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小鬼難纏,就算是她這個級別,遇到鋪天蓋地的蛇雨,也輕鬆不起來。提到蛇的話,讓人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佘玄麟,那麼那些蛇會是佘玄麟設下的法陣的一部分嗎?他到底是活著、死了?他在哪裡?又想做什麼?
朱雀端起一盞茶來飲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她皺了皺眉:「來人,換茶。」
一個小妖怪得令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接過朱雀手中的杯子。妖協的八大閣老如今除了一個鎮守後方的,其他全部已經到齊了,現在三個和她一樣剛處理完蛇雨後去巡視鎮子了,三個正在與修盟就地盤之類的事情談判或者說扯皮,還有一個正在研究鐘錶鎮外圍的結界。
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個事!想到剛才接到的稟報,鐘錶鎮被困,鐘錶鎮還在逆向轉動,朱雀就忍不住感到心情煩躁。她抽出一支煙,熟練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她們火禽一族鍾愛煙火之氣,當然朱雀抽的煙並不是普通的人間煙草,那是種叫作鬼草的益草。《山海經·中山經》說牛首山有鬼草,其葉如葵而赤莖,其秀如禾,服之不憂,說得就是這個。——所以說,就連朱雀都已經煩躁到需要靠外力來讓自己不憂了。
佘玄麟……一想到這位可以算是自己昔日同仁的舊妖神,朱雀便感到無比鬱悶。佘七ど對廖天驕說過,妖神不是妖修煉而成的神,而是妖族之中的神族,這沒錯,但這只是大道,說得是正統的血系,其實下面還是有小路。妖神也有新、舊之分,舊妖神就是九君山佘家、朱雀、玄武這些從很早以前就存在的神族,而新妖神就是那些通過修煉逐漸接近神的能力和地位,甚至跨越了的妖,最後這部分很少很少,但也不會沒有。
同樣是神族,妖協對於新、舊妖神的態度也有著微妙不同,這就像是對於自己身邊辛苦奮鬥成大官的朋友和從一開始就啥事不幹躺在祖先功勞簿上世襲爵位的貴族的區別。對於新妖神,妖協會適當扶持;對於舊妖神,則十分的忌憚。因為這一批人或者家族存在已久,擁有悠長的歷史積澱和強大的力量,對於負責管理妖族日常秩序的妖協來說,要讓這批人服管總是有點困難。比如佘七ど這種,年紀輕,實力也不如妖協的長老們,但是因為他九君山的背景資歷擺在那裡,所以就算妖協的長老見到他還是要畢恭畢敬。誰願意?所以七百年前,玄武背叛,殺了無數的妖族和不少妖神這件事裡,妖協並不是完全的受害者,還是一定程度的受益者。他們最後求上門去請佘玄麟出山,多少也是打著希望這兩個好朋友同歸於盡的小算盤,誰能想到佘玄麟竟成了這次事件的最大變數呢?
朱雀吐出一個煙圈,看著空中青煙裊裊直上。她也是個舊妖神,但是她和玄武不同,和佘玄麟也不同,總體來說,她和青龍才是一國的。人間常說帝王是真命天龍,又說見鳳則天下興,青龍、朱雀自古以來就經常有神跡見於人世,所以雖然掛著舊妖神的名,其實朱雀常年遊蕩在人間,自己也覺得自己更接近於人神。對於那些真正的、純粹的舊妖神,她常常會生出不理解的想法,更何況佘玄麟這種天才,而且佘家的歷史太久遠了……久遠到恐怕現在已經沒有人能說出佘家的最早起源。
「朱雀大人,茶來了。」小妖怪放下一杯茶,轉身要走。
「等等。」朱雀掀開茶碗看了一下問,「這是什麼茶?」茶碗中飄著一撮茶葉,看起來很普通,沖泡出來的茶湯顏色卻是絳紅色,有點像洛神花茶的色調。
「是本地的特產茶葉,剛剛東倉大人讓人拿來的。」
「哦。」朱雀湊到鼻尖聞了聞,聞到一種古怪的芳香,「你下去吧。」
「是。」小妖怪行了一禮,往外走去。
朱雀端起茶碗,正要喝一口,外頭卻吵吵嚷嚷地進來了一堆妖:「朱雀大人,朱雀大人!」
朱雀只得又把那茶碗放下了,說:「什麼事?」
進來的是一群負責在鎮中巡邏的妖怪,其中領頭的應該是在南昀手下做事的。
「稟報朱雀大人,南昀長老剛剛在鎮上一處民宅的地下室發現了一道暗門,我們剛要進去,修盟那群王八蛋竟然跑來跟我們搶地盤,長老現在正和他們僵持著,想請您過去議事。」
頭疼。朱雀放下茶盞道:「行了,我跟你們一起過去。」
朱雀走後,先前的小妖怪偷偷摸摸地走進來,收走了那盞茶水。
※
「不行,還是進不去!」廖天驕一落地便恨恨踢了一腳面前的灰白霧氣,別人常說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緊,他這是踢在霧氣裡,比打棉花還難受。
佘七ど也落到地上,化為人形。他們剛剛試著想從上方逾越這道霧牆,但是顯然佘玄麟在佈陣時不會沒考慮到這一點,無論兩人飛多高,霧氣牆就有多高,反正總是阻擋住他們的去路,簡直接天連地。隨後他們又繞著霧氣牆飛了一圈,這一次佘七ど至少弄明白了那灰白色的霧牆是呈圓柱狀包圍住鐘錶鎮的,圓柱的邊界線應該是恰巧卡在了藏骨坑那兒。
天色陰沉沉的,鐘錶鎮周圍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不,其實還是有幾個人影的。佘七ど眼尖,飛快地追上去,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個,那人頓時慘叫一聲,甩出了一大把符咒。符咒打到佘七ど的臉頓時發出了「辟辟啪啪」的巨大聲響,如同在放鞭炮一般,動靜極大。
廖天驕從後面追上來憤怒道:「夭壽啦,別打臉啊,臉已經夠丑了!」一隻手就將那個人扔了出去。
佘七ど:「……」
佘七ど只好把那個倒霉鬼從樹叢裡又拎回來,給他拍掉身上的土。那是個戴眼鏡的男人,被剛才那一下嚇壞了,哆哆嗦嗦地蹲到地上,抱著個頭說:「別、別殺我,我什麼都說!」
廖天驕趕上來,用眼神表示:「怎麼回事啊,我還沒做什麼呢……」
佘七ど裝作沒看見,問那個倒霉蛋:「你們是修盟的人?」
男人顫抖著說:「是、是的。」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測、測量坐標。」
「測量坐標?」
「朱老……就是我們修盟技術委員會的顧問讓我們分成四組,過一個小時就匯報一下各自看守的固定標記物的坐標。」
「為什麼?」
「不、不知道。」
佘七ど揚起手,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指指身邊的廖天驕。
「啊啊,我說、我說。」男人立刻大喊起來,吸著鼻子說,「聽說是什麼坐標有偏差。」
「說清楚,什麼坐標發生了偏差?」
「鎮子裡的,聽說鎮子裡的建築物好像在動。」
佘七ど眉頭一動,似乎在思考什麼,跟著忽然扔掉那個男人,沿著灰白色的霧氣快步走起來,廖天驕喊他:「佘七ど,這個人怎麼辦……佘七ど?」沒辦法,只好跟上去。那個被放掉的男人一得到自由,立刻撒開蹄子飛奔走了。
廖天驕說:「佘七ど,你發現了什麼?」
「剛剛那個男的說鐘錶鎮在動。」
「啊?」
「這裡是鐘錶鎮的西面,我們剛才在天上飛過的時候,我看到北、東、南三個方位還有人,應該是和他肩負一樣職責的小組。」
「也就是說東西南北四個方位都有人在測坐標?」
「並且是在測量鐘錶鎮橫、豎中軸延長線上固定物體的坐標。」
廖天驕思索著:「位移?難道鐘錶鎮在轉動?」只有某個物體自轉才會讓人聯想到通過測量這些固定坐標去確定該旋轉區域內某個物體的偏移角度。
「嗯。」佘七ど用袖子抹了把臉,掏出懷裡的東西,廖天驕以為他是在拿李岄墳裡的匣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但佘七ど拿出來的是老何給他們的懷表,他看了一眼後,吸了口氣說,「你來看。」
廖天驕湊過去,懷表上倒轉的指針距離他們之前走的時候偏移了很大一個角度,分針此刻已經指向了四十分的位置。
「哇,時間好得好快!不對,這表壞了嗎,移動速度怎麼變快了?」
「是的,速度變快了。」佘七ど說,「或許是因為藏骨坑被發現了的緣故,所以懷表倒轉速度加快了。還有,我們原先只以為懷表在倒轉,但是或許這整個鎮子……」佘七ど比劃了一下,「就是一個與懷表同步的表。」
「鐘錶……鎮?」廖天驕思索著。
「對。」佘七ど說,「還有,我剛剛想通了一件事。」
「什麼事?」
「為什麼我們昨晚在鐘錶鎮老鐘錶廠的地下室裡沒有見到袁家的那個老頭。」
「為什麼?」
「因為位移。」
「位移?」廖天驕想起來,在他們之前也曾有許多人下過鐘錶廠的地下室,但是卻從未聽人提起過發現了那道神秘的門,進入過當年吳某人或者說老何的祖居,他們或許是至今為止唯二發現了吳某祖居並進入過的人,不然的話,「摯友佘玄麟」這塊神主位存在的消息早就應該傳播開來了。
「我懂了。」廖天驕說,「這個鎮子在轉動,我們下去的時候,剛好鐘錶廠位移到了適當的位置,露出了底下的暗門,所以我們才能進到吳某人的祖屋裡,而其他人卻沒有碰到恰當的時機,因此什麼也沒有發現,就這麼走了。但是,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不知道。」佘七ど說,「總之跟老何快遞給我們的這塊表有關。」
廖天驕想了會,突然又「啊」了一聲說:「我懂了我懂了!」
佘七ど疑惑地轉過頭來問:「你又懂什麼了?」
「你祖父……你祖父那間屋子……」廖天驕說,「那間屋子並沒有失蹤也沒有被拆毀,它還在原來的地方,只是我們看不到而已!」
佘七ど皺起眉頭:「你是說我祖父當年住過的地方也需要鎮子旋轉到一定方位才能夠找到入口?那麼那道門會在哪?」
廖天驕說:「這個簡單。你看你祖父當年居住的宅子是封印這個鎮子裡靈骨井的陣眼,這點我們有共識吧。」
佘七ど點點頭。
「既然是陣眼那就不可能變來變去,所以陣眼=你祖父的宅子=固定不變的位置=三生石碎片可能在的地方。」
佘七ど說:「陣眼在圓心?」
「不不,這座小鎮外圍的結界雖然是圓形,但是鐘錶鎮整體並不是圓形構造,所以陣眼並不在圓心,而且只要滿足固定不變的位置這個要求是不需要在幾何體中心的。」
「那在哪裡?」
廖天驕問:「你有沒有發現李岄重修過鐘錶鎮後,鐘錶鎮的佈局變了,但是外觀平面圖卻沒有大變?」
佘七ど莫名其妙地搖搖頭,問:「不變又怎樣?」
廖天驕從旁邊撿了根樹枝在地上開始寫寫畫畫:「我不知道你做過一道數學題沒,就是兩個三角形,平面圖看是一
一樣大小面積的,第一個三角形我們把它分割成幾個部分,然後把這分割出來的幾塊部件調換位置就組成了第二個三角形。奇怪的是,兩者整體外觀、面積是一樣的,各組成部分的外形、面積也是一樣的,但是第二個三角形卻比第一個三角形多出了一個正方形的空格。」(注1)
佘七ど看得目瞪口呆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就是說……」廖天驕想了想,決定不糾纏數學問題了,「就是說李岄當年重修更漏鎮並不是為了封印你祖父,而是為了掩藏他的陣眼,那個陣眼的所在,就是鐘錶鎮無論怎麼轉動都不會發生偏移的地方,也就是鐘錶鎮重修後被隱藏起來的那個多出來的正方形空格!」
佘七ど糊塗了,還多少有點惱怒,說:「你有什麼根據,李岄為什麼會掩藏我祖父的陣眼,他可是有殺害我祖父的嫌疑!」
「很簡單,兩個故事兩個人。」廖天驕說,「我們剛才也分析過了,李岄的故事裡有一個小二但是沒有提到吳某人,老何謎題則沒有提到小二提到了吳某人,還有李岄的故事裡提到了他的一個一起抓妖的朋友,但老何謎題裡沒有提到。你覺得這說明了什麼?」
「什麼?」
廖天驕說:「換個角度來想,你最初覺得老何是你祖父留在人間的暗哨對不對?」
「對,就像單寧那樣,或許……比單寧關係遠一點,更接近於上下級。」
「按照這層關係,老何會稱呼你祖父為摯友嗎?」
佘七ど頓時語塞:「這個……」
「李岄的故事裡說他是因為等朋友未至才只身前往更漏鎮,隨後他的故事裡特地提到你祖父那棟宅子與別的地方不同,原話是『有不明靈氣流動』。很奇怪對不對,他沒有用妖氣,而是用了靈氣。隨後他說自己夜探佘宅,發現一條在金銀珠寶中游弋的蛇,蛇的臉和他朋友的一模一樣。」
「太奇怪了!」廖天驕看向佘七ど,「更漏鎮那麼窮的一個鎮子,哪來的金銀珠寶,這批金銀珠寶後來又到哪裡去了,為什麼兩個故事裡都不提了?而且李岄為什麼要特地提到佘真人的臉和他朋友的一模一樣呢?」廖天驕頓了頓,「我們再結合老何謎題的內容來看一下,老何謎題中沒有說李岄發現佘真人跟他朋友長得像,但是說從噩夢中醒來的吳某人遇到了李岄,提及佘真人有問題,於是李岄遠遠地去橋邊看了義診的佘真人一眼就震驚地回來了,並且面色凝重。為什麼?」
佘七ど的嘴唇動了動:「因為……臉……」
廖天驕說:「對,如果說李岄因為發現佘真人是個妖而震驚那是不現實的,因為他早就聽聞這座鎮中有一個蛇妖才會來此,他真正震驚的是佘真人和他的朋友長得一模一樣!」
廖天驕說:「佘七ど,這兩個故事雖然表述不同但其實都佐證了同一點,李岄有一個與佘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朋友,再結合那個稱呼、李岄故事中一些微妙的細節,在老何祖居中立下摯友神主位的那個人是他的可能性很大!我覺得,李岄不僅借助重修更漏鎮隱藏了你祖父布下的陣眼,他的故事裡隱藏了老何的存在也是為了不讓其他人找到你祖父留在人間的最後一個暗哨。」
佘七ど似乎有些迷惘,他看向廖天驕問:「那我祖父的死……」
「這個目前線索還不夠。」廖天驕也想不通這件事,李岄到底有沒有殺佘玄麟呢?他到底是敵是友?他在三生石事件中又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我覺得我們還是先找到陣眼再說吧。」廖天驕說,「或許那裡有答案。」
佘七ど似乎也平靜了些許,他說:「那麼我知道陣眼在哪了,在老何祖屋。」
廖天驕也想到了,鐘錶鎮在整個轉動,只有卡到正確位置的時候,他們才能通過暗門進入老何祖屋。所以老何祖屋一定是有特殊性的,可是……
「可是我們昨天才把那裡徹底搜查過,什麼線索都沒找到啊。」廖天驕撓撓頭,「老何謎題裡雖然說到佘真人最初住在吳某人家裡,但是也說了他很快自己造了一間屋子。」
佘七ど說:「就算是過去,一個小鎮裡的土地也不可能無緣無故空出一大塊,何況我祖父當初造房子時為了定陣眼,更不可能考慮更漏鎮的現實規劃情況,換言之,他造這棟宅子的前提就是絕對不會因為外物影響而改址。那麼他要怎樣做才能隨心所欲地造這棟宅子,既不影響別人又滿足他自己的要求呢?」
廖天驕凝神思索,佘七ど說:「仔細想想,你其實已經見過了的。」
廖天驕恍然大悟:「一座虛宅!」
「對,一所並不存在於人世的宅子,就像我在不平山上造出來的那棟宅子一樣。」佘七ど的眸中光芒一閃,「我想,通過老何祖居那面鏡子,我們應該能夠進到那棟宅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