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平安回宮,又重得康熙寵幸,德妃自要表示一番。尋得秋高氣爽的天氣,德妃邀了宮中眾妃往御河遊船,賞月。康熙朝政繁忙,並未到場,但傳了口諭,令內務府供給四五百隻大閘蟹和御貢紹興黃酒,以昭示聖恩。除了後宮妃嬪,德妃又邀了我、四福晉烏拉那拉氏、八福晉郭絡羅氏、九福晉董鄂氏及十三福晉兆佳氏陪侍。
月色怡人,隔著池水的小亭中有樂人吟唱,風徐徐而過,船舫裡笑語聲聲。德妃親手剝了一條蟹腿肉,用粉蓮紋小碟裝了,命宮人遞與良妃,笑道:「今兒早上我還發愁,不知請諸位姐妹吃什麼好,虧得皇上提醒我,說琳兒愛吃螃蟹,我一琢磨,眼下正是螃蟹最肥之時,便乾脆向皇上請了旨,讓內務府趕緊買了四五百隻來。」良妃忙起身,朝德妃屈了屈膝,道:「有勞德主子費心了。」兩人位階相等,良妃此舉,無疑給了德妃天大的臉面。
德妃虛扶一把,笑道:「良主子客氣了,快別多禮。」
她們說她們的,我基本上插不上話。來之前,十四千叮萬囑,說螃蟹涼,不許我吃,讓玟秋另備了點心。四福晉與我同席,低聲道:「好似後頭有熱菜熱湯,你若餓了,我領你去那桌吃。」我坐得久了,真想離席伸展伸展,便欲同四福晉去船尾。
德妃喊住我,道:「十四媳婦,過來,我有句話跟你說。」
我沒多想,走到德妃跟前,扶著玟秋福了福身,道:「額娘,您有何事吩咐?」德妃眉眼舒展,因吃了黃酒臉頰上泛著紅暈,她拉住我的手,朝眾妃笑道:「你們瞧這大肚子,猜猜十四媳婦肚中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宜妃極活潑,嘴皮子也厲害,道:「德主子,您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前頭九媳婦生了個女兒,我臉上沒表露什麼,其實心裡也一樣高興。」
宜妃是九阿哥的親額娘。
九福晉董鄂氏因生的是女孩,悶悶不樂許久,今兒聽婆婆如此說,略略得了寬慰,頰邊也淡淡抹過一絲笑靨。德妃與宜妃鬥了十幾年,豈肯吃虧,便道:「十四媳婦年紀還小,無論生兒生女,往後肯定還要接著生。不過我瞧這肚子的形狀,想必是個皇孫哦。」
別廢話,說到底還是想要兒子。
宜妃嘴一撇,道:「那可說不准咯,都是緣分天定之事,到時生了皇女,德主子別喪氣就是」德妃針鋒相對,正要張口說什麼,驀地船身一晃,幸而侍奉德妃的兩個嬤嬤一把將我與玟秋夾在中間,才不至摔倒。接著「噗通」一響,夜色裡有人喊:「靜貴人落水了」
侍衛們皆在岸上,我往水下望去,只見一個白影在不停的撲騰,卻無人相救。德妃朝持竿的太監吼道:「快,快下水救人!」幾個太監遲疑了片刻,跪下道:「奴才不善游水,只怕救不了靜貴人,請娘娘責罰。」德妃氣道:「沒用的狗奴才」她話沒說完,良妃已脫了花盆鞋,作勢往船下撲,德妃道:「你大病初癒,要是再有三長兩短,誰也擔當不起。」
良妃道:「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池中撲騰的水花越來越小了,眼看著靜貴人支撐不住,眾人皆慌了手腳。我急中生智,道:「把撐桿遞過去,把靜貴人拉上來。」但等到太監們將撐桿遞到靜貴人撲騰之處,水中已沒了聲響。我眼睜睜的,看著一個生命消失在眼前,竟然無能為力。
靜貴人,享年十八。
康熙大發雷霆,質問德妃:「為何船上無人會游水?靜貴人又是為何落水?」問題一連串,但人都死了,誰都不願幫她說話。德妃甚至連狡辯的話也沒有,只委屈道:「是臣妾思慮不周,完全沒想到會有人落水,請皇上責罰,臣妾願為靜貴人抄眷四十九張佛經求福。」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福氣可求?但康熙,再未追問,也再未追查。
待事情一過,我冷靜想了想,疑慮頓生,甚至——甚至懷疑是德妃干的。第一,那日在船上,我想去船尾吃東西,德妃卻故意拉住我說東說西,不許我去。第二,依德妃的性子,在人多的場合,多半是高端莊的形象,甚少與人隨意說笑,更不屑與宜妃動嘴皮子,引起所有人注意。第三,此等死了人的大案子,竟然無人追究宮人侍奉不周之罪,實在可疑。
再說,靜貴人與德妃以往結的梁子,我是親眼所見。
但我什麼也沒說。
這是我頭一回真真正正的歷經後宮鬥爭,嚇得我膽子都破了,幾天都不敢走夜路。十四坐在炕上由宮人伺候著洗腳,我歪在旁側,歎道:「要是不住在宮裡就好了。」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幹什麼幹什麼,萬事皆不用看康熙和德妃的臉色。
十四道:「我明兒去和額娘說說。」
我好奇問:「說什麼?」十四甩了我一記白眼,道:「你不是想開府麼?」我道:「我什麼時候說要開府了?」——開府?就是皇帝送皇子一套房子,讓皇子自己搬出宮住——就是現代人所謂的「分家」?我急忙反口道:「是是是,開府好。但額娘會答應麼?」
十四抬起腳,自己拿毛巾擦了,襪子也不穿,往我膝蓋上一撂,道:「遲早的事情,有什麼不答應的。」又道:「給我剪腳指甲。」我不嫌棄他腳臭,讓玟秋拿了小銀剪子,一面小心翼翼給他修理腳指甲,一面道:「如果開府的話,我不想住得離阿瑪額娘太遠,西直門附近最好,過兩條街就能到完顏府。再有,花園一定要大,你還記得上次我們去八爺府遊園嗎?八爺府上的花園可真不錯,假山流水,花木葳蕤,住在那裡,每天都跟度假似的」
玟秋小聲喊道:「福晉」
我頭也沒抬,問:「怎麼了?」玟秋道:「十四爺睡著了。」我扭身一看,那敢情好,剪指甲太舒坦了是不是,坐著也能睡著。沒敢驚醒他,仔細剪完剩下的,才輕
輕輕道:「十四,睡榻上去吧。」十四恍惚睜開眼,下炕,看我光著腳丫子,便抱起我,迷迷糊糊道:「靜貴人的事,你別想了,只要有我在,總不至讓那些腌臢事扯到你身上。」
原來他知道我的害怕,害怕扯上後宮鬥爭。
康熙的後宮太可怕!
靜貴人的結局,讓所有年輕的妃嬪都消停了。
我去永和宮請安,德妃悠然的坐在炕上喝茶吃糕點,好似什麼也未發生過,她的嘴角眉梢處甚至還有一絲愜然與得意。我早說過,後宮是個不講道理的地方。沒人去分清善惡,沒人去明辨是非,更無人伸張正義。只有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即便我是現代人,也唯有保持沉默。
我很慶幸,穿成了十四的福晉,即便他是九子奪嫡中的失敗者。
德妃放下茶盞,道:「昨兒十四跟我說了開府之事,我也跟皇上提了提,依皇上的意思,開府是遲早的事,可讓十四自個在外頭尋地方,讓戶部撥銀兩先建府邸,等你孩子出生了,身子養好了,再搬出宮。」
有個能當家的額娘就是好。
我聞之甚喜,笑道:「額娘勞心了。」德妃點點頭,道:「十四在我身邊長大,為人父母,真是恨不得事事都替他想好,安排好。但母親不能陪著兒子一輩子,今後他過得如何,全看你把持得好不好。」她頓了一頓,道:「愛新覺羅家看重子嗣,你不能管得十四太嚴,該讓院子裡的格格們緊著伺候爺,多多開枝散葉才好。」
開枝散葉開枝散葉我肚子裡不是正懷著麼?還不滿足呢。
我臉上笑開了花,道:「額娘說得有理。」反正十四的後院,大權在我手裡,隨你嘴巴子念叨,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權當吹風扇了。
開府的事妥了,接著就是找地皮、尋工匠、設計方案、撥銀兩、搭地基。說來都是十四的事情,我能幹的,頂多就是花窗用什麼紋案、花園移植什麼樹種、踏板用梨花木還是用檀木之類提提建議。真的只是建議,因為十四壓根不聽我的,他要是不認同,我磨破嘴皮子,他也不幹。反正要等生完小孩,坐完月子,時間還長呢,就讓十四慢慢幹著唄。
十四知道我垂涎八爺、九爺的花園,特地帶了府邸的圖紙去尚書房,讓兩位哥哥提提意見,當然,他不一定會聽。九爺在建築工事方面頗有心得,用毛筆畫了許多圈圈,寫了諸多註解。十四沒有當面反駁,表示拿回家繼續研究研究再做決定。
這已經算客氣了。
回到阿哥所,他便衝我抱怨,道:「九哥真是的,在圖紙上畫來畫去,還真當是他的府邸了。」他不是很生氣,但有點慍怒時,說話神情都像小孩子。
我道:「當是自己的府邸,說明九哥很用心。你要是不喜歡,重新讓工匠繪一張圖紙便是。」又哄他,指著幾處他寫的備註,道:「這個好,我覺得不錯。」十四看我喜歡,拋開不悅,變得高興道:「那便這樣下定吧。」
說完,用毛筆打了個勾勾做記錄。
第二日,十四拿改過的圖紙給九爺瞧,九爺看自己寫的備註幾乎都被叉叉沒了,很不爽快,又把十四拉到一側,悄聲問:「剛才路過太醫院,我碰到一個醫女,長得很像愛蓮,你見過沒有?」十四沉默片刻,道:「她就是愛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