈台師父十分乾脆地替我那小孫兒算了命。」
想到和林家母子同住幾日,黛玉嬌俏伶俐的小模樣,俞老太太臉上的笑容更盛,眉頭舒展,面若秋菊,便是俞恆回來的路上,也時時記掛著林睿和黛玉兄妹兩個,才進京,便拿出自己的東西要送給他們頑。
賈母面上掠過一絲詫異,此事她竟不曾聽賈敏提過,一想自己去信要結親,賈敏必然是只顧著回信了,便沒說別的,忙問道:「竟有此事?不知靈台師父如何說?」
俞老太太剛回京,便對外面說了靈台師父的批語,只是俞恆命格早在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無人相信,賈母縱然不出門,可竇夫人消息卻靈通,她如何不知?今日卻是藉機向俞老太太示好,誰不知道太子妃父母雙亡,僅剩幼弟和祖母相依為命,心中對俞家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唯獨對這位祖母十分敬重,倘若行事令太子妃滿意,在宮裡還能不照應元春?
王夫人縱然天真爛漫,此時也明白賈母的意思,忙感激地看著賈母,反倒是旁邊的竇夫人和鄰座的誥命夫人說完話後,淡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並未言語。
俞老太太莞爾道:「靈台師父真真是有本事的,我們悄無聲息地過去,靈台師父竟已準備好了素齋相候,可見非同一般,後來又說我那孫兒命格貴重,天煞孤星一說不過是無稽之談,又說我孫兒乃是必定進凌煙閣的人才。」
說到這裡,俞老太太笑對眾人道:「進不進凌煙閣我不知道,只盼著他這一世不必頂著天煞孤星的名頭,平平安安地過日子罷了。」
眾人齊聲讚道:「靈台師父的名聲人盡皆知,想來說的有道理,令孫必進凌煙閣。」
他們說話十分動聽,但十之八、九仍是不以為然。
俞老太太知道一時不能扭轉他們對俞恆的看法,不想俞恆永遠留在京城,面對眾人的指指點點,故起意回揚州,那裡離京城千里之遙,沒有人會知道俞恆原先的流言蜚語,又能和林睿一起去書院讀書,必然能安安穩穩地長大,不受困擾。
賈母笑問道:「方纔老夫人說見過我那小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我卻沒見過外孫女呢。」
提起黛玉,俞老太太登時眉開眼笑,讚不絕口地道:「真真不是我說的,再沒見過比玉兒那小丫頭更靈透的孩子了,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一般。林太太教養得很好,不過一歲多,才會說話,便知道跟我問好了。」
賈母聽了,愈加喜悅,她就說,賈敏陶冶教育出來的孩子,還能比她自己差了。
想到賈敏的拒絕,賈母微微一歎,隨即又振作起來,寶玉此時年紀小,他們不放心,自己也明白過於唐突了些,提得太早了,等明兒寶玉長大了,聰穎靈透,相信賈敏定然會滿意得很。沈家的小姐下嫁顧家公子,看中的便是顧家公子的為人,以林如海和賈敏疼女兒之心,想必不願女兒嫁進高門大戶受委屈,到時候就知道寶玉的好處了。
想當初,林家到林如海這一代已是無爵可襲,林公的爵位也只三四品,定親時林如海是個秀才,並未考中舉人,而賈敏卻是國公之女,做皇妃都使得,不提林家多傳了幾代的根基,只說以當時的門第富貴,賈敏也是下嫁了。
沈夫人忽然笑道:「聽老夫人這麼說,我竟是想見一見了,說起來,睿哥兒和玉姐兒我們都沒見過呢。可惜我們在北邊,他們在南邊,除非到一處為官,否則一時難見了。」
俞老太太轉頭看她,笑道:「見不到不要緊,禮物送到便好,我打算年下回揚州,若是你們不嫌棄,多多預備些東西讓我捎回去給他們。玉兒這孩子眼光高得很,不是她喜歡的,一眼都不瞧,若是喜歡的,哪怕是一草一紙,她也愛不釋手。」
乍然聽聞此消息,眾人都是一呆,俞科夫人才命奶娘抱著孫子下去,和俞秋夫人聞言更是不知所措,老太太要回鄉,他們兩家怎麼不知道?
賈母奇道:「老夫人在京城裡住得好好兒的,怎麼打算回鄉了?」
俞老太太看了兩個兒媳婦一眼,心裡明白她們在想什麼,嘴裡卻淡笑道:「世人都說落葉歸根,我到了這樣的年紀,午夜夢迴之際總是見到揚州的景兒,可巧恆兒的先生回鄉守孝了,一時請不到西席,倒聽說姑蘇有一家書院極有名,由當代大儒坐鎮,學問好得不得了,意欲打算送恆兒過去讀書,湊在一處,便起了回鄉的心思。」
賈母人老成精,焉能不明白俞老太太回鄉多為俞恆之故,忙笑道:「這可好,我正有幾件梯己東西想給外孫女呢,老夫人既要回南,到時少不得勞煩老夫人一回。」
沈夫人亦笑道:「此言極是,老夫人何時啟程,好歹給我們說一聲,我們也有禮物。」
俞老太太道:「定了九月,過完重陽節後,秋高氣爽,好趕路,家裡這麼多行李東西,也得費些時候打點,老太君和沈太太在那之前送到我那裡便好。」
賈母和沈夫人齊聲應是。
不說沈夫人回去如何打點送給林家的禮物,記著日子好托俞老太太帶去,賈母回去則是煩悶了一會子,終究記掛著女兒和外孫、外孫女,一面說賈敏不懂自己這做母親的苦心,一面又囑咐丫頭細細地挑選好東西。
竇夫人對此毫不在意,橫豎賈敏是不會答應寶玉黛玉結親的。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子,應酬交際哪樣不知道?如何猜測不到賈母因何如此提議,只是不願多想,故直言拒絕罷了。賈敏不說,並不是她不知道,娶了黛玉的人家能從中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作為母親的她一清二楚,不過是她身為女兒,不好說,亦是給賈母留三分顏面。
聞得賈母將極珍貴的幾件古玩找出來給賈敏母子,王夫人暗暗不忿,賈敏已是那樣乾脆利落地拒絕了賈母,可見並非如世人所想那般聽賈母的話,賈母如何還將好東西都給她,未免偏疼太過。因寶玉在賈母心中的地位獨一無二,賈母時常念叨著自己的東西都留給寶玉,日子久了,王夫人便將賈母的梯己都視作寶玉之物了,旁人得去幾件,她只覺得十分心疼。
幸虧賈敏一時氣憤,信中只顧著拒絕賈母的提議,忘記將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訴賈母了,不然賈母送給女兒的東西比此時更多,更加讓王夫人心疼。
王夫人抑鬱不樂了幾日,見賈政亦如此,心裡倒覺詫異,忙喚來長隨小廝們問究竟。
長隨小廝們亦不知賈政因何如此,但他們素懼王夫人之威,想了想,如實答道:「前兒老爺上班回來便是這般模樣了,回來時臉色鐵青,神色間頗為羞憤氣惱,想是受了委屈,然而裡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小的們卻不知道。」
王夫人聽了,只得打發他們下去,晚間賈政留宿,婉言詢問,一片關懷之意。
王瑞在背後說自己無能,只依靠祖蔭才做了官,賈政羞憤非常,如何能告訴王夫人?倒讓自己在家中失了顏面,因此淡淡地道:「哪有什麼事,你多慮了。」
王夫人卻不相信,若沒有事,以賈政的性子,焉能如此?故又十分追問,賈政不耐煩地道:「說了幾回,你怎麼反倒不信?不過是在衙門處理公務不合郎中王瑞的心意,難免心裡覺得有些不自在罷了。咱們這樣人家,誰還能給我委屈不成?」
王夫人見他似有惱意,心中一凜,猜到此事非同小可,他不願同自己細說,忙賠笑稱是,曲意承歡,方使得賈政回轉過來,心中卻記住了王瑞的名字。
卻說俞科家人散後,俞科夫人和俞秋夫人送走諸客,忙都來問俞老太太返鄉之事。
俞老太太見她們忍耐如此之久,越發沉得住氣了,心裡頓時一酸,若是當年不曾分家,此時俞家祖宅幾代同堂,何等熱鬧,哪裡有今日和俞恆相依為命的淒涼寂寞,因此心裡對他們早淡了,不如從前,聽了她們的話,冷笑道:「怎麼,我要回鄉,你們不願意不成?」
俞秋夫人嘴巧,忙陪笑道:「哪敢攔著老太太呢?只是想著老太太在京城裡有我們孝順豈不是好?何必千里迢迢回鄉去?那裡冷冷清清的,哪有京城熱鬧?」
自從那年分家後,太子妃深恨他們不曾善待祖母幼弟,又四處說俞恆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好在太子重視俞秋和俞科,兄弟二人又均是位高權重,極得宣康帝重用,太子妃便是不喜他們兩家,也不好流露出來。如今卻不同了,太子遠著誰,太子妃便遠著誰,平常在宮裡見了神色淡淡的,一絲兒溫情不在。老太太最得太子妃敬重,身邊又有俞恆,他們還想著依靠老太太和俞恆連絡和太子妃的情分呢,如何能讓他們遠離京城千里之外。
俞老太太冷笑道:「便是在京城,我們祖孫兩個相依為命,也是冷冷清清的,何曾熱鬧過?說這些話,沒的讓人噁心!你們當初是怎麼說的,難道竟要我重複一遍?你們跪地磕頭求我救你們的性命,好容易分了家,我只跟孫子一起過,去哪裡還得讓你們同意?」
一席話唬得妯娌兩個連忙跪在地上,連稱不敢。
俞老太太拄著枴杖,顫巍巍地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著二人,道:「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勸我什麼,橫豎我一把老骨頭,恆兒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不敢礙你們的事兒,也沒本事幫襯你們什麼,竟是放我們回鄉的好。」
便是俞秋和俞科得知消息後,往祖宅過來十分苦勸,俞老太太亦是執意南下。
許是和蘇黎相處日久,又得了林如海當日的提點,太子愈加有一種閒雲野鶴的恬淡,置身事外看朝堂之事,反倒看得更清楚了,常常嚇得一身冷汗,然後笑看其他兩三個兄弟還在汲汲營營,離原先延攬的權臣恨不得離得十萬八千里遠,俞秋和俞科亦在其中,暗暗叫苦,他們都是曾經為太子出謀劃策的人,現在太子疏遠他們,他們怎能不為之心驚膽戰,唯恐太子登基後,不再重用他們,因此便想留下俞恆,好交好太子妃。
若說俞老太太先前是擔心世人仍和從前一樣看待俞恆,此時是恨不得俞恆早早離京,免得被這兄弟二人利用。她年紀大了,不大懂朝堂上的事情,以前擔心太子行事,提點太子妃,太子妃在太子跟前說話卻沒什麼用處,如今太子的舉動甚得宣康帝之意,俞老太太登時放心,既無操心之事,便不想留在京城了。俞恆年紀小,太子地位愈穩,前來奉承俞恆的人就愈多,她不想俞恆小小年紀便因此移了性情,在太子還沒登基之前就以國舅自居。
聽兩個兒子訴說其中的厲害,又說俞恆年紀小,只有他們才是太子妃的依靠,俞老太太冷笑一聲,道:「從前太子妃沒有依靠你們,如今也不必依靠你們,恆兒年紀雖小,可比你們孝順我老婆子。我瞧著,你們竟是老老實實地做官,為國盡忠,別想那些不該想的事情,聖人仁厚,不會讓你們吃虧。這人哪,常常自作聰明,殊不知不爭即爭。」
俞秋和俞科兄弟聽了這話,頓時漲紅了臉,說實話,當初祖孫四代都死了以後,他們遠著俞恆,只顧著奉承太子,確實不曾幫襯太子妃什麼。
俞老太太索性攆了他們出去,命人打點行囊,料理家中諸般事務,預備九月出京。
離九月還有兩三個月,俞恆沒有先生教導功課,府裡卻有其父留下的一個騎射師傅,依舊留在府中,他專心習武的時候,並未忘記溫習功課,遇到不懂的,則去請教俞老太太。俞老太太也是名門世家之女,對此信手拈來。
過了月餘,俞恆去給俞老太太請安,見到屋裡的禮物,不禁一怔。
俞老太太向他招手道:「恆兒快過來,這是林太太送的東西和書信,還有睿哥兒給你的書信,說他們家都打點好了,只等咱們回去,明年開春你和睿哥兒一起去讀書。」
俞恆三步並作兩步,片刻間到了俞老太太跟前,接到林睿的書信,頓時喜不自勝。
俞老太太見狀,心裡登時為之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別人家的公子哥兒到了他這個年紀,早就有許多世交玩伴了,偏生俞恆因先前外人都說他命格不好,至今沒有人同他一處頑耍,難怪他時時刻刻記掛著林睿兄妹兩個。
俞恆拆開林睿的書信,見他字跡俊秀,風骨凜然,不禁讚道:「好字!」
俞老太太笑道:「睿哥兒從小也是文武兼備,因此字寫得比尋常人有筋骨,你比他小一歲,這功底卻差了一截,日後須得好生練字才好。睿哥兒信中說了些什麼?」
俞恆一目十行,迅速地看完信,笑道:「也就是一些家常瑣事,還有就是林太太如今有喜了,咱們離開姑蘇不久就查出來了,等到年下他就又有一個兄弟了。還說等我和他長大了,一起教導弟弟文治武功,一塊兒保護林妹妹。」
俞老太太眉開眼笑道:「那可真是喜事了,咱們得給小公子預備些禮物。」
俞恆叮囑道:「祖母別忘記林妹妹了。」
俞老太太撲哧一笑,道:「怎麼能忘記玉兒那小丫頭,心裡愛得什麼似的,捨不得忘記她。等咱們到了揚州,大半年不見,不知道她長成何等齊整機靈模樣了。」
俞恆想了想,道:「還是那樣罷,明年二月她才兩歲呢。」
聽了這話,俞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祖孫兩個算著日子南下,京城各處都知曉了,有讚歎老太太一片苦心為孫兒的,也有說老太太有福不知享的,揚州再好,如何比得上京城?俞秋和俞科兩個幾次三番來求,俞老太太始終不曾回心轉意。
倒是和林家交好的幾家都知道了在俞家時俞老太太同賈母、沈夫人說的話,他們也記掛著賈敏,只是來往不便,三節兩壽的禮物常常不能準時送到彼此府上,聞得俞老太太返回揚州,忙都打點了禮物,上門拜託俞老太太,無非都是些筆墨綢緞玩意兒,托她捎去揚州。俞老太太有心結交林家,又喜賈敏為人,無有不應的,粗粗算來,竟有二三十家。
太子妃在宮裡亦知道了消息,著實憂心祖母和幼弟兩個,好容易盼到俞老太太進宮來請安,忙道:「老祖母和恆兒一老一小,這一去,讓我如何放心?」
彼時將進九月,太子妃身上只穿著家常衣裳,修眉櫻唇,端坐上面,更顯得雍容華貴。
俞老太太見孫女氣度愈加沉靜,有一點淡定從容的味道,即使在皇后跟前,都不差什麼,心裡暗暗放心,安慰道:「我帶著恆兒已經去了姑蘇一趟,見到了靈台師父,還怕回揚州不成?揚州是咱們的祖籍之地,房舍田莊商舖下人一應俱全,幾個月前我就打發人去修繕祖宅了,等抵達後便能入住,又有林大人一家照應,太子妃不必擔心。」
太子妃聽到林家,自然想起太子的囑咐。她和太子是少年夫妻,情分深厚,太子並沒有瞞著她自己地位不穩諸兄弟虎視眈眈的事情,其中雖未提林如海當初所言,卻也說了是蘇黎從林如海處得到的警示,才改善了他們在宣康帝跟前的處境,因此太子妃對林家亦是感激非常,兼之俞老太太回京時進宮請安,對賈敏母子讚不絕口。
此時聽祖母這麼說,太子妃忍不住道:「他們家的為人固然是好,可是祖母遠離京城千里,孫女在京城裡,哪能不擔心?」
俞老太太歎了一口氣,細細說明其中的厲害。
太子妃沉默半日,歎道:「本想著太子殿下遠著他們,和咱們家不相干,如今聽祖母一說,原來竟有人將主意打到了恆兒身上。也是,恆兒年紀小,性情未定,難免被人利用。偏生孫女在宮裡,對祖母和恆兒照應不到,真真是慚愧之極。」
俞老太太笑道:「快別這麼說,太子妃在宮裡好好兒的,我和恆兒便放心了。即便不是為了這個,恆兒在京城裡有那樣的名聲,日子也不好過,倒不如離開的好。」
太子妃思及幼弟的名聲,登時歎息不已。
過了一時,太子妃知道祖母幼弟此去已定,忙命人取東西過來,指著其中一件石青刻絲八團猞猁猻大氅,並四匹宮緞,四匹宮綢,對俞老太太道:「這件斗篷和這幾匹綢緞原是皇后娘娘賞的,我瞧著倒好,祖母帶給林太太罷。」
太子極看重林家,日後俞老太太和俞恆少不得煩勞林家,太子妃樂得給他們體面,又指著幾塊上等好皮子道:「林家的哥兒年紀小,大氅穿不得,倒是這幾塊皮子是前兒聖人和殿下去打獵得的,再加上這幾匹厚實些的綢緞,祖母替我賞給林哥兒做件冬衣。」
俞老太太明白太子妃的意思,答應下來,提醒道:「林家還有個姐兒和未出世的孩子呢。」
太子妃微微一笑,點頭道:「老祖母放心,都有呢。」
說完,命貼身的宮女取了四匹大紅織金的緞子,道:「這幾匹給未出世的哥兒做衣裳。他們家住在揚州,離江寧織造和蘇州織造極近,原不稀罕這些,不過是我的一點子心意,老祖母帶過去,替我說幾句好話兒罷了。」
又令宮女取了自己的妝奩過來,從中拿出一對比目佩,命宮女捧到俞老太太跟前,笑道:「這是五月殿下生日時,聖人賞給殿下的玉珮,殿下轉送了給我,我瞧著倒是好玉,聽聞林家的姐兒乳名便帶了個玉字,祖母就替我帶給林姐兒。另外,還有幾匹顏色十分鮮亮的料子,正適合她這樣的小女孩兒做衣裳,祖母一併帶去。」
俞老太太一愣,細看宮女遞過來的玉珮,雕工精細自不必說,難得的是用上等紫玉所製,而且一對玉珮雕得幾乎一模一樣。
紫玉乃是祥瑞之物,《宋書》曾曰:黃銀紫玉,王者不藏金玉,則黃銀紫玉見深山。
又有《文心雕龍》有云:白魚赤鳥之符,黃金紫玉之瑞。
由此可見,紫玉之貴重罕見。
太子妃笑道:「聖人都說林姐兒是個有造化的,且拿去給她頑罷。」宣康帝寵愛太子時,真是像對待眼中珠、掌中寶,給太子的東西比自己用的都好,紫玉宮裡自然不缺,但是雕工最好的卻是宣康帝賞給太子的這對比目佩。
俞老太太唯一凝思,便明其理,笑著答應了。
又得太子妃許多囑咐,因時候不早了,太子妃方命人送俞老太太回去。
俞老太太前腳剛走,太子便從裡間出來,長眉俊目,尊貴非凡,他坐在太子妃身邊,笑問道:「東西給老夫人了?」
太子妃抿嘴一笑,道:「給了,特特指明了將那對紫玉比目佩給林姐兒頑。」想了想,始終不解太子何以待林黛玉如此,不由得問出了心中疑問。
太子唇畔掠過一絲笑意,道:「孤早使人打探了,林大人沒什麼短處,只有一件,最疼女兒,瘋魔了似的,竟賽過兒子幾分。孤不打算和朝中重臣來往,但卻捨不得林大人這個人才,只好借由你和老夫人之手,寧可交好些,總有好處。」
太子妃笑道:「知道了,殿下放心。」
俞老太太出了宮,清點了太子妃所賞之物,方命貼身丫頭將太子妃送給賈敏母子等人的東西仔細封好,寫上簽子,然後裝箱,及至過完重陽節,便擇日啟程。
可巧林家向來不曾斷了京城各處的禮物,只是送到的時候或早或晚,今年途中生禍,耽誤了許多工夫,晚了幾日方送到,彼時重陽節已過,慌得來人忙向各處磕頭賠禮,各家都知曉來往不易,並不如何苛責,何況他們送禮耽誤的時候不是沒有。
因此,等到俞老太太啟程時,和林家來人一起回南。
太子妃擔心祖母幼弟,再三拜託太子,太子遣了東宮兩位侍衛帶著一支親兵護送,再加上俞家原本的護院僕從下人等,連同行李,竟是浩浩蕩蕩雇了好幾隻大船。
宣康帝雖是九五之尊,對於朝臣家事卻知道頗多,聞得俞老太太帶孫子南下,心裡如何不明白。京城各處因太子疏遠了他們而蠢蠢欲動地生事,宣康帝都知道,也曾好奇靈台師父對俞恆的批語,即便不知將來如何,也不願京城中的那些人牽扯到俞和唯一的嫡子,他正打算料理幾位皇子的拉攏的勢力,太子讓自己放心了,可是那幾位皇子卻上躥下跳弄得朝堂烏煙瘴氣呢,因此臨行前,還賞賜了俞家祖孫許多東西,令俞恆回鄉後好生讀書習武。
見宣康帝如此,俞秋俞科兄弟即便不願母親侄子南下,也無可奈何了。
俞老太太祖孫二人才離京沒兩日,朝中便有官員落下馬來,宣康帝出手,當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其中兩個重臣正是皇后嫡子七皇子所拉攏的。
宣康帝又因七皇子辦事不力訓斥了他一頓,令其回府自省。
朝中這麼一動,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王子騰暗叫一聲驚險,回來閒談時說給夫人聽,可巧王夫人過來幫嫂子打理鳳姐的嫁妝單子,聞聽此言,忽然心中一動,想起讓賈政受委屈的王瑞來,忙說給王子騰聽,請求王子騰趁機給賈政出氣。
王子騰不以為意,輕輕幾句話下去,王瑞便被朝中的動靜連累,貶到了偏遠之地。
想到自己門下的人,王子騰趁機將其安□去。
賈政本是萬事不管的人,只當王瑞受到朝廷動盪波及,並未想到他因自己而落得如此下場,重新派來取代王瑞的郎中卻是和王家有一點子交情,對他照應非常。
別人並未察覺絲毫,王瑞官職微小,不知自己怎麼就攙和進奪嫡之爭了,倒是顧明十分精明,想起數月前和王瑞閒話時,曾經見到賈政的身影,他身處高位,略一查探,便知是王子騰動的手腳,他雖不敢和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作對,卻是樂得給他們尋些煩惱,而且賈政也不敢和他作對,不然怎麼只針對王瑞一人呢?因此在王瑞啟程離京之前,告訴了他。
王瑞聽完來龍去脈,登時氣得渾身顫抖。賈政的確無能,他方抱怨兩句,雖說背後說人不好,但是實在氣得狠了,那樣簡單的公務賈政都料理不來,不獨這回,賈政做官這些年,就不曾辦過好事,哪裡想到自己幾句話,竟然能讓他們如此動作。
他在氣憤,可是事已至此,他已過五十歲的年紀,哪裡能和賈史王薛四家抗衡,只得抑鬱不樂地上路出京,面對前來送行的同僚,其中便有賈政,他冷笑一聲,甩袖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還差幾百字結尾,等十分鐘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