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無期醒來的時候,天光已自窗台處灑落一室,他睜開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身旁。
空的。
入目皆是大紅的色澤,桌上紅燭已燃盡,而他蓋著喜被,規規矩矩地躺著,身旁空無一人。
彷彿昨夜種種,只是一場夢。
可他知,那不是夢。
他與竺幽的洞房夜,新娘消失無蹤。
草草穿好衣物,門外有等著伺候的婢女,見他開門恭敬行禮,正要問是否伺候新人洗漱,韓無期已如風一般消失在面前。那幾個婢女面面相覷,方纔那個髮絲凌亂,眼隱隱泛紅的,是昨日成親的公子?
有膽大的往裡面望了一眼,凌亂的床鋪上,早已空無一人。那婢女回頭,卻是驚得半句話說不出。
她們一大早就守在這裡的,並未見到任何人出來。
韓無期尋遍了整個韓府,幾乎掘地三尺,也沒找到那抹熟悉的影子。他突然開始懷疑,那個與自己朝夕相處兩個多月的女子,是否只是他南柯一夢的幻境?
韓摯是聽了下人的稟報後找到的韓無期。他獨自坐在竺幽曾住的客房外的石椅上,面色冷得有些駭人。
「怎麼回事?」韓摯走過去,濃黑的眉蹙起來。
韓無期淡淡看向他,道:「她走了。」
他已去她先前住的房間看過,除了她先前帶來的東西,一概沒有帶走,甚至是自己帶她去做的新衣,也整整齊齊疊在床上。種種跡象表明,她去意萌生已久,而他毫無所覺。
只是,為什麼?
立冬日的朝陽,耀眼得刺目。
韓摯盛怒,下令徹查整個韓府,有無物品丟失。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急匆匆趕到了書房,乍一看之下,與昨日並無差別。直到開了盒子,那羊皮圖紙安靜地躺著,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正常。府裡最重要的東西沒丟,也未聽人來報丟失了任何其他物品,甚至之前竺幽送給他的趙聞所著的《兵法》,也靜悄悄地躺在他臥房的錦盒內。
所以,那已明媒正娶嫁給韓無期的女人,究竟是為何,在新婚之夜不告而別?
這個問題成了全府的疑惑。下人交頭接耳時,提起那位曾為他們所有人親手做糕點的少夫人,都還很是感慨。那樣鄭重的一個夜晚,他們眼中那樣和善的一個女子,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與自己的兄長離開了韓府。
韓摯派出了大量人手在城內排查,到第二日,終於有守城的將領表示,那一日夜間他似乎看到一個紅衣的女子和天青色錦袍的男子騎馬出了城。韓無期沒作半分猶豫,牽了匹馬就向著安寧寨的方向而去,然而,整個寨子還是上次他們離開時的樣子,猶如被狂風席捲過,凌亂得根本沒有住人的痕跡。這些天來緊繃著的那根弦悄然斷裂,他終於坐了下來,眼中神采一瞬寂滅。
安寧寨後山。
校場上士兵們正熱火朝天地搏擊,而一旁還有眾人圍觀,躍躍欲試,只待下一輪自己上場。他們都是昔日趙聞的部下,當年他被貶時毅然跟著他離開,來到這無名角落,在他的帶領下,修建了這片場地。
可以說,這裡的一磚一瓦,都灑下了他們每個人的汗水。
只是可惜,趙聞最終遣散了他們,五萬人灑向茫茫人海,被尋常的生活漸漸磨平了銳角,所幸,沒有磨滅那一腔熱血。
副將劉德是第一個收到的趙聞親筆手書。
泛黃的紙張,上面只有三個字:「保公主」。彼時他開了間粥鋪,每日沉默著應付各式各樣的客人。在見到那紙張上熟悉的字跡時,這個留著絡腮鬍子的七尺男兒,竟隱隱眼中泛起了水光。
「將軍他……」他有些遲疑地問眼前的年輕人,當時竺青站在他面前,面色凝重默了一瞬,最終還是回答了他:「已去了很多年了。」
他手中盛粥的勺子,頹然落地。
他本以為,此生再無上沙場的機會,當年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往後只能迷失在人群中,忘了最初體內湧動的熱血,忘了那曾經揮汗如雨的豪邁。
將軍雖死,卻幸好,留下了囑托。
原來他,從未將他們這些部下遺忘。
彼此之間多多少少有聯繫,雖花的時間長了些,卻終究是將人聚齊了。趙聞被貶至今已有七年,而他們各自分開,也已有了六年。六年時光,曾經肝膽相照的弟兄,有幾個已身死,但將軍的餘威太大,雖竺青明確表示了不強求,但仍有不少死去的兄弟的子輩,願代父出征,代父追隨公主。其中,就有武林大會時認識的絡腮鬍子,羅峰。
她回來那一日,在竺青的介紹下,五萬人齊齊下跪,宣誓願從此追隨公主,捍衛王室血統。而她竺幽,從此恢復本名:顏筱梓。
顏乃國姓,先帝遺脈,加上趙聞手書,五萬人人心所向,唾手可得。
雖宮變時這五萬人已隨著趙聞遠離朝堂,可天下一夕之間易主,整個宋齊國議論聲一片。初來之時,竺青與他們說了當年宮變的內幕,骨子裡效忠的風骨仍在,再加上顏筱梓是當年皇室遺孤,是他們所追隨的將軍親傳弟子,將軍既留下親筆書信言明保公主,他們絕無二話。
篡位登基,名不正,則無論日後政績多斐然,都無法抹滅在人們心中的原始印象。
而這五萬人,就是憑著一腔熱血與得知真相後的憤然,甘心為公主赴湯蹈火。
她歸來那一日
,一身紅衣似血,長髮在風中紛飛,絕美的一張臉上,卻是無比堅毅的神情。
只有很簡短的開場白,並未提及那場宮變,寥寥數語中,儘是對他們的感激。
而後,她制定了這支部隊的規矩。
不可傷人性命。
在場多是久經沙場的人,聽了她的話,一個個面面相覷,這樣的規矩,聞所未聞。沙場上對陣,一個不慎便是身首異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樣的殘忍規則早已是默認,而如今,是要將他們的命平白送給別人麼?
場面一時有些靜,顏筱梓有些清冷的聲音緩緩響起:「尋常兵士,皆是如你們般的普通子民,他們只是聽命於人,並未參與陰謀的制定,因此,他們絕不該死。」她環視了一下四周,繼續說:「該死的,是那讓宋齊子民平白死於戰亂,只為謀求一人私心的篡位者,如今的聖武帝。」
一股無形的氣場,自她週身蔓延開來,眾人仍是沉默,眼中卻漸漸燃起了熱血的光。
「我會教你們克敵之招,我的武功皆學自趙將軍,」她臉上有驕傲的神采飛揚起來,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你們隨我,不傷一人性命,拿回這天下。」
場中沉寂片刻,接著便是一浪蓋過一浪鋪天蓋地的吶喊聲。他們彷彿看到了趙聞的再生,不,眼前這個女子,甚至有比趙聞更桀驁的風骨。
不傷一人性命,拿回這天下,那麼不可思議的一句話,可偏偏,他們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那日以後,她真的就開始教習他們武功,場地有限,不可能同時容納下那麼多人自由施展,便制定了詳盡的時段,每日分批練習,輪著上場,休息時可以看著別人練武,從中找出自身不足。完全不同於以往的練習方式,每個人心中都燃著一顆小火苗,雖每日練武至虛脫,心裡卻是極度的暢快。
而他們中,老兵的子輩們,譬如羅峰,從未上過戰場,只在幼時聽父親閒暇時說起那些刀光劍影,嚮往了那麼多年,如今得以一展抱負,更是練得賣力。
顏筱梓穿梭在校場中,不斷指點著士兵們。自她那日提出了作戰方式,他們如今所做,更像是尋常門派的習武而非準備上沙場打仗。
「竺姑娘……啊,不,公主。」竺幽回頭,羅峰撓著頭站著,有些窘迫地看她。
她眼中有訝異一閃而過,隨即勾起一側唇角,道:「羅大哥。」
羅峰這下更是窘迫,當日意外相識,只當她是個江湖兒女,生得那樣好,武功又這樣卓絕,很輕易就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而前天,看著她站在高台處振臂一呼的樣子,埋藏在心裡已久的萬丈豪氣,輕易就被激發了出來。
她彷彿天生,就應該站在高處。
但到底身份變化太大,兩日了,他才敢上前相認。
「我當日不知你的身份……」羅峰滿是絡腮鬍子的臉上神色有些不自在,斟酌著字句,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羅大哥不必多禮,當日以武會友,結識了羅大哥這樣的豪傑,是我的榮幸。」
「公主太客氣了……」羅峰在心裡萬分唾棄自己,什麼時候竟變得這樣扭扭捏捏,倒似個娘們似的!
將心一橫,他將心裡的話悉數說出:「公主,在下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顏筱梓點點頭,「好。」
羅峰像是終於說出了想說的話,轉身繼續練武去了。她獨自穿過眾人,心裡沒來由地有些空。
站在高位,意味著朋友會越來越少。饒是她如何寬厚待人,她從他們眼裡看到的,永遠只是尊敬。
忽然就有點懷念在百草谷的那段日子……搖搖頭,苦笑一聲,終是將這念頭驅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