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一面深思,一面打開送來的帖子,細細一看,卻是俞家的老太太,不由得霍然站起,道:「哪裡能讓老太太登門?原該我們去拜見才是。」
說畢,匆匆命人回了帖子,其內只說自己去拜見等。又命人悄悄打聽俞家什麼時候住進來的,怎麼竟不知。因驛站皆是官員並其眷屬所居之處,自有院落,賈敏若住其中,必定都會打聽有無其他官員眷屬,好去拜見,免得住在同一個驛站卻不去,讓人齒冷心寒。
說起這下帖子的俞家,賈敏不敢怠慢絲毫。
俞家枝繁葉茂,子嗣眾多,又因教導有方,在朝中多有職缺,而且位高權重,俞老太爺俞興曾經封為一品大學士,其長子俞和亦位列一品,其孫俞懷今年三十歲,十年前便是四品了,俞和的女兒便是當今的太子妃,乃是俞老太太嫡親的長孫女。只有一件不好,便是七八年前,俞興和俞和、俞懷祖孫三代先後死了,只留下一個小孫子,不過七八歲,俞家雖未曾敗落,但比起有兩位一品大員和一位四品官員在世時終究不如了些。
賈敏不在京城多年,對俞家之事卻是頗有耳聞,俞家和四王八公都是差不多的時候發了家興盛起來的,只是如今榮國府等處多不已無權,俞家卻有不少子孫十分成才,雖然如今多已沒了,但餘蔭猶存,又出了一位太子妃,因此得知俞家只是剛抵達驛站後,連忙收拾了一回,又給林睿和黛玉換了見客的衣裳,帶著他們並打點好的禮物過去。
驛站皆有院落,佈置頗為雅致,因賈敏先至,又因林如海之權,每每來姑蘇算得上是衣錦還鄉,故而住在驛站中最好的院落中,另一座與此相差無幾的便被俞家住了。
臨行前,林睿已問明了俞家厲害,此時悄無聲息地跟在母親身後。
俞老太太親自迎他們進去,落座後,含笑道:「原說老身去的,如何反倒勞煩你們來了?」
賈敏滿臉堆笑,道:「該當我們來來才是,偏生老夫人到時,我正在看著小女洗澡,竟耽擱了些時候,老夫人下帖子的時候正要過來拜見老夫人呢。」
俞老太太聽她提起女兒,忙看向奶娘抱著的黛玉,見她睜著一雙眼睛看自己,不過歲余,卻生得十分不俗,聰明清秀外露,不由得見之心喜,問道:「這就是令千金?倒是好齊整模樣兒,聽說生在花朝節?」一面說,一面叫到跟前。
賈敏示意朱嬤嬤過去,笑道:「蒲柳之姿罷了,當不起老太太如此讚譽。」
俞老太太卻抱著黛玉不撒手,又細細打量了一回,滿臉笑容,道:「你快別謙遜了,老身說好,便是極好的。」說著,褪下腕上的一副碧玉鐲子給黛玉做表禮。
賈敏忙道:「太貴重了些,她如何當得起?」
俞老太太笑道:「如何當不起?這是年初宮裡賞的,細想想,比咱們平常戴的原沒精緻幾分,不過有個好來頭罷了。給你女兒,等她長大了戴。」又命隨侍的丫鬟從帶來的行李中打點出兩分表禮來,給林睿和黛玉,卻是尺頭四匹,金銀錁子各四對。
因林如海之故,林睿自覺妹妹有無數的好處,別人說妹妹好,他便高興,得了禮物倒不如何在意,只上來行禮拜謝,又代替黛玉謝了一聲。
俞老太太忙將黛玉交由奶娘抱著,玉鐲也命奶娘收了,方拉著林睿細細打量,滿口稱讚,極誇一回,乃對賈敏說道:「林大人先前跨馬遊街之時,老身亦曾見過,真真是舉世罕見,如今看著令公子,越發覺得雛鳳清於老鳳聲原非虛話,前程未可量也。」
賈敏心中歡喜,嘴裡卻道:「老夫人謬讚了,若真是如此,倒是我林家之幸了。」
俞老太太鬆了手,道:「必然如此。府上教導子孫十分有方,雖是獨子,卻未溺愛,便是老身,亦曾溺愛過子孫呢,反倒令其荒疏了學業,如今也不爭氣。」
又問道:「你們這是回姑蘇去?」
賈敏對俞老太太忽然來姑蘇亦有無數疑團,先前竟沒聽到一絲兒風聲,聽她問起,便道:「我們家老爺進京述職,家中橫豎無事,又有一兩年不曾回姑蘇了,可巧有故人家的孩子孤零零地在姑蘇,便趁機過去瞧瞧。聽老夫人的意思,也是去姑蘇?」
俞老太太歎了一口氣,眉間微見憂愁之色,道:「可不是。我聽說姑蘇有一座蟠香寺,蟠香寺的住持極精演先天神數,這回想去拜見一番。」
賈敏心中一動,含笑道:「倒巧了,我們也是去蟠香寺呢。」
俞老太太聞言大喜,問道:「果然有一座蟠香寺?」
賈敏知蟠香寺住持靈台師太乃是蘇夫人的舊友,因她善演先天神數,故而寺中香火盛,多少達官顯貴千里迢迢過來,都是想請她出手,不過她性子清高,一年到頭給三五個人推算已是大善了,莫非俞老太太亦因此而來?
念及於此,賈敏笑道:「非虛妄也,確有此寺。」
想了想,她既已猜到了俞老太太的來意,便又道:「寒舍業已打發人收拾妥當,雖無金屋銀婢,倒還乾淨,若是老夫人在姑蘇並無落腳之處,不妨親臨寒舍小住幾日,待擇了日子,咱們一同去蟠香寺。蟠香寺的靈台師父生性乖僻,清高非常,尋常不肯見人,幸而我們家那故人之女在蟠香寺出家,乃是靈台師父的入室弟子,若是見面,倒容易些。」
俞老太太眼裡閃過一絲驚喜之色,道:「府上竟和蟠香寺有這樣的淵源?真真是意想不到。聽你這麼說,真真要打擾府上一回了,也得請你引見靈台師父才好。」
賈敏笑道:「老夫人親臨,乃是幸事,何談打擾?」
俞老太太聽了,越發歡喜,遲疑了一下,道:「我這回來還帶了小孫子一起。」
賈敏一怔,忽然想起曾經聽說的一件事來,俞老太太的幼孫名喚俞恆,今年八歲,乃是俞和年上四十餘歲方得,不想他才一落草,其母便因血崩沒了,人人都說他命硬克母。又過三月,哥哥俞懷並其妻其子省親回京途中遇到流匪,性命無存,傷痛於長孫長重孫之死,老太爺俞興再也支撐不住,一病沒了。若到此時便止,也還罷了,偏生那年俞和隨著宣康帝去鐵網山打獵,受了一點子小傷原沒在意,豈料回來不久便因傷沒了。
因俞恆出生一年中俞家祖孫四代皆沒,唯剩俞老太太一人,故而人人都說俞恆命硬太過,剋死了全家,乃是天煞孤星之命,原住在府內的其他嫡系旁支包括俞興另外二子三孫都紛紛搬離了俞府,他們離去後,反倒都得了平安,如今只有俞老太太和俞恆相依為命。
古詩有云:「劫孤二煞怕同辰,隔角雙來便見坉,丑合見寅辰見巳,戌人逢亥未逢申,初年必主家豪富,中主賣田刑及身,喪子喪妻還克父,日時雙湊不由人。」
可見天煞孤星是何等凶狠的命格兒。
俞老太太見賈敏雖未言語,眼裡卻露出一絲驚異,倒無害怕之意,心中一鬆,這麼些年了,滿京城裡無人不對俞恆避之唯恐不及,便是提起他,也覺得憂慮,二子三孫尚且如此,何況他人,不由得苦笑一聲,道:「想來你也聽過我那小孫子的事情了。」
賈敏面上一紅,頷首道:「隱約有些兒耳聞。只是那些閒言碎語哪裡做得准?他們傳得沸沸揚揚,一來二去,原是沒影兒的事,也就被傳得有了。老夫人莫要太過擔心。」
賈敏不覺想起霍燦之事,愈發覺得流言可惡。
她原是極聰敏的女子,又和林如海夫婦相和多年,經林如海熏陶,自不在意外物。
俞老太太聽了賈敏的話,倒覺安慰好些,情不自禁地說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叫我如何不擔心呢?恆兒小小年紀,何嘗做過什麼?想想就覺得不服。他母親身體原就不甚好,又是那麼大的年紀才得了他,在她母親這個年紀沒的人多了去了,有多少年紀輕輕就沒了的?哪裡就只他母親一個人呢?人有旦夕禍福,若能預料得到,也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他哥哥一家原是命運不濟,遇到了劫匪,天底下遇到劫匪的人多了,不過就是他們比尋常人尊貴些,便人盡皆知了。他爺爺和他父親的事情和他更不相干了,老太爺年輕時戎馬生涯,落了多少病根兒不說,又到了這樣的歲數,他父親原是自己不仔細,受了一點子小傷不曾及時敷藥,只說無礙,誰承想回來就成了大病,竟治不得了。」
說到這裡,俞老太太笑容裡帶著一絲淚光,道:「瞧我,難得遇到你肯聽,竟成話簍子了。這些話藏在我心裡好些年了,見旁人都畏懼恆兒,我也不喜他們,就沒心思說了,反倒在你跟前說了出來。」長聲一歎,神情淒然。
賈敏安慰道:「我們老爺素來就不信什麼命,多少事兒都是人做的,信那些,處處按著他們說走,可不是就和命運裡批的下場一樣了?若是不信,反倒能更改些。想當初,有人說我們老爺命裡沒有香火繼承呢,如今我們已是兒女雙全了,活打了那些和尚的嘴巴子。另外,也有人說我們一個友人的女兒有命無運累及爹娘,如今依舊是好好地過日子,一家和樂。」
說得俞老太太面露笑容,眼裡流露出一絲感激之色,道:「我就說,你們是有見識的人,若說我們恆兒命硬,怎麼就沒克著我和他姐姐呢?他姐姐在宮裡,太子又得聖人寵愛,自己又是兒女雙全,誰不說她尊貴?何嘗就被恆兒克著了?」
賈敏笑道:「正是這麼說呢。」又笑道:「我們從來不在意這些,老太太不妨請小公子出來見見,哪能日後真不見客呢?」
俞老太太聽了,更是歡喜,忙命人去叫俞恆。
俞恆今年方八歲,因祖父兄皆喪,早明世事,俞老太太和賈敏的話他在內堂聽得清清楚楚,雖然感激,仍舊冷著臉出來。
賈敏看時,見他年紀比林睿小,身材倒差不多,膚色略黑了些,穿著靛青團花箭袖,束著月白錦帶,長眉入鬢,鳳目含威,比起林睿溫潤如玉的氣質,小小年紀,更顯得英氣勃勃,只是冷峻有餘,溫和不足,讓人望而生畏。
顧不得如何細想,賈敏滿口誇讚,忙命人送上表禮,亦是尺頭四匹,金銀錁子各四對。
俞恆上前拜謝,看了林睿一眼,又瞅了黛玉一回,見他們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並無嫌棄之色,心中登時一寬,畢竟還是個孩子,臉上亦現出一絲驚喜。
林睿方才聽俞老太太和賈敏一番言語,早知緣故,心中對俞恆頗有些憐憫,面上卻不露絲毫,畢竟由林如海陶冶熏陶,自然與常人不同,忙上來與之見禮,落落大方地道:「觀兄似乎習武?端的英武,倒比我強些。不過我亦隨父學了幾手,改日咱們不妨較量較量?」
俞恆還了禮,卻未曾開口,只看向祖母。
俞老太太見林睿如此,十分歡喜,笑道:「咱們要在睿哥兒家住幾日呢,有相見的時候,你們以文會友也罷,以武會友也罷,我都不在意,只需仔細些,別傷了自個兒就好。」
賈敏道:「老夫人放心罷,犬子雖淘氣,卻知道分寸。」
俞老太太心中自是願意俞恆和林睿親近,倒不是為了權勢,只是難得見到和俞恆年紀相仿又嫌棄他命硬的孩子,點頭道:「我瞧著令郎極好,何曾淘氣了?恆兒,帶你林家哥哥去後堂吃果子去,讓我們娘兒們在外面說話。」
俞恆答應一聲,果然請林睿進去,在奶娘懷裡昏昏欲睡的黛玉忽然睜開眼睛,竟是不依了,伸手對著林睿,抿了抿嘴巴,吐出一個字來:「抱!」
乍然聽到黛玉開口,賈敏和林睿都是十分驚喜,林睿道:「妹妹會說話了?」
黛玉雖已會蹣跚著走幾步路,但是畢竟年幼,亦未開口,滿週歲的孩子大約都會說幾個字了,林如海常說她聰明,奈何怎麼逗她都不肯說話,幸而他們都不急,再沒料到如今沒了林如海,她親近和林如海形貌相似的哥哥,見他要走,立時不肯,反吐出一字之話來。
林睿上前抱著她,對俞恆道:「這是我妹妹,小名叫黛玉。」
俞恆生來便無兄弟姐妹相伴了,見黛玉雙手環著林睿,眼睛似睜非睜,神情似睡非睡,許是因為已沐浴過了,腮邊紅暈絲絲縷縷,幾成霞色,愈發顯得可愛,想了想,摘下繫於錦帶上的一塊玉珮,遞在黛玉手裡,開口道:「給妹妹頑。」
黛玉懵懂無知,但凡別人遞了什麼來當即攥在手心裡,今日亦如是,哪管遞東西的人是誰,倒是賈敏一眼看出這玉珮玉色晶瑩,寶光流動,絕非凡品,忙道:「這可當不得。」
俞老太太笑道:「不是什麼好東西,就是一塊兒玉罷了,給小丫頭頑。」
俞恆想了想,對賈敏嚴肅地道:「初見妹妹,給妹妹頑。」
賈敏聽了,只得作罷。
林睿見慣了珠寶玉翠,玉珮雖好,終究並非罕見,單他自己就有一匣子,因此反倒不如賈敏這般在意,聽他們說完,遂抱著黛玉同俞恆進去了,裡面早有丫鬟預備了茶果,才一落座,低頭再看,黛玉已經合眼安睡了,手裡卻依舊攥著玉珮不放。
俞恆便坐在他旁邊,低頭認真地看了看黛玉,疑惑道:「怎麼睡著了?不喜歡?」
林睿莞爾一笑,放輕了聲音,道:「我妹妹還小呢。我聽父母說過,在妹妹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是這樣的,吃了睡,睡了吃,才能好好長大。」
俞恆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黛玉的小臉,羨慕地道:「我沒有妹妹,弟弟也沒有。」
林睿聞言一怔,笑道:「在蟠香寺出家的妹妹也不是我們林家的,她俗家姓蘇,可是還是我的妹妹,甄家的妹妹也是如此。」
俞恆眼睛一亮,望向黛玉的眼神十分炙熱。
從俞家居處回來,賈敏安置黛玉歇息,只聽林睿細細說著今日和俞恆在內堂的事情,道:「俞兄弟喜歡妹妹呢,他說自己沒有兄弟姐妹,不過我已經跟他說了,可以把我的妹妹當作他的妹妹,就像我把蘇妹妹甄妹妹當妹妹一樣,但是不准從我們家搶走,否則我就揍他。」
賈敏失笑不已,道:「你才多大,非得學你父親。」
說著,忍不住歎息幾聲,道:「俞家公子倒是個可憐孩子,有叔叔跟沒有似的,叔叔家的兄弟姐妹侄兒侄女十來個,竟是都不親近的。」
林睿皺眉道:「只因俞兄弟的祖父、父母、兄嫂一家都沒了才如此?說他是天煞孤星?」
賈敏點了點頭,又是一陣歎息。
林睿搖頭,心裡不以為然,林如海不信這些,自己和賈敏一樣,亦不如何相信,相信父親知道後亦是嗤之以鼻,因此倒是越發和俞恆交好了起來,次日啟程進揚州城時,和俞恆一同騎馬於車外,談笑風生,十分自在,當然,都是他說,俞恆聽。
俞老太太在車內從窗口見了,益發歡喜不盡,更高看了林家三分。
黛玉卻坐在賈敏腳下的錦毯上,跟前放著兩個錦盒,其中一個都是她近日得了的玉環金佩明珠寶石等物,約有三五十件,絢麗奪目,另一個卻是空的,她便從前一個盒子裡把東西抓出來,丟到空盒子裡,聽著這些東西清脆的撞擊聲,樂不可支。
林家的祖宅早得了消息打掃安置妥當,賈敏將俞老太太祖孫請到客院,俞老太太見小小巧巧十來間房舍,前廳後捨一應俱全,又有做粗活的丫頭婆子等,心裡十分滿意。
俞老太太急著見靈台師太,賈敏也得先看妙玉,遂稍作休整,便去蟠香寺拜見。
因林如海素來不信什麼和尚道士,他們林家雖偶也上香,卻是極少,寧可省下那幾筆香火銀子去救濟災民。林如海常說和尚道士個個清修,要銀子何用?既說普渡眾生,偏生是用來粉寺廟,飾金像,可見只敬神佛,卻忘記了受苦受難的眾生。
蟠香寺處於山坳之中,梅林之間,此時梅花開滿山間,色吐胭脂,香欺蘭蕙,俞老太太不禁讚道:「好俊的梅花,也唯有在這裡,方不見煙塵之氣。」
賈敏笑道:「也因不染紅塵才如此。」
說笑間到了蟠香寺門口,只見氣象莊嚴,肅穆非常,因已先打發人前來下了帖子,如今各處都收拾過了,早有一眾尼姑帶人迎他們進山門。
俞老太太輕笑一聲,低聲對賈敏道:「都說眾生平等,不曾想佛家也講究高低貴賤。在京城裡的佛寺也好,道觀也罷,但凡有各家女眷打平安醮,早早使人打掃乾淨,攆盡所有香客,免得衝撞到貴人。我只道蟠香寺能免俗,原來竟不是。」
話音未落,便聽得有人唸了一聲佛,一個中年女尼站在殿閣門口,身邊帶著一個帶髮修行的小女尼,約有七八歲年紀,年紀雖稚,卻眉清目秀,竟是個絕色的美人胚子。
中年女尼身形瘦削,面容清淡,雖是緇衣芒鞋,卻另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氣度,她的目光在一行人臉上掠過,竟不見絲毫怒色,笑道:「老夫人言之有理,奈何神佛雖大,終究敵不過世俗權貴,一時不仔細,被毀寺砸像的時候好多著呢,寧可對之敬著些罷。」
俞老太太聞言,不覺笑了起來,道:「慚愧,倒不如師父說得明白。」
中年女尼道:「老夫人不遠千里而至,貧尼早已設下素齋,等候多時了。」
俞老太太和賈敏俱是一愣,賈敏笑道:「怪道都說師父神機妙算,果然不錯。」賈敏見一眾尼姑皆對此尼神態恭敬,又見身邊小女尼眉目婉然,雖有些年頭不見,但仍舊認出來是妙玉了,便猜測此尼便是蟠香寺的住持,靈台師太。
靈台點頭微笑,望向賈敏的神色忽然一怔,充滿了驚異之色,半日,開口道:「貧尼靈台,聞林夫人久矣,惜今日方見,請進來罷!」
一時進了殿中,逕自去了靈台的禪房,各自坐在下面的蒲團上。
靈台一面命妙玉親自給各位烹茶,一面靜靜看了俞恆一回,對俞老太太開門見山道:「貧尼已知老夫人來意,老夫人放心罷,令孫命格貴重,乃是必進凌煙閣的人才,並非所謂天煞孤星,只是世間巧合,世人一說,便成了真了,與他有什麼相干。」
多年以來,世人皆說俞恆命硬,暗地裡不肯和俞恆親近,連兒孫亦如此,俞老太太心中雖然不服,奈何人人都這麼說,俞恆因此性子愈發孤僻,不然她不會為了孫子千里奔波至此,只為了讓靈台一見,想得些好話,或者化解,不曾想,靈台竟有此語,當真大喜過望,顫聲道:「師太所言可是真的?我這孫兒並非什麼勞什子天煞孤星?」
靈台微笑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俞老太太喜得渾身顫抖起來,一時之間,竟淚落如雨,拉著俞恆的手,哽咽道:「我就說,我孫兒這樣聰明伶俐,哪裡就是他們說的那樣?可知我前言不謬。」
賈敏等人忙勸道:「有了師太這話,老夫人該當歡喜才是,如何反哭了?」
俞老太太轉頭看向賈敏,道:「我是高興。你遠在江南,尚且能聽到一些,何況京城?十個人裡有九個都這麼說恆兒,連帶恆兒兩個叔叔幾個兄姊侄兒,無不為了這個遠著他,怕沾了晦氣,若不是我這老婆子還在,日日都得過來請安,怕連府門都不肯進呢!」
賈敏笑道:「如今好了,靈台師父如此說,明兒老夫人回去,活打他們的嘴巴子。」
俞老太太面上猶有淚光,聽了這話卻笑著點頭,道:「極是。我已打算好了,明日就回去,也管不得什麼黃道吉日了,非得讓他們都知道靈台師父的批語不可。」
靈台在旁邊喝了一口茶,瞅著林睿問妙玉話,又抱著黛玉給她看,聽完與老夫人的話,淡淡一笑,又道:「人活於世,唯心而已,太過在意外物,反落了下乘,誰能為誰一句話活一輩子呢?正如今日老夫人進門所言,佛家說眾生平等,偏生非要對香客分個高低貴賤,這便是空門不空,淨地不淨了。至於今日所批,若是一年之前老夫人來此,貧尼尚不敢如此言語,如今過來,貧尼卻已然確定矣。牽一髮而動全身,根由已改,何況全局乎?」
眾人聽得半知半解,一臉疑惑。
靈台轉而看向賈敏,忽而輕輕一歎,道:「怪道貧尼觀弟子妙玉命運似已不同,原來根由在這裡。命運二字說來簡單,卻又玄奧,用了心,改了命,生機既現,運勢也就隨之變了,並非一成不變。夫人命中當無子送終,然而如今兒女雙全,這便是改了命,變了運。」
賈敏頓時吃了一驚,忙道:「師父這話從何說起?恕我愚笨,竟是不懂。」
俞老太太欣喜於靈台給孫子的批語,卻未曾失於冷靜,聞言亦覺大奇,怔怔地看著靈台,不知她何出此言,難道是有人給賈敏改了命?
靈台數著手裡的念珠,緩緩地道:「夫人身邊自有人明白。天機不可洩露,貧尼今日此語,已是洩了天機,夫人莫要多問了,於夫人而言,今生平安喜樂便已足夠了。不過,貧尼自覺見識淺薄,終究所知甚少,倒想會一會這明白之人。」
賈敏不禁笑道:「哪有什麼明白人?便是有,也不知道。」
靈台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黛玉彼時得林睿、俞恆、妙玉等人相圍,笑靨如花,扯著靈台賜給妙玉的念珠不放,妙玉臉上浮現一抹焦急,低聲道:「好妹妹,念珠兒不好頑,你鬆開可好?一會子送你別的頑。」說著便命小丫鬟拿了一掛圓潤勻淨大小如一的南珠串子來換念珠。
瞧了瞧南珠串子,黛玉笑嘻嘻地鬆了手,卻只聽得幾聲叮咚,只見那念珠竟斷了,珠兒一顆一顆地墜落到地上,錚錚有聲。
妙玉見狀,登時面色慘白。
賈敏也嚇了一跳,忙輕輕拍打了黛玉一下,道:「好好兒的,扯你姐姐的珠子做什麼?」
黛玉扁扁嘴,將頭一扭,埋在林睿懷裡不理了,竟未碰南珠串子。
靈台卻看了妙玉一眼,道:「不過是一串念珠罷了,貧尼還有好些呢,夫人不必在意,妙玉你也別惱。貧尼原說,你命中注定當入此門,如今看來,卻是不准了。也是,這女孩兒來歷不凡,雖是草木之人,但是今生不必受風雨摧之,何況你呢?」
眾人聽了,不覺怔怔出神,愈發不解了。
靈台端祥了黛玉半日,轉頭稽首合十,對賈敏道:「此女來歷不凡,世間不獨她一人,既到了這樣的地步,便是天道,不必回顧前塵了。」
說著,長歎一聲,道:「三生石畔絳珠願,哪敵塵世金玉緣?」
一語未了,竟而起身離去,步履緩慢,卻未曾回首。
見靈台離去,妙玉看了看眾人,施了一禮,也跟了過去。賈敏此次原為她而來,見狀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在心裡安慰自己,橫豎還要在姑蘇住幾日,總會再過來探望妙玉,倒也不急於一時,方對此作罷,見小尼姑過來請吃齋飯,方扶著俞老太太去了。
俞老太太今日得償所願,容光煥發,言談間輕快起來,笑聲連綿不絕。次日一早,忙忙地便帶俞恆別過賈敏,回轉京城。
林睿和俞恆雖相處不多,卻一見如故,分外不捨。
俞老太太笑道:「等令尊高昇進京,你們見面的時候多著呢,再者,就是你自己憑著本事效仿令尊,連中三元,也能留在京城,還怕見不到?」
賈敏一笑,也安慰了好些話,兩人只得互贈禮物,約定下回再比武論文。
卻說俞老太太帶其孫啟程回京時,林如海卻在途中遇到了故人,不免請到船上相見,此人恰是當年曾被林如海請至家中,而後又勸回京城未曾錯過老父仙逝的顧越,因宣康帝顧念老臣,忽然想起顧越放了外任,遂宣進京,升其為四品侍讀學士,正帶著家眷進京。
林如海未見其妻,只見了兩子,問了好些話,又贈了表禮。
顧越呵呵一笑,舉杯向林如海道:「那年我中了進士,偏生你卻南下,我心中好生不捨,而後家中大小事故出了許多,在京城任了三年庶吉士又外放,咱們竟不曾再見。」
顧越兄長貪污受賄一案發了,宣康帝龍顏大怒,早已斬首示眾,其家妻兒或是發賣,或是流放,如今顧家全靠顧越一人支撐,林如海心中明白,歎道:「我家人丁稀少,煩惱便少了許多,倒是難為你了。不過此時已然起來,老相國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
顧越冷笑一聲,道:「如今雖已瞑目,前些時候呢?在大哥身上,先父寄托了多少心血,哪知他竟做出如此辱沒祖宗的事情來,連帶一家老小抬不起頭。我在京城也好,在外面也罷,哪怕兢兢業業,仍舊受外人懷疑,覺得我長兄如此,是否也跟他一般是個貪官污吏!也不知道父親下面見到他,是不是斥責了他一番。也是聖人顧念老臣,不然我哪能高昇。」
說著,瞅著侍立一旁的兩個兒子道:「再不能讓他們重蹈覆轍。」
一句話嚇得兩個兒子忙躬身應是。
林如海笑道:「我瞧令郎皆是老實本分之人,你莫要如此,令兄之事,與令郎何干?竟是好生教養為是,剛柔並濟,千萬別嚴厲太過,適得其反。」
顧越也笑了,道:「你兒子呢?這回進京沒帶進京城長長見識?也是,千里迢迢,沒的勞累。還記得十幾年前咱們在金陵,你給令千金攢嫁妝,如今可得女兒了?將來出閣的時候別忘記告訴我,我原本許過要給令千金添妝的。如今我家雖不如從前,當初分家的時候大半都給了大哥,我和三哥等人只得寥寥,但是給令千金添的嫁妝卻是早就預備妥當的。」
顧越乃是粵海一帶為官,遠隔千里,通信不多,自然不知林如海已得了女兒,只記得在京城中間過的林睿,因此言語間難免說笑起來。
林如海笑道:「你且收好,別給了別人,過上十來年,也就用得上了。」
顧越聞言,忙道:「令千金今年幾歲了?我還沒見過呢!想是你回南之後生的罷?」
林如海微微頷首,道:「如今已經一歲了,花朝節才過生日。」
顧越撲哧一笑,一口茶險些噴將出來,道:「怎麼這麼小?竟然才一歲!虧得你還開口讓我把東西留著,待到那日,已不知道破舊成什麼模樣了。」
林如海怡然自得地道:「那有什麼?便是一根破布條子,你給的也是你的心意,我不嫌。」
顧越道:「你不嫌,我卻拿不出手呢!」
拈了個果子入口,打發兒子出去,方問道:「怪道人都說世態炎涼,猶記得父親去世後,大哥出事,我算是遍嘗酸甜苦辣了。這幾年在外面,鮮少聽到京城裡的信兒,你是最靈通的人,有什麼稀罕事說說,好叫我心裡有數,京城那些人,許多我都不如何相信呢。」
林如海想了想,便將自己知道的告訴了他,並未瞞著他。
顧越本是落拓不羈的人,這幾年為官,已然收斂了許多,將來自己又要在御前行走,更得對宣康帝的心思瞭解些方好,聽林如海娓娓道來,極多都是這些,不住點頭。
顧越閉上眼睛,問道:「也就是說,太子殿下如今改了好些?」
林如海點頭,他也沒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真捨得已到手的銀錢權勢,心裡著實佩服。
不過,這些多與他無甚瓜葛,瞧著他似能在揚州連任鹽政,既然如此,何必攙和到這些事情裡去,任由他們自個兒相爭罷了,自己只需見過宣康帝便即回南,依舊處理鹽務,遠離京城,清閒之餘,教養兒女為樂。
林如海忽然一怔,今生林睿來得出人意料,但黛玉卻是如約而至,幼子也已有了罷?林如海算了算時間,上輩子黛玉滿週歲後不久賈敏便查出來有了身孕,如今自己來了京城,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請大夫,若有,該當好生保養才是。
一女兩子,他林如海這一世,當真對得起祖宗了。
不提他如何掛念賈敏,如何惦記兒女,一路上有顧越相伴,時常面江吟詩,對山作畫,兩人情性十分相投,雖然行程匆匆,晝夜兼程,仍舊樂業自在,不一日便到了京城。
林如海進京的消息瞞不過人,早有林家老宅的人來接了。
張大虎特地請了假,張大虎現今在御前當差,宣康帝喜他勇武,年初便升他為五品龍禁尉了,亦早知張大虎的身世,為此對林如海更加感到滿意,若是別人早將如此人才收在門下以做僕從了,他卻盡心教導張大虎,助其進京參加武試,高中後也不曾索恩,真為君子,聞得張大虎所請,批了他三日假,好生陪林如海一陪。
榮國府亦早得了消息,賈母忙命賴大帶人去,不料賴大卻回來道:「姑老爺才下了船上了岸,家門都沒進,便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