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出門,並不獨帶黛玉,而且和人應酬時,常帶林睿認識一干同僚。
他早在揚州站穩了腳跟,瞅著他還能繼續連任,旁人誰也不願得罪了他,何況他還有上達天聽之權,知道他是在給兒子鋪路,哪敢怠慢。
林睿年將十歲,過了年,虛歲便是十一歲,看他生得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穿著藕荷紗衫,配著羊脂玉珮,舉止之間頗有乃父之風,再考校學問時,談吐間錦繡華章信手拈來,洋洋灑灑,沒有半分俗氣,那些人難免稱讚不已,私底下都打探他定親了不曾,不過林如海卻說等林睿十五歲後方提此事,眾人算了算,只得暫且作罷。
黛玉年幼嬌憨,每每林如海帶林睿出門,她必然不依,定要相隨,不答應她,便扯著林睿的袍子不鬆手。林如海疼她,若是極親密的同僚友人相會,便帶她同去。不想,旁人也常帶兒女,黛玉去的頭一天便掐哭了巡撫家三歲的小兒子,只因她說巡撫家光著身子只穿肚兜的小兒子胳膊像翡翠盤裡的嫩藕,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揚州一帶都知道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心中極疼,此時賈敏忽又有孕,自是喜事一樁,前來巴結的人數不勝數,經過霍燦、白牡丹等事,各處都不敢再送女子給林如海了,反而都過來奉承賈敏,因此都不追究黛玉的淘氣。
那巡撫姓連,原是揚州人氏,卻駐紮於蘇州,品級雖高於林如海甚多,卻不及林如海在宣康帝跟前的體面,還要借助林如海在姑蘇的人脈,自然就更不在意這些了。
這回連巡撫過來忙完公務,意欲接了留在揚州的妻兒去姑蘇,大家方請他一回,不料三歲之子竟被黛玉掐了掐小胳膊,兒子先前哭了,沒過一頓飯工夫,竟圍著黛玉團團轉,盡把好吃好喝好頑的東西塞給黛玉,臨走時還依依不捨地讓黛玉去他家頑。連巡撫見黛玉小小年紀,卻生得粉雕玉琢,靈氣逼人,別瞧著比自己ど兒年紀小,性子卻伶俐了十倍,心中愛得什麼似的,也笑跟林如海道:「等去了姑蘇,千萬帶著令千金,咱們再聚一回。」
林如海登時如臨大敵,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連巡撫的小兒子才三歲,別是和賈母一樣,想結親罷,那可不成,因此嘴裡答應,心裡卻道:「絕不帶玉兒過去。」
回來,林如海叮囑黛玉道:「千萬離那些小子們遠些。」
林睿在一旁點頭,道:「正是,正是,妹妹聽話。」他在船上狠狠地瞪了連家小公子好幾回,偏生林如海的同僚友人們考校他的文章,他不曾站在黛玉身邊,連家小公子懵懂無知,認為林睿在示意自己好好對待黛玉,故待黛玉的態度更慇勤了。
黛玉手裡拿著林如海一支用手帕包著的的荷花,白瓣如玉,嬌妍欲語,聽了林如海的話,歪頭瞅了瞅父兄,心中大惑不解,想不通,她便不想了,邁著腿兒往屋裡走,嬌嬌嫩嫩地喚了賈敏一聲,等賈敏從裡間出來,她把手裡的荷花送到賈敏跟前,指了指賈敏日漸隆起的肚腹,想了想,道:「給弟弟頑。」
賈敏忙接了荷花,命丫頭取花瓶來,灌了水,將花插在其中,擺在窗下案上。
黛玉滿意地點了點頭,回身撲向林如海,等林如海抱穩了,她便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頭一歪,伏在林如海肩上睡了。
賈敏見狀,不禁笑了,問道:「今兒忙了什麼?這樣困?」
林睿搶先道:「妹妹掐哭了連巡撫家的小公子,偏生那小公子倒精神,纏著妹妹在船上跑來跑去,小小年紀,還要下水採花兒給妹妹,倒嚇了大家一跳。」
賈敏道:「連家小公子?怎麼遇上了?玉兒又因何掐了人家?這小丫頭從小就淘氣。」
林睿理直氣壯地道:「乃是連家小公子不好,和妹妹有什麼相干?妹妹小小年紀還穿戴整齊呢,偏他就只穿個肚兜兒,還滿口嚷熱,活該挨妹妹一下子。」說話間,林睿皺了皺眉頭,連家太不講究了,哪能衣衫不整地出門呢?妹妹又是個女孩兒。
賈敏搖頭一笑,道:「玉兒掐了人家一回,好歹打發人送些東西過去問問,這才是禮數。」
林如海這方開口,道:「連家後日啟程去姑蘇,若是打發人送東西,明兒便送去罷,遲了就送不到他們手裡了。」
賈敏點頭答應不提,次日果然打發人過去,倒讓連家笑了一回,再三說幼子無事,反令人捎回許多小公子送給黛玉的頑器。
展眼進了六月,這日是六月二十四日,菡萏盛開,荷葉田田,開得比五月更好,這日因是荷花的生日,林如海便帶著一雙兒女去瘦西湖盪舟採蓮,晚間方盡興而歸,卻見賈敏正在收拾外面送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清點,見他們回來,對林如海道:「俞家老太太的行程倒迅速,想是早就回到了京城,竟打發人送了許多禮物來給睿兒和玉兒。」
林如海一愣,並不如何在意。
賈敏又道:「俞老太太年下要帶著恆哥兒回鄉,想托老爺送恆兒去咱們家的書院上學。」
林如海道:「答應便是,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們在京城裡好好兒的,怎麼想起來回鄉了?揚州雖然繁華,到底不如京城,在京城,誰敢欺負了他們祖孫?」
賈敏聽了,歎道:「雖有靈台師父的批語,到底恆哥兒天煞孤星的名兒已傳了好些年,在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有些不信靈台師父的話。恆哥兒先前的先生辭館回鄉守孝了,俞老太太想給恆哥兒再請個先生,奈何竟無人願意,想起咱們家在姑蘇的書院,乃是當代大儒,又知咱們意欲送睿兒去姑蘇上學,便收拾東西回鄉,想讓恆哥兒和睿兒一同作伴上學。」
聽到這裡,林睿喜道:「恆兒要來揚州?那可好,我們一同去姑蘇上學,來回都能作伴,平素起居坐臥一處,又能相互照應,豈不甚好?」
賈敏笑道:「你們不過才見一面,倒像是交情深厚似的。」
林睿卻肅然道:「雖說只見了一回,可心裡總覺得十分親切,大概在學業上的想法總有不謀而合之處,因而如此。」
賈敏點了點頭,心裡卻覺得喜歡。俞老太太因擬定九月出京,如今還未進七月,回禮和書信倒能送到,賈敏便在回禮時回了俞老太太的信。
與此同時,賈敏的回禮和回信尚未送出,先前寄出去的書信和禮物卻已送到了榮國府。
卻說王夫人自從知道了賈母的打算後,心中惱恨,她除了每日依舊往賈母房裡請安外,便想著和自己親近的內侄女和外甥女,思來想去,竟是沒有和寶玉年紀相仿的,只有嫁到薛家的三妹有一個女兒比寶玉大了兩歲,名喚寶釵,倒和寶玉十分相配。
王夫人常跟妹妹通信,自然知道寶釵極得妹婿疼愛,可惜年紀太小,瞧不出什麼來,不過黛玉也是一樣,老太太未免想得忒早了些,誰知道日後長成什麼樣的性子?品貌性情如何?王夫人咬了咬牙,暗暗下定決心,倘若賈母一意孤行,非要把黛玉給寶玉定下來,她便只好和妹妹商議一番了,相信妹妹一定願意把女兒嫁到榮國府這樣的公侯門第。
高門嫁女,低門娶婦,王夫人不想寶玉媳婦壓得寶玉抬不起頭來。
林如海官居要職,黛玉又得了聖人的賞賜,王夫人知道不能得罪他們,也知道和他們家結親的好處,但是她在府中對賈母做小伏低多年,不肯賈母娶進一個和自己不和的媳婦。
王夫人羨慕賈敏待字閨中時的排場氣派,同樣也羨慕如今備受父母嬌寵的黛玉。
幸而寶玉到底年紀小,雖愛和姊妹們親近,但並不懂事,懵懵懂懂,即使賈母在他跟前說黛玉如何伶俐,如何聰明,寶玉都不在意。
王夫人鬆了一口氣,日日留心賈母房裡的動靜,賈母卻不知自己已經知道了她的打算,不曾想,在這時候趙姨娘卻生下一個哥兒來,只比生在暮春的惜春小兩三個月,偏生賈敬的夫人生下惜春不久後便死了,惜春抱在賈母跟前養活,而趙姨娘卻是活蹦亂跳,母子平安。
得知消息後,王夫人心中沉了沉,面上卻沒有一絲不悅,只令人各處報喜。
因元春、探春都養在賈母跟前,前時竇夫人以迎春年幼為由帶回了東院,後來賈母只顧著寶玉,不在意迎春,依舊還是在東院住,如今抱養了惜春,賈母忽然心血來潮,命竇夫人送迎春過來和姐妹們作伴,故而,元、迎、探、惜姊妹四個都住在賈母院中了。
按規矩,趙姨娘所生之子理應送到王夫人跟前,然而趙姨娘自恃深得賈政寵愛,又哭又鬧地說已經沒了一個女兒,好歹留下兒子與她云云。誰都知道賈政極尊重王夫人,又有王子騰的權勢,當即呵斥了趙姨娘一番,只說不合規矩。不想王夫人卻順水推舟,說自己身上不大好,也沒精神,暫且由趙姨娘自己照料兒子,另外又撥了一個奶娘幾個丫鬟過去。
趙姨娘見識淺薄,生性粗鄙,只想著自己有了兒子,在榮國府站穩了腳跟,將來又有了依靠,哪裡明白庶子養在嫡母跟前的好處,何況她滿心不願意王夫人在抱走女兒後再抱走兒子,當即喜不自勝地在炕上對著正房磕頭。
王夫人冷笑一聲,絲毫不把趙姨娘母子三個放在心上,倘若自己願意,便是發賣了趙姨娘也使得,倒不如留著,省得去了趙姨娘,來一個聰明女子,反攪和得家宅不寧。
想通此節後,王夫人愈加不在意趙姨娘母子,聽說林家送東西來,忙命人快請。
王夫人知道賈母給賈敏去了書信,如今東西送來,其中必然有賈敏給賈母的回信,她雖不能拆開,卻能藉著在賈母房中,從賈母臉色上猜測到信中所言,因此,她收了林家送來的東西,拿著清單和書信逕自去了賈母房中。
王夫人進來時,賈母正在午睡,她便順腳去了寶玉居住的碧紗櫥裡。
茜紗窗下,紫檀案邊,寶玉正膩在元春的懷裡,摟著元春的脖頸,悄悄地聞脂粉氣,他原想嘗嘗元春嘴上的胭脂,只是元春性情頗似王夫人,端莊嫻雅,知寶玉此舉不好,十分約束他,幾次疾言厲色地訓斥後,寶玉便不敢如此行事了。
彼時艷陽高照,雖有冰盆亦難解暑熱,寶玉只穿著一件大紅緞面水紅綢裡繡鴛鴦臥蓮的肚兜兒,頸中戴著赤金項圈並五彩絲絛繫著通靈寶玉,另外還有長命鎖、寄名符等物,別無他物,更顯得面白如玉,在元春懷裡舒展著藕節般的胳膊腿腳,粉妝玉琢,十分討喜。
一見到王夫人,賈寶玉便咧嘴一笑,掙扎著要下來。
元春忙命小丫頭拿自己才給寶玉做的一雙鞋子來給寶玉穿上,方放他下來,那雙鞋子上紮著活靈活現的五色鴛鴦,和肚兜上的鴛鴦相映成輝,著實精緻得了不得。
因見小丫頭不過五六歲年紀,生得十分清秀,王夫人略覺眼生,便問叫何名。
小丫頭瞧著卻是極機靈,聽王夫人問話,給寶玉穿上鞋後,忙站起來,恭敬地道:「我叫鴛鴦,今年六歲了,現今在老太太房裡做些來往傳話的活計。」
王夫人不禁笑道:「才去了一個鴛鴦,怎麼又有一個鴛鴦。」
元春放下寶玉,過來給母親請安,笑道:「就是鴛鴦翡翠珍珠瑪瑙琥珀這些一等大丫頭們都去了,原先二等的鸚鵡喜鵲提拔上來做了一等的丫頭,新來的小丫頭子們老太太才又起了這些名字,倒好記。這回只進了兩個小丫頭,一個是鴛鴦,一個叫琥珀,都是六歲,老太太說了,等過兩年再選小丫頭,就把珍珠瑪瑙這些名字用上。」
王夫人點頭不語,賈母上了年紀,不耐煩起些拗口的名字,便依舊用先前的名字,待如今的大丫頭鸚鵡喜鵲等人去了,再選小丫頭,只怕便仍舊和眼前的鴛鴦一樣,重新起那些鳥雀的名字,免得老太太記性不好,叫不上名字。
王夫人擺擺手,命鴛鴦下去了,自己卻坐在元春原先坐的椅子上,和顏悅色地問女兒道:「天熱,在做什麼?二丫頭可曾來打攪你?」
一時丫鬟送上茶來,元春親自送到王夫人跟前,方答道:「沒有做什麼活計,只教寶玉認幾個字罷了。真真寶玉伶俐得很,我才教他幾遍,他就記住了,再過一二年,還怕不認得幾千個字在腹內?二妹妹不曾來,三妹妹倒是來了幾次。」
賈母素疼元春寶玉,寶玉住在碧紗櫥內,元春則住在暖閣裡,離賈母極近,至於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則是住在三間西廂房裡,自有奶娘丫頭照料著。
王夫人喝了一口茶,伸手將寶玉抱在懷裡,聞得元春之語,皺了皺眉,道:「三丫頭不過一歲多的年紀,才會走路,怎麼就來打攪你了?別是耽誤了你的功課罷。」
元春聽出了王夫人語氣中的不悅,不由得抿嘴一笑,不以為然地道:「也沒如何打攪我們,只是隨著奶娘過來問好,我給寶玉一些頑器,三妹妹羨慕得很,卻沒開口要,乖巧非常,我見了,倒覺憐憫,將寶玉不用的頑器拿了兩件給她,她高興得什麼似的。」
王夫人聽了,又想起探春並不親近趙姨娘,甚至因住在賈母這裡並不知趙姨娘其人,賈母素來不大喜小老婆,不肯讓她們出現在跟前,故而探春難見趙姨娘,心中方抑鬱稍解,淡淡地道:「罷了,到底是你妹妹,又都住在老太太這裡,總不能疏遠了她。倒是二丫頭,不在老太太跟前這幾年,竟被大太太教養得極好。」
提起迎春,元春頓時沉默下來。她自恃是榮國府的嫡長女,自小由賈母和王夫人十分教導,雖不如賈敏未出閣前的排場,到底氣派非常,遠勝迎探等人,出來進去,誰不稱讚她有大家風範,偏生相較於探春,迎春和她並不如何親近。
元春極佩服竇夫人的心胸,迎春不過是個庶出的丫頭,竟放在跟前養活了這麼些年,又能令賈璉疼這個妹妹,比賈母待迎春還精心。迎春的吃穿用度雖不如自己,卻勝過探春極多,如今小小年紀,一舉一動已經頗有風範了。只是到底年紀小,性子又溫柔,不大與人爭長短,在賈母跟前,還不如才一歲半的探春來得引人注目。
因此,相較於迎春,元春更喜歡探春,不說是個美人胎子,便是性情也剛強伶俐。
王夫人對迎春的情況知之甚詳,見女兒如此,便不再多問,道:「二丫頭如何比得上你呢,你好生跟嬤嬤學規矩,你的前程大著呢。」
聽母親說起進宮一事,元春心中一酸,縱然滿心不願,也只得點頭。
王夫人見狀,暗暗歎息,她又如何捨得女兒進宮?只是當家作主的是賈政,她如何反對?他們這一房看著風光無限,實際上心裡明白得很,當家作主的理應是賈赦一房,襲爵的也是賈璉,和賈珠寶玉不相干,若不進宮去博這場富貴,說不得將來就得搬出榮禧堂了。
正要張口安慰,忽見鴛鴦進來,恭敬地道:「太太,老太太醒了。」
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去服侍賈母起床。待賈母洗漱好了,換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家常衣裳,坐在羅漢榻上,旁邊丫頭們打著芭蕉扇,王夫人方送上賈敏的書信。
賈母放下扇子,接了書信,不悅地道:「怎麼這會子才拿出來?不知道我等得急?」
王夫人忙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原是我記性不好,本特特送來給老太太的,誰承想在碧紗櫥內同寶玉說了幾句話,竟險些忘記了。」
賈母不再言語,拆開了書信。
信中沒有別的話兒,滿紙都是賈敏乾脆利落地拒絕,賈母看到賈敏信中所說林如海擇婿的條件後,除了頭一條,餘者寶玉竟都不符合,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忙手握成拳捶了捶心口,鴛鴦眼疾手快,趕緊跑過去往賈母背後拍了拍,賈母方把一口悶氣嚥下去。
王夫人見賈母氣得臉上變色,竟沒有接到賈敏回信的喜悅,連忙上前服侍。
經過鴛鴦的拍打,賈母好容易緩過氣來,揮開王夫人的手,捶了捶羅漢榻,向剛剛的小丫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兒?今年多大了?倒伶俐。」
鴛鴦恭恭敬敬地應答,乾脆爽利。
她從小兒原在金陵長了幾年,他們家是賈家世代的家生子兒,雖說在金陵舊宅裡頗有油水,到底比不得京城,跟在主子跟前才有大體面,他們家又有些子臉面,細心調、教鴛鴦幾年,特特送到了京城,可巧賈母房裡在挑小丫頭,她便進來做些粗活,當差不過兩個月。
賈母聽了,臉上露出一絲滿意之色,她最愛這些伶俐的丫頭,叫來喜鵲道:「你帶鴛鴦下去,賞她兩盤果子吃,叫她在我屋裡跟著你,做些細活。」
賈母這句話說將出來,眾人便知賈母要提拔鴛鴦了,喜鵲忙答應一聲,等鴛鴦磕頭謝了恩,方帶鴛鴦下去,屋裡瞬間便只剩王夫人和鸚鵡黃鶯等人了。
王夫人猶不知賈敏信中所言,問道:「老太太,姑太太送來的東西如何料理?」
賈母臉色一沉,想起賈敏的回信,只覺心口疼得慌。
王夫人留心打量賈母的神情,心中凜然,賈母平素何等疼愛賈敏,賈敏說了什麼,能讓賈母這樣生氣?莫不是她拒絕了賈母意欲聯姻的提議?想到這裡,王夫人眼前微微一亮,神色也殷切了些,上前兩步,恭敬地聽候賈母吩咐。
賈母將攥在手裡的信拍在榻上,道:「你們老爺呢?怎麼不見?」
王夫人忙道:「老爺在外面書房裡和清客們鑒賞書畫呢,老太太既找老爺,這就去請。」
賈母微微點了點頭,王夫人忙命人去請賈政。
賈政得了消息,不敢耽擱,他是知道賈母想跟林家聯姻的,既是賈敏來信,想來是有回音兒了,匆匆來到賈母房中,卻見賈母面沉如水,當下有些忐忑。
賈母二話不說,將信遞給他,道:「你瞧瞧罷。」
王夫人侍立一旁,心中生出幾分自嘲,這就是她的婆婆呢,自己服侍得何等慇勤,不過問幾句話也不告訴自己,老爺才來,便將賈敏的信給他看。正沉吟間,忽聽賈母道:「太太且去料理姑太太家送的東西罷。」
王夫人滿心不願,也只能告退出去。臨走之前,悄悄跟一個丫頭使了個眼色,那個丫頭倒也伶俐,等王夫人離開後,便藉著上茶進去。
賈政一目十行,不消片刻便看完了賈敏的書信,登時紫漲了臉,又羞又愧。
賈母也暗暗歎氣,林如海列的那幾條,哪一條不讓他們惱火?竟像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只得安慰賈政說道:「你別放在心上,想來是你妹妹覺得玉兒年紀小,此時不想著這件事,不然,那些條件,便是皇家挑駙馬,也沒有這麼吹毛求疵。」
賈政忍住氣,羞愧地道:「原是寶玉不好,怨不得妹妹和妹婿。」
賈母不悅地道:「你說寶玉做什麼?你妹妹妹婿出這麼些苛刻的條件,怎麼反是寶玉的不是了?寶玉哪裡不好了?便是個天仙,寶玉也配得上。依我說,是敏兒和她女婿的不是才對,天底下哪有姑老爺說的那樣人物?竟是女媧娘娘造人,也造不出來的,只想為難人罷了。一會子我非回信說敏兒一番不可,平常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反倒怨我不該提這些。」
賈敏性子爽利,往往直言不諱,比不得旁人行事圓滑世故,但這些都是從小兒被賈母寵出來的,賈母自然不會在意,只是如今賈敏拒絕自己的提議,賈母便覺得不妥了。
在賈母心中,旁人比不得賈敏,賈敏卻比不得寶玉。
賈政歎道:「想是妹妹妹婿不願同咱們家結親,所以才有這些話,母親竟是別再提了,免得傷了兩家的情分。寶玉雖然生來奇異,奈何抓周卻是脂粉釵環,此事傳得沸沸揚揚,妹妹妹婿如何不知?沒的為了這個孽障,反和妹妹家生分了。」
林家蒸蒸日上,林睿十分爭氣,賈政素有耳聞,這樣的人家才是結親的首選,若寶玉黛玉成親,兩家更親密無間,賈政極贊同賈母的意思。不想竟得了這樣的回信,信中一字一句,除了頭一條根基深厚、門第清貴、家風雅正並公婆叔姑為人厚道外,寶玉竟沒有一條符合,有幾個人的文比得上林如海的狀元之才,寶玉生得單弱,哪裡捨得他去習武,再者,寶玉容貌雖生得略好些,但是大家子弟,哪有不納妾的?林如海也太苛刻了些。
因此,饒是賈政心胸豁達,見了這些說法,也忍不住有些羞憤,又道:「雖然咱們家門第不差,到底兒子不爭氣,沒有妹婿的本事,妹妹家不願意結親也是理所應當。畢竟妹妹家只有黛玉一個女兒,總是想挑個十全十美的女婿。」
話到此處,賈政越發不喜寶玉了,如他所言,真真是個孽障,別人家的兒子都是光宗耀祖,替父母增光添彩的,他倒好,竟是個討債的。
賈母道:「快別說這話,我瞧寶玉就是極好的,是他們家要求得太多了些。」賈母有些埋怨賈敏,自己的娘家又不會害她,拿林如海說的那些話來回信做什麼?她早說過了,黛玉這樣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嫁到別人家,哪有在自己外祖母家的自在?
賈政聽了,低頭不語,唯有歎息。
賈母心疼不已,安慰道:「你妹妹離得遠,不知道寶玉的好處,又不捨得女兒,難免語氣就不好了些,你別放在心上。等過幾年,寶玉認得的字多了,再請個好先生教導,君子六藝都學些,還怕你妹妹妹婿不滿意?到那時,結親是必然的。」
賈政心中一寬,心情也好了些,面上卻流露出一絲疑惑,道:「妹妹已在信中斷然拒絕,日後能答應結這門親事?我瞧未必呢。」
賈母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即使賈敏拒絕了,賈母卻不曾放棄,橫豎寶玉黛玉還小,有十幾年的工夫呢。她已經想過了,滿京城裡,沒有比林家更好的人家了。王侯之家的女兒她怕她們趾高氣揚讓寶玉受委屈,小官小吏之家的她又覺得身份卑微配不上寶玉,只有林家最妥當。
不說林如海位高權重,林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是黛玉的嫁妝必然也是極豐厚的。母女倆時常通信,哪裡不知林如海已給黛玉備了不下二十萬兩的嫁妝。賈母想讓寶玉長長久久地富貴,她知道府裡的家業到寶玉時,除了自己所有的梯己,別的寶玉未必能分到多少,何況還還了幾十萬兩的虧空,剩下的銀錢不多了,更該給他娶一門嫁妝豐厚的媳婦,才不會短了他的富貴。試問,誰家姑娘能像林如海這般疼女兒,給二十萬的陪嫁?賈母身為保齡侯之女,嫁給榮國公之子時,嫁妝不過五萬,賈敏出閣也只五萬。
據賈母所知,林如海給黛玉的陪嫁不止二十萬兩,十幾年前打殺奴才所得是二十萬,過了十幾年,早不知道有多少進賬,又添了多少田莊商舖了。另外傢俱、綢緞、首飾、古董、字畫、藥材等瑣碎之物陸陸續續攢了許多,還沒算在裡頭呢,也得好幾萬兩。細細算這筆賬,到黛玉出閣時,三十萬兩都打不住。
至於黛玉的品貌性情,賈母壓根兒就不擔心,自己的女兒陶冶教養出來的姑娘,還能比女兒差了?又是出身書香門第,比世人都強十倍去。
若是賈敏知道母親所想,定然是後悔莫及。她原是告訴賈母不必擔心自己在林家的日子,才吐露林如海疼愛女兒之心,那時他們還沒有生下黛玉,連林睿都沒出世,說給賈母聽,一是笑談,二是讓賈母知道自己一切安好。哪裡想到時隔多年,賈母卻為寶玉想到了這一層兒。幸虧賈敏沒有告訴賈母,林如海在黛玉出生後,除了那從先前的二十萬進賬到如今的二十七八萬兩和早已打算好給黛玉的一座山嶺外,還說過除了祖宅、祭田外,餘者家業都平分給兒女們,黛玉還能得到一筆極大的數目。
林家在姑蘇、京城、金陵的三處祖宅和族中的祭田才是大頭,四十萬兩都不止,這個是傳給長子嫡孫的,剩下的家業按規矩是平分給兒子,但是林如海素來疼愛女兒,認為兒子只要長進,還能自己掙前程掙家業,倒不必費心,嫁妝卻是女兒一輩子的底氣,因此把黛玉也算在其中了。
賈敏和林如海夫妻多年,林如海從來不瞞著她這些事,她雖然覺得不妥,但是女兒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林如海如何打算,她便如何聽從,並未反對。
即使賈母不知道這些,單是知道的二十萬也足以令她苦心積慮地替寶玉籌謀了。
賈政卻不知賈母心中的打算,他只是敬佩林如海的本事,認為林家是一門好親,正如他給賈珠擇親,乃是國子監祭酒李守忠的女兒,可見他都是為兒孫打算的,岳家都是從文,且是書香翰墨之族,沒想到賈敏一封信讓他大失所望。
從賈母房中回來,賈政仍難平復心情,意欲去趙姨娘房中,忽然想起趙姨娘正在坐月子,周姨娘又是木頭人兒,沒半點意趣,便抬腳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雖年將四十,仍是風韻猶存,論其姿色,趙姨娘遠遠不如,只是勝在年輕嬌嫩。
見到賈政,王夫人自是喜悅,忙上前噓寒問暖,見他聲色不比往日,想問賈母跟他說了什麼,終究沒有開口,道:「珠兒過兩日便該回來了,到那時,老爺好生教導考校珠兒一番,也只老爺的學問才教導得了珠兒。」
賈政聽到珠兒二字,眉頭舒展,面色和緩,且他素敬王夫人,便拈鬚頷首,道:「周先生的學問極好,若珠兒能學得幾分,也是他的造化。」
王夫人低頭一笑,露出雪白一段脖頸。
次日,賈政從王夫人房中出來,給賈母請過安後,逕自上班去了。
王夫人洗漱後,服侍賈母用過早飯,先前她使眼色的丫鬟趁機尋了由頭,隨著王夫人到了榮禧堂東邊耳房內,亦是王夫人的正室。
王夫人打發所有丫鬟下去,慢慢地問道:「你都聽到了什麼?」
這丫鬟名喚白鷺,今已從二等丫鬟升作一等了,其父母曾受過王夫人的恩典,故她對王夫人忠心耿耿,常把賈母房中的消息告訴王夫人,今日亦如此,將賈母和賈政說的話都告訴了王夫人,末了道:「我給老太太把姑奶奶的信件都收到匣子裡的時候,不小心也看到了幾句,若是太太想知道,我便把看到的說給太太聽。」
王夫人道:「不必說了,聽老太太和老爺的話,我也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王夫人臉上忍不住浮現一抹怒色,道:「姑太太太看不起人了,用那些話來搪塞老太太,當我們都是傻子不成?」她不喜賈敏母女是真,也不願黛玉嫁到自己家來,但是賈敏若嫌寶玉,用那些話來顯得寶玉無能,她卻又不高興了。
白鷺唯唯諾諾地道:「太太說得是。」
王夫人冷笑一聲,她倒要瞧瞧,除了自己的寶玉,林家能挑什麼樣的女婿去!真當林黛玉是個天仙了?天底下的人物盡由著他們挑選?
命丫鬟拿了兩個沉甸甸的荷包給白鷺,打發她回去,有什麼消息再告訴自己,王夫人正欲起身去料理家務,忽然王子騰夫人打發人來請她,原來鳳姐許給鎮國公重孫牛耀祖,已經定了十二月初六的日子,請她過去幫襯一回。
王夫人忙去回賈母一聲,經賈母同意,方坐車去王家。
王夫人在賈母房中有白鷺這樣的人物通消息,竇夫人雖住在東院,卻也有人在賈母院中。賈政從賈母房中出來且面帶怒色的事情她早聽說了,聞得賈敏來信,想起上回聽說賈母意欲讓寶玉和黛玉結親,立時猜測到了八、九分,忍不住撇了撇嘴。
林家原比賈家早兩代發跡,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詩書,到了林如海這一代,正兒八經的科甲出身,高中狀元,這才稱得上是書香世家。賈家雖說是國公之府,功臣之後,可到賈赦賈政他們這一代才懂得吃,到賈寶玉這一代不過才懂得穿著打扮,也就賈璉和賈珠出息,早早中了秀才,可寶玉一個五品官員的次子,哪裡配得上二品大員的嫡長女?
按竇夫人所想,榮國府的爵位是賈璉的,二房的家業大半都是賈珠的,賈寶玉能得多少?小小年紀又看不出有什麼本事,也不想想,以黛玉如今的身份,便是做皇子妃王妃都使得,哪裡會嫁給區區五品官的次子,若是這樣,日後出門應酬旁人也瞧不起她,門不當戶不對。也就老太太疼寶玉疼得瘋魔了似的,認為寶玉是最好的,尋常人配不上。
賈璉求學不在家,竇夫人便說給賈赦聽,賈赦嗤笑一聲,目色依舊渾濁不堪,冷冷地道:「若是玉兒沒爹沒娘沒兄弟,也還罷了,偏生她如今父母雙全又有兄弟扶持,便是璉兒和她年紀相仿,我都不敢有如此妄想,老太太忒自以為是了。人家沈家小姐低嫁,那也是因為顧大人是聖人跟前的紅人兒,長子又中了舉人,前程不可限量,寶玉有什麼?老太太也就是想著,寶玉現今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才想著和妹妹家結親,低門小戶老太太看不上,高門大戶人家看不上寶玉,你當老太太真當寶玉是獨一無二?老太太是心裡明白。」
竇夫人一愣,細細想來,果然有些意思。
賈赦又道:「這些事和咱們不相干,裝作不知道罷。老太太想和妹妹家結親,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那就是外甥女的嫁妝,豐厚之極。」
竇夫人奇道:「這話從何說起?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賈赦打了個呵欠,揮了揮手裡的扇子,道:「想一想妹婿家的家業,再打聽打聽妹婿疼外甥女的那股子勁兒,這麼些年來,外甥女還沒出生妹婿就開始給她攢嫁妝了,我常聽人說起,還能想不到這些?外甥女真真是根基門第富貴品貌樣樣齊全的。」
竇夫人回想起偶爾聽到的消息,覺得賈赦所言極有道理,賈赦貪財好色,屢勸難改,時時刻刻盯著賈母的梯己,唯恐賈母只給寶玉,也就在這上頭他想得比別人清楚明白。
賈赦不嫌天熱,說完這話,便往偏房裡尋小老婆吃酒賞花去了。
卻說賈政到了衙門,點了卯,工部員外郎不過是工部郎中之下的次官,雖說是實缺,實則是閒職,賈政又是不慣俗物的,終究沒什麼忙碌之處,不過是和同僚道了好,然後回到自己的位置,聽候郎中的吩咐,幫郎中處理些繁瑣之事。
好容易忙完,賈政歇了一口氣,一時腹痛,忙起身出去,途中,遇到三位同僚,忙相互問好。那三位本在說話,說到得意處臉上露出幾絲嘲諷,不想見到了賈政,連忙都呵呵一笑,掩住話題,各自散了。
賈政心中疑惑,意欲詢問,卻因腹痛難耐,只得忙去解手,待他解了手回來,卻見那三位同僚面色如常,並未露出什麼來,只得掩下心思。他心神不寧,想到昨日賈敏的書信,不禁長吁短歎,做事便有些粗疏,氣得郎中火冒三丈,但是想到賈政身後的榮國府,輕易得罪不得,只得忍住氣,又令旁人整理這些公文事務。
賈政有些羞愧,忙向眾人致歉,到晚間下了班,並未如同往日早走,反而停留了些時候方出衙門,只見到前頭有兩人並排而行,竊竊私語,隱隱約約似乎提到了自己,和先前說話的三位同僚一樣語氣,賈政頓時一怔。
賈政原是極敦厚老實本分之人,行事謙恭厚道,有祖父遺風,深得同僚敬重,怎麼今兒卻有人說自己的閒話?雖然聽不真切,但是賈政卻覺得並非好話,不禁又羞又氣,忽然想到昨日賈敏書信,愈加覺得不痛快,果然便聽得穿郎中服色的人抱怨道:「怎麼偏選了他,兢兢業業,卻半點兒用處沒有,竟還不如下面的主事有能為,白佔了缺兒。」
聽聲音,正是賈政上面的郎中王瑞,和林如海是同科的榜眼。
又聽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你在這裡抱怨有什麼用?誰讓他出身好呢,咱們既比不得他的出身,只好讓他白佔著這缺兒罷,橫豎你日後別用他,用其他人便是。誰不知道他們家的那些事,不過是不敢得罪他們,不好在他跟前明說罷了。」
王瑞道:「實在是惱怒,原本工部忙碌,掌管天下各處事務,偏生有這麼個人,今兒險些誤了大事,虧得發現了,不然上面大人們知道了,都是我的不是。」
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咱們別說這些,仔細叫人知道了,反告你的狀。」
王瑞聽了,頓時悚然一驚。
賈政疑心他們說的是自己,不覺羞憤異常,渾身顫抖,快走兩步,正欲細聽,忽聽王瑞驚叫一聲,道:「咱們快些回去,我家裡還有要緊事呢,險些忘記了。」
說完,二人疾步向前。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內容是在中間的,所以這次加的就不免費了。
打呵欠,十二點才睡,結果半夜外面某貓叫了一夜,沒睡好,六點就爬起來了,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