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裴芾見賓客已入席安坐,遂滿臉笑意,起身高聲道:「九殿下,沐世子,各位大人,各位公子,今日乃我叔父的七十壽誕,裴某在此多謝各位的賞光,我先敬各位三杯酒!」說罷連忙對著眾人連飲了三杯,場面也漸漸熱鬧起來。
席上佳客均舉杯相賀,紛紛祝賀裴太傅「壽比南山、福如東海」云云,各士族子弟也把早已準備好的壽禮送給裴巖,禮品多是古玩、各地特色物品之類,裴巖也少不得起身回敬。
待眾人一一上前賀壽後,一直淺笑不語的沐簫和眸光一動,優雅起身,舉杯向著裴巖,目色幽幽道:「太傅於我有師恩,年少在夏口習武時,太傅教誨良多,簫和很是感激,所以今日簫和特為太傅送上一件壽禮!」說罷他從明叔手中接過一幅畫,將它遞至裴巖眼前。
裴巖連忙起身,臉色微微有些猶疑,他緩緩伸手過去,將那幅畫接了過來,而沐簫和忽的明眸一揚,朗聲道:「十五年前,我父親、景聲叔叔和雲伯伯被世人合稱為『英武三傑』,三人共守我大桓邊疆,可謂是手足情深,然雲氏被滅門後,景聲叔叔不久也戰死沙場,獨留我父親一人黯然神傷。這幅畫便是三人當年合力所作,今日簫和想把此畫贈給太傅,聊慰太傅思子之情。」
沐簫和一番話徐徐道來,從容優雅,提起舊事更是絲毫不緊促,他淡淡掃了一眼眾人,眼底深處那抹若有如無的憂傷化作一絲冷笑。
他話音一落,堂下多人已臉色數變,十四年前雲凌波私藏國璽,試圖叛逆,最終被三國派來尋覓國璽的刺客所殺,後雲氏慘遭滅族,五百口人無一生還,當年那場浩劫如今想想都讓人後背生涼。
裴太傅的獨生子裴景聲因不信自己的兄弟會謀逆,直道是大燕的詭計,他駐守襄陽時,便數次出擊大燕,誓為雲凌波報仇,可惜的是,他最後也戰死沙場,徒留馬革裹屍還。裴太傅因痛失愛子,傷心過度,最終退出朝中,居於夏口,而他也因不滿侄子裴蘊和袁氏對雲家滅族的做法而與其生嫌隙,十四年從未踏入京城一步。
這件事已是沉寂多年的傷疤,沐簫和這個時候提起,不知他打了什麼主意,眾人暗暗瞧著他,心裡頗為擔憂。唯獨蕭墨琤一臉茫然地看著大家,眼睛只是盯著裴巖手中的畫卷。
此時的裴巖早已老淚縱橫,他抽泣了幾聲,眼睛竟是難以撐開般無力,似乎過往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般,裴巖悔恨不已,如果….如果當年不那麼做,或許自己唯一的兒子還活著,而那個天縱英才的愛徒也還在世……然而他深知一切已不可挽回,最後他收住眼淚,微微顫抖地將它展開。
眾人均凝神朝那畫望去,只見那是一幅《松山漁隱圖》,畫中,江水一泓,三面山巒環抱,山村汀渚,花樹繽紛,山下屋舍亭台,小橋橫臥,一葉輕舟,舟上三人,划櫓前行,靜中有動,濃淡相間,錯落有致,全畫用筆勁峭,設色雅淡。畫右上有題詩「白雲欲出岫,木葉正紛紛。我共浮雲去,松山猿鶴群。」
沐簫和將眾人的神色守在眼裡,立在一旁淡淡地介紹道:「畫中山水為景聲叔叔所作,人物、屋舍為我父親所畫,此詩便為雲伯伯所題,三人各有所長又配合默契,渾然一體。」
裴巖雙眼緊盯著那首詩,心頭閃過一絲悸痛,半晌不出聲。大家瞧了幾眼,紛紛尷尬地稱讚畫技高超,卻無人說詩作得好,大家實則都已看出此詩的歸隱之意。
沐簫和瞅了一眼眾人的神情,心下嘲笑不已。而坐在下首的袁盾與裴暉聽著簫和口稱「雲伯伯」而面有不慍,此案由裴相與袁將軍共同辦理,而沐簫和這麼做卻十足表明了他的不滿。
正在大家稱讚此畫雅致有趣時,蕭墨琤走向前仔細瞧了瞧那幅畫,脫口道:「好個『我共浮雲去,松山猿鶴群』,敢情本殿下哪天也去趟松山,倚松望鶴!」蕭墨琤一臉雲淡風輕,雲氏族滅時,他僅有六歲,對於當年的事可謂一無所知,只知走了一個美麗的姑姑,少了幾個有趣的玩伴。
袁邵卻不是傻子,他不想眾人過多糾纏此事,便起身微笑說道:「今日乃太傅壽宴,何必提起舊事讓老太傅傷心。」
「是啊,今日是大喜的日子,聽聞叔父已準備舞樂,不如讓殿下、世子和各位大人欣賞欣賞!」裴暉也趕忙接話道,雖然他不甚明白事情緣由,但是看著裴巖傷心也覺得不妥。
沐簫和倒是冷漠地瞧了一眼二人,不再作聲。蕭墨琤一聽到「樂舞」二字,眼睛立即亮了起來。
聰明地裴芾於是拍了拍手,雅樂奏起,一群女子魚貫而入,纖舞飛揚,霎時將場上的尷尬化為其樂融融。
眾人一時也都忘了剛剛的不快,裴巖、九殿下和簫和三人則相互敬酒,喝得不亦樂乎。幾杯酒後,裴巖轉頭瞧了一眼裴芾,輕聲問道:「英兒呢?叫她來給殿下和世子請安。」
裴芾卻是苦笑道:「她和廳外那些江湖朋友在切磋劍術呢!我這就去叫她。」說罷便悄悄退了下。
此時燈火通明的院子裡,早已人聲鼎沸,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江湖子弟早把壽宴當做了比武大會呢。
「這位大俠,你這把劍鍛造得甚好,可否借我使使?」一個明亮輕快的聲音響起,她一身紅衫,拿起劍便在廊外起舞,身形矯健,引得在場的英豪們陣陣喝彩。
「大小姐,沒想到你深居閨中,還練得一身好功夫呢!」來自偃月宮的一名喚作偃然的黑衣男子倚著欄杆說道。偃月宮處在錢唐西湖,宮中人物以擅長施毒為名,因此江湖人士見到偃月宮的人便遠遠躲開。
「裴小姐是將門出身,從小耳濡目染,對武藝多有涉獵,再加上小姐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定劍術超群。」另一名執扇的白衣男子淺笑道,眾人看到他扇柄的篆刻「明鏡」二字,便知他來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明鏡山莊。明鏡山莊坐落在南陽郡臥龍崗,以內功精湛名揚天下。這名男子名喚郁霄,是明鏡山莊的掌門弟子。
這位舞劍的女子正是裴太傅的獨孫女裴蘭英,她十招舞完便停下來說道:「你們這些江湖大俠盡取笑我這個小女子,實則是這把劍好使罷了。」她一番劍舞下來,不喘不吁,一臉紅暈飛在圓圓的俏臉上,十足可愛。
「姑娘所舞的這把劍名喚『無陵』,正是劍眉山莊的絕頂鑄劍師宗晨平生僅鍛造的三把名劍之一,在下聽聞凡是擁有這三把劍的俠士必以此劍為名,那閣下便是無陵咯?」郁霄瞅著雙手抱胸於前的無陵說道。
無陵雖不愛言笑,但遇到江湖俠士卻是難得豪爽,「在下正是無陵,不過在下早已離開劍眉山莊,無陵劍一生只能有一個主子,所以無陵不能將此劍贈給姑娘,如姑娘不嫌棄,改日讓師兄弟送上山莊的好劍,聊表歉意。」
蘭英哪裡是想奪人所愛,她爽朗地笑道:「雖然我很喜歡它,但君子不奪人所好,聽祖父說過,劍眉山莊以一套鬚眉劍法獨步天下,莊中更是名劍繁多,你日後定記得送我一把好劍!」她俏皮地眨著長長的眼睫,惹得眾人無比憐愛。
「在下定不食言。」無陵聲音堅定地應允。
裴芾走到廊外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場景,他無奈搖搖頭,隨即拱手說道:「各位武林俠士,大家從天南地北遠道而來,裴某感激不盡,小侄女天性活潑散漫,叨擾各位俠士了,望各位見諒。」
「哈哈!大小姐天真爛漫,與我等交流甚歡,何來叨擾之說!」郁宵連忙客氣道,其他俠士們也紛紛拱手示意。
裴芾笑著點頭,邊走至蘭英身邊,輕聲道:「英兒,不記得你阿翁的吩咐了?還不趕快準備準備,進去見九殿下和沐世子!」
裴蘭英想起了阿翁吩咐自己的話,臉色一紅,嘟著小嘴點了點頭,旋即她又轉頭歡快地對著大家說道:「蘭英有事要先走一步,今日好酒好菜,各位盡歡,明日我們再行切磋。」
言罷她又瞅著無陵,「無陵哥哥,能否借你的寶劍一用?」
無陵淡然一笑,「姑娘請便。」
蘭英便高興地拿著無陵劍活蹦亂跳地隨裴芾走向主廳。
正當此時,廳內已一曲終了,裴巖見時機甚好,便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老夫有一孫女,名喚蘭英,從小被我寵著,不愛紅裝卻愛武藝,今日是老夫壽誕,我那小孫女願奉上一段劍舞,為大家飲酒助興。」他話音一落,眾人紛紛增大了眼睛,翹首以待。
謝廷林則笑道:「廷林能有幸一睹裴小姐武藝,已是萬般的榮幸!」
「是呀,是呀,早就聽裴暉多次談及他的妹子,今日能一見,也算償了夙願!」蘇譚也急忙笑道。
正待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歡談時,一身紅衣勁裝而面帶輕紗的蘭英已走至廳中。
眾人無不被那嬌小的身影所吸引,一時都止住了話語,亮著眸,認真地看著她。而沐簫和則一眼便認出了她手中那把無陵劍,唇角微微掛著一絲淺笑。
孰料這時,一個意外的聲音響起,「本殿下願為姑娘以曲助舞,權當我送給太傅的壽禮!」墨琤手執玉笛,走至前端,瀟灑道。
裴巖心下惶恐,連忙起身一拜,「殿下盛情,老夫感激不盡!」。
蕭墨琤倒只是瞅著台上的纖影,並不理會裴巖,他將玉笛至於嘴邊,吁吁一聲,清亮的笛聲飄然而出,而伴隨著悠揚的玉笛聲,蘭英腳步慢慢劃開,長劍一揮,霎時,眾人便見一隻矯燕在廳中飛舞,裴蘭英邊舞劍便朝廳中諸人望去,一笑清和,先而優雅,進而速度加快,腳步輕盈,墨琤的笛聲也隨之加快節奏。她紅衣舞動,輕紗半遮,時而飄若游雲,時而矯若驚龍,柔中有剛,英氣十足。
廳中男子見慣了柔美的舞女,哪裡見過這般英姿颯爽的劍舞。遂一個個睜圓了眼睛,生怕一眨眼便錯過了一瞬芳姿。就連一向淡漠的沐簫和也稍稍動容,然而裴蘭英身上的活力與英氣卻喚起他記憶深處的一個小身影…….
那個執著堅強的小女孩,那個永遠不懂溫柔和禮數的小魔女,那個眨著明亮的眼睛揚頭對他說「長大後我就嫁給你!」的小姑娘已經隨十四年前的那場大火而香消玉殞,那個身影已經永遠封存在嘉定六年……
簫和心下微痛,輕閉雙眼,喝下一杯烈酒,濁酒澆心,那股痛麻隨著熱酒傳遍全身。
蘇氏、謝氏和袁氏的子弟均是適婚男子,眼下見到裴蘭英,都是各懷心思。
最後,裴蘭英一箭平削下廳中一排燭火,雙手奉起,單漆跪在廳中,清亮帶著點稚氣地說道:「英兒賀阿翁山水不老春長存!」
「好!」不知何人大讚一聲,眾人均被她高超的劍藝震撼到了,紛紛拍掌稱讚。
「好!好!我的英兒真的長大了。」裴巖急忙走向廳中扶起她,而蘭英則把劍交給侍女,拉下面紗,露出她俏麗的面龐,她跟著裴巖走向前去,向蕭墨琤行禮。
「蘭英謝殿下助曲!」裴蘭英款款下拜,
「裴姑娘真不愧是將門之後,巾幗不讓鬚眉,這一套劍法舞得清雅精湛,觀之若梅花傳香,仙子下凡哪!」墨琤一手拿著玉笛輕打著另一手,嘴角輕揚地說道。
「殿下過獎,蘭英初次見殿下,便覺殿下身姿瀟灑,果如傳言中那般飄逸絕倫,聽聞殿下愛聽曲子卻很少親自彈琴吹笛,今日得殿下以笛助我,實乃蘭英大幸!」蘭英福了福身說道。
「哈哈,蘭英有所不知,我的曲子只為佳人而作,蘭英妹妹活潑可愛,本殿下甚為喜歡。」
蘭英見他喚自己「妹子」,頓生親近之感,倒也不介意他說話輕浮,笑道:「蘭英覺著殿下著實爽快!」墨琤聽了大有找到知音的高興,更是哈哈大笑。
蘭英這時也注意到了蕭墨琤身旁的沐簫和,見他一派淡雅出塵,有種不可輕掠的風采,忽的面色微紅,一向爽朗的蘭英心中某處生出一絲柔軟,欠身道:「蘭英給沐世子請安。」
簫和淡然一笑,道:「裴姑娘英姿颯爽,箭藝出色,簫和佩服。」話雖如此,清淡的眸子卻是看不出一絲情緒。
蘭英福了福身,卻是不敢看他,只是羞赧不已,遂回禮一番便輕輕退到裴巖身後。
不知為何,她覺得沐簫和身上有種不敢靠近的氣息,她自知剛剛全場的男子都為她驚艷,唯獨這位沐世子似乎並不為所動。裴府上上下下哪個不把她看做捧若至寶,即便遠在京城的叔伯也年年給她送來珍貴的禮品。聽慣了了誇獎和讚賞的裴蘭英心下對沐簫和的冷淡有一絲溫怒。
幾巡酒後,夜色已深,賓客也漸漸散去,最後裴巖留下九皇子、沐簫和以及幾位世家子弟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