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內士兵操練已有兩個月,一切都在漸漸步入正軌,不必時時在場中看視指點,她反倒閒了下來。
兩個月的時間,她不曾出過山,只竺青不停在外奔波,聯絡各處勢力。
宋齊國國境廣闊,卻在中間處略狹窄,軍事佈防圖上標明了各個勢力點,而拿到圖的那一刻他們發現,安寧寨所在的區域,恰好就處於這狹窄地形的正中,且這狹窄地帶周邊,並無兵力分佈。若他們橫空出世,將是一股新興勢力,憑借地形的優勢,將整個宋齊國的兵力攔腰截斷。
國境之東,是富饒的朧月國,往西是一片大洋,而北面和南面皆是一些遊牧部落,多少年來相安無事。顏筱梓不由得佩服起師父的英明來。無論當日他修建了此處是出於什麼目的,但對如今的他們而言,無疑佔據了絕佳地形。
竺青曾問起,既然制訂了這樣的規則,為何不將所以士兵集中到一起,統一操練。顏筱梓當時淡淡地看著場中熱火朝天操練的眾人,微微抿了抿唇,笑而不語。
竺青隱隱覺得,她再不是以往那個沒有城府的姑娘了。
她是真正的公主,雖以前不曾覺得君臣有別,但如今,這距離越來越大。就連他面對她時,也帶了幾分恭敬。
這日他風塵僕僕自外面趕回來,見到她欲言又止。
顏筱梓看他一眼,隨他走到無人處,語聲淡淡開口:「怎麼了?」
竺青斟酌了一下,道:「兩件事,一件私事,一件公事,先聽哪件?」
顏筱梓面色淡淡,道:「公事。」
竺青點頭,自懷中掏出一支碧玉簪花遞給她,她接過一看,小巧精緻的造型,通體碧綠,色澤極好。
「雲歌讓我轉贈與你的。他說最近撇不開身,今日你的生辰,他不能來了。」
顏筱梓勾唇一笑,將簪子舉得高些,透過日光能看到那瑩潤的綠色似是水流充填於簪子內,流光溢彩。
「讓他費心了。」她將簪子收了,轉向他道:「私事?」
竺青頓了一頓,終是開口:「他又來了。」
顏筱梓臉上黯了一瞬,沉默了。竺青見狀,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有苦澀無聲蔓延上來,顏筱梓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去,終是朝山口的方向緩步走了過去。
就容忍自己再放縱一次,再遠遠看他一眼,就好。
昔日熱鬧的寨子,如今只餘寒風與冷寂。
韓無期獨自坐在曾經顏筱梓住的房內,定定地看著燃燒的燭火許久,手邊一杯茶早已沒了半分熱氣。
兩個月前,他在這裡整整呆了五日,說不清是什麼感受,明明這裡這樣清冷,明明沒有半分她的氣息,他偏偏就覺得,她遲早會回來。
這是她的家,她還能去哪裡?
就這麼將這裡收拾乾淨,堪堪恢復了印象中的模樣,可即便是表象做足了,也填不滿無處不在的冷清。
人走茶涼,說的就是這樣的情景吧。
而今日是她的生辰,他又來了這裡,自走入寨門口那一刻開始滋生的失望感,幾乎要將他溺斃。
她不在這裡,她仍是不在這裡。
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她房內擺設極簡單,只有桌椅床鋪,僅有的一個象徵女子身份的梳妝台上,也無半瓶胭脂水粉。
他看著鏡中映出的單調景象,想像著她每日坐在那裡梳頭的情景,心裡澀得厲害。
她好像從來,也不曾刻意打扮過。或許她自己都不曾發現自己擁有怎樣的容貌。也是,整日與那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在一起,難怪她養成了那樣大大咧咧的性子。
只除了大婚那一日。
他還清晰地記得,自己在別院大廳中見到她一身嫁衣,蓋著紅蓋頭踩著小碎步出來時小心翼翼的樣子。
嫁衣寬大,卻依舊襯托出她纖細的身形。一步一步,似踩在他心尖上。那時的他,想像著蓋頭之下她忐忑的神情,忍不住唇角就上揚。
禮成之後將她帶回新房,看她安安靜靜坐在那裡的樣子,差點就挪不動步子。到底是忍到了面上做足,他匆匆從滿室賓客中抽身而出,卻硬是在進房之前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滿腔急切,任憑媒婆絮絮叨叨著又一輪禮節。
這是他與她的婚禮,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想給她最好的回憶。
卻是在見到她頭上的蓋頭時忍俊不禁,而後了然看到桌上少了一塊的糕點盤子,笑著在心裡歎了口氣。他早知她不會如此安分。
而之後……他手指無意識地觸上冰冷的杯壁,那些深深印刻在他腦中的旖旎場景,終是化作冬日凜冽的寒風,一遍一遍凌遲著他的心。
入骨相思為誰起,如今佳人,卻是音訊全無。
不斷有風拍打著窗稜,冬夜溫度低,他這麼靜坐著,雖裹了狐裘大麾,仍是擋不住寒氣陣陣侵襲。
顏筱梓慢慢走近,偌大的安寧寨,只自己曾經的臥房內透出橘黃色的暖光。每接近一些,便有一個年頭不停慫恿:既然很想念他,他如今就在這裡,再見他一面,將心裡的苦楚都說給他聽,他會懂。
然理智終是讓她止步門外。她在牆根站了會,沒聽到任何動靜,小心翼翼在窗紙
上戳了個洞。
目光所及之處,韓無期靜靜坐在桌旁,手執一杯茶,停了許久,都沒有喝。
他似是瘦削了些,就這麼靜坐著不動,目光定定地看著門口,不知在想些什麼,彷彿是一尊石像,不會思考,也不會動。
心口處的疼痛,突然就似掙脫了枷鎖,止也止不住。她隔著虛空伸出手,描摹著視線中他的側臉,只覺苦澀越來越濃,就要漫出眼眶。她微彎下腰,胸口處的疼痛才稍稍緩解一些。許是呼吸太過粗重,房內人似突然察覺到什麼,茶杯一落,人已飛速掠向門邊。顏筱梓一凜,身子急速移動,不消片刻,已挪到了隔壁的屋子後,讓全身隱在黑暗中。
「竺幽!」韓無期在屋子周圍四顧了一會,除卻他之外,沒有半分人氣。只有夜風凜冽,如刀般劃過人的臉頰,帶出刺骨的疼痛。
「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輕易闖入我的生命,又這樣離開……為什麼……」他苦笑一聲,慢慢地蹲了下去。
自己竟已經到這種地步了麼,竟然,都出現幻覺了。
顏筱梓躲在屋後的陰影裡,看著他蕭索的背影,狠狠地摀住嘴,卻止不住不停湧出的淚。
明明只隔著幾步的距離,可他們之間,早已有了不能跨越的鴻溝。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回頭了。
她是在韓無期終於回了屋子的時候,才悄然離開的。
夜已深,她本以為這個時刻大家都應該睡下了。可走近了校場,聽到些聲響,就發現有人仍在木樁旁打拳。她有些詫異,走上前去查看,那人似是聽到動靜,回過神來,也愣住了。
是羅峰。
「公主。」他抱拳行禮,額頭上有一層薄汗。
顏筱梓點點頭,淡笑著問:「這麼晚了還在練功?」之前她一直稱呼他為羅大哥,奈何他將身份看得太重,一再推諉之下,她只好直呼其名。
羅峰撓撓頭,週身的熱氣不停蒸發出來,整個人似乎籠罩在茫茫白氣之中。「有些地方還不熟練,想著晚上沒人,多練習一下。」
「可需要我指點?」竺幽淡笑著問。
羅峰慌忙擺手,道:「就不勞煩公主了,主要技巧我已掌握了,只欠些練習,多練上幾次即可。」
顏筱梓頷首,溫聲道:「羅峰,我記得你當日是代表黃城派參加的武林大會,如今你來我這裡,派中……沒事麼?」
羅峰坦然一笑,道:「在一處思一處事,當年若沒有趙將軍捨身相救,我父親早已命喪戰場,也不會有我來這人世的機會。如今既是趙將軍的遺願,父親沒有辦法完成,我自然要替他達成的。更何況,」他看她一眼,接著道:「國家大事高於個人,我當日做了這樣的決定,即便再有一萬次機會,也是會做一樣的決定。我相信,其他人跟我的想法是一樣的。我們覺得你值得追隨,所以才願肝腦塗地。」
顏筱梓楞了一瞬,心裡慢慢有暖流湧了上來。但她終究是沒再說什麼,只溫聲讓他早些休息。
這些話說完,對話竟是再無法繼續。
轉身正要走,羅峰突然道:「公主,有件事我一直想說……」他看了看顏筱梓的臉色,終於還是問出了口:「如今還在準備,雖無此憂慮,但日後真的上了戰場,難免會有個不慎受傷的時候,當日我見你與那百草谷的韓大夫相熟,所以斗膽提個建議,若能請動他來我軍中,必是一大助力。」
顏筱梓的神色驀地一僵,羅峰看著她的臉色,原本還有些話要說,訥訥地住了口。
她終究還是笑了一下,「這個建議很好,是我考慮不周,軍中確實需要良醫,我會著手去辦的。」
羅峰爽朗一笑,又行了個禮,才退了下去。
顏筱梓一路走回臥房,越發的沉默。
自第一日與大家相見,她就說過,但凡有什麼建議,均可以提,因此大家雖拘泥於身份,對她格外尊敬,卻也是勇於提意見的。
而羅峰提的這個建議,恰好是她所遺漏的。隨行軍醫,必不可少,但那個人,絕不可能是韓無期。
可若說還有什麼合適的人選……她唇角慢慢浮現出狡黠的笑,迅速做了決定。
明日,就往醫仙堂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