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餡餅總要自己爭才會有
許峻嶺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顆痣,卻說:「沒看清楚,不記得了。」
她說:「不記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類的,漂亮一點你都看得清楚,也記得。你的眼睛見了漂亮的就亮了。」
許峻嶺笑了說:「真的,你瞭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話也不敢上去說一句,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呢乾脆瞎著點,還不那麼痛苦。」
她說:「到加拿大你這方面倒有點正人君子了。」
許峻嶺說:「你這不是笑我沒戲嗎」
她說:「在外面你越是沒戲,在家裡你越想把戲做足,把我給苦了。」
許峻嶺說:「你這個話說得有點道理。」
她說:「只有點道理沒有道理我們會到今天」
許峻嶺說:「那你就讓我在家把戲做足,就當是實行人道主義,讓一個人心理也有個平衡的機會。」
她說:「我也想讓你把戲做足,可你的話又聽得」
許峻嶺說:「不說了,不說了,這就進入雷區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說,找你的那個人這裡有顆痣。」說著他點一點眼下。
她說:「那是張小禾。」
許峻嶺說:「張小禾,是叫張小禾。」
她說:「張小禾挺漂亮,你說沒看清楚。」
許峻嶺說:「照你的意思我是長了一雙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腦子裡,隨時印一張出來。」
她說:「你可能搞錯了,漂亮的你會記得。」
許峻嶺說:「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錯了我怎麼知道地球上有個張小禾」
她說:「那你可能在別的地方留下的印象,她那樣的人容易給你們男的留下印象,特別是你這樣的人。」
許峻嶺去廚房做飯,她給張小禾打電話。吃飯的時候她說:「那個人是張小禾呢。她想進檔案專業都想好久了,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還是進不來,人都要急病了。」
許峻嶺說:「這麼說你好幸運。」
她說:「加拿大沒有幸運這一說,都是看自己的實力。」
許峻嶺說:「你有實力,有!」
她說:「那還是被別人看得一錢不值。」
許峻嶺說:「別人也不是別的意思,是怕,是實力太強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看,他不是老闆要找一個能幹事的人。」
她說:「男人統治女人,要實行愚民政策。」
許峻嶺吃著飯,不再搭話。他覺得自己的猜測得到了某種印證,她這次出去,回來就有點不同了,有了點新的想法。他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過了一會兒她說:「張小禾也挺可憐的。」
許峻嶺笑了說:「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憐。」
她說:「別鑽牛角尖,我那個『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
許峻嶺說:「好會說話的人!『也」你自己,這麼自信的人!」
她說:「我自信什麼,我不出去衝鋒陷陣,誰來管我的事,獎學金會自動跳到存折上去嗎靠你行嗎」
許峻嶺說:「我沒有用,靠不住,這都不用再證明了。你說,她怎麼就也挺可憐的啦」
她說:「我懶得講了。」
許峻嶺說:「還能可憐到哪裡去加拿大飯總是有一口吃的。再說,女孩子長得有個樣子,自然會有人來照顧她。」
她說:「現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國內有妻子兒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蒙在鼓裡。」
許峻嶺吃驚說:「他們天天在一張床上幹著那些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裡亮著呢。」
她說:「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著呢,那個男的講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約克大學計算機系的博士,給自己在美國的弟弟寫信,打在計算機裡面,晚上忘記關機就回去了,第二天別人上機,都看見了,就傳了出來,以前誰也不知道他是結過婚的,他對誰都說自己single(單身)。」
許峻嶺說:「這人膽子賊大,這樣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像我這樣的人就只有餓死。」
她笑一聲說:「你還餓死,你真太謙虛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估計也低得過分了點,你對自己的光榮歷史忘得太快了點。」
許峻嶺避開這個話題說:「那你行行好,把底細告訴了張小禾,救她一救。」
她說:「知道你憐香惜玉了吧。別人都不說,我去說什麼。那個男的會恨死我,搞得不好連她自己都會恨得在心裡咬我,一腳踹破了她的夢!我才不做這個惡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來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麼樣,找個男人挑來挑去其實意思不大。想起來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實也不必一定要認那個真,非要找個什麼樣的。」
許峻嶺說:「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麼是好人,還不如找個有錢的,圖到了一頭。」
她說:「也可以這樣說。以前我好看不起這樣的女人,現在想起來,有她們的道理。」
許峻嶺說:「說不定張小禾就是看了這男的專業好,容易找工作。」
她說:「張小禾跟我說起男朋友眉飛色舞,說個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說了給她聽,她倒還來安慰我。我剛說了又後悔了,說什麼呢,讓別人笑話有什麼意思!」
許峻嶺說:「你又在外面說我,敗壞我的名聲。幸虧我的名聲在這裡還不那麼要緊,由著你敗壞去好了。」
她說:「反正我沒造謠。」
許峻嶺說:「事情就那些事,從你嘴裡說出來和從我嘴裡說出來,就不是一回事了。造謠倒是沒造謠,那也差不多了,總之我不是東西。」
她說:「你別緊張,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國,沒人計較你那些事。」
許峻嶺「嘖嘖」說:「聽你煞有介事說起來,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
她望了許峻嶺點著頭微微地笑,說:「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嗎哼,冤枉了你!就冤枉你!」
在ho—ijee—chow做了炒鍋以後,每天收工前清洗爐頭擋板這最髒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許峻嶺的事。另外幾個炒鍋都是說粵語的,他們成了一氣,把許峻嶺當了個外人。有天新來了個炒鍋,許峻嶺想,新來的該接他的班了吧。
收工的時候許峻嶺拿了拖把去拖地,空著清洗爐頭的事想讓他去做。他卻慢吞吞地做些別的事,把爐頭空在那裡。快到時間了許峻嶺走過去自言自語似的說一聲:「爐頭還這麼髒。」他跟沒聽見似的,並不望許峻嶺,又虛張聲勢地和阿來大聲說笑。許峻嶺明白他們都已經算計好了,只得忍氣吞聲去清洗。
可做了兩個多月炒鍋還沒給他長工資,這心裡怎麼也忍不下去。好多次許峻嶺想對阿來提醒這一點,總也下不了決心,覺得就這麼開口要錢跟不要臉也差不多。他在心裡恨自己沒有志氣,該他得的他怎麼得不到呢
好幾次跟阿來說話時,繞了圈子慢慢靠過去,想裝作突然想起的樣子提到這件事,話都到了舌頭尖尖上又和著唾沫嚥下去了。每個星期公司的工資單發下來,許峻嶺心中就受一次刺激,沮喪地想,又丟了幾百塊錢!這種刺激給了他一種勇氣,無論如何他也得開了這個口去要這個錢,這不過是為自己討回公道。
有時候許峻嶺在心裡又覺得自己並不配拿更多的錢,現在已經夠幸運的了。這種想法又使他失去了勇氣,幾乎在心裡就要承認自己這個人其實也只配拿這麼多的錢,也並沒有就真的受了委屈。許峻嶺想說服自己死了那條心,在紐芬蘭四塊多錢一個鐘頭也拿了,現在九塊錢還要怎麼樣剛說服了,一股不平之氣又一湧一湧衝上來,罵自己太懦弱太無能太沒有用,活該比別人少拿些錢。在心裡他把那兩句詩篡改了:「無賴是無賴者的通行證,清高是清高者的墓誌銘。」
這世道清高太可笑太滑稽太不實際,連個墓誌銘也不會有。他自己不關心為自己謀利益,就永遠不會有人來為我謀利益,到頭來一句好話也不會有。萬幸了有個好人說幾句毫無意義的同情話吧,還是居高臨下的。許峻嶺得現實一點,粗野一點,無賴一點,在這個人的世界裡,餡餅總要自己爭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