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山寨,交代了一系列需要用的物品,韓無期一頭扎進了剛為他收拾出來的客房。
慇勤而無害的臉充滿期盼地看著他,手緊緊抓著門沿,「無期,我給你打下手吧。」
見他不言語,忙不迭舉起手認真道:「我保證,絕不添亂!」
門砰的一聲在她面前關上,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
竺幽摸了摸鼻子,在門口等了片刻,屋內有橘黃色的光線透出來,將門外的她拉出一個淡淡的剪影。
夜有點冷,那個影子,有點落寞。
大廳裡,竺幽坐在主座之上,手握著茶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雙杏目微闔,看不清情緒。
「寨主,你喜歡那位白衣公子吧?」梅娘走到她身側,笑容溫和。
五年前,竺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眼見得是在深閨養慣了的,見到什麼都覺得新奇。
初來的那一日,跟在前寨主身後進了門,身邊還伴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郎。猶帶著稚氣的臉上,有著那個年紀不該有的悲慟。但即便是那樣,小小年紀的她還是撐起笑臉,向在座的各位一一打了招呼。
從那第一眼起,便是打心眼裡的喜歡。
她在武功上極有天賦。
或許是之前學過,自來了安寧寨,得了前寨主的指點,一日一日愈發勤奮練功,從前寨主偶爾流露出的欣賞目光中,大約能知道她進步神速。
每每她看了心疼,端了做好的點心去喊她歇會,那個小姑娘總是簡單擦下額上的汗水,笑著吃幾口,而後回去接著練。
本應該被養在溫室裡的花,卻小小年紀便得了一身的傷。那雙握劍的手上的老繭,甚至比她這做慣了活的人都要多。
接任寨主的那一日,豪氣干雲地將大碗中的酒喝盡,隨意一抹唇邊的酒漬,將酒碗往地上一摔,笑著說:「各位放心,日後我會罩著安寧寨,有我一日,便有寨子一日。」
那張臉上,永遠揚著明媚的笑。
此刻她卻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不言不語,將石柏安置好了,在等待韓無期配解藥的空隙裡,只手抓著茶杯,半天未曾喝上一口。
她知道的,每每有了煩心事,她便喜歡一個人靜靜呆著。
見她不言語,她笑著開口:「那公子我看著也很好,寨主的眼光真不錯。」
竺幽臉上神色有些不自然,卻仍是笑著放下了茶杯,「梅娘,你別取笑我了。」
她便只當她害羞了,用一個過來人熟稔的口氣說道:「寨主,若是真喜歡那公子,也沒什麼好害羞的,我們安寧寨的人,向來做事光明磊落,不必藏著掖著。」
見梅娘越說越起勁,她無奈地起身,「梅娘,這些事你不要管啦,快去睡吧。」
溫厚的手握住她,「寨主,男子大多喜歡矜持些的女子。」
竺幽一雙眼瞬時放光,順勢握住她的手,「當真?」
梅娘臉上是過來人理所應當的自豪感,語重心長地開始了為期半個時辰的演講。
半個時辰後。
「寨主,記住梅娘說的話了?」
「嗯!」她左思右想了半天都沒想出來韓無期為什麼對她如此冷淡,原來是自己用錯了方式。
雙手握拳,議事廳的燈火映著她白皙的臉,竺幽嘴角漸漸彎起,露出臉頰旁淺淺的兩個酒窩。
韓無期,我一定會讓你喜歡上我的。
將近夜半時分,客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
韓無期拿著手裡裝解藥的瓶子出門,迎面便撞上一直守在門外的二黑。
「韓公子,解藥配好了?」二黑自見面起就不待見他,此刻卻是難得的好態度。
輕輕頷首,由著二黑在前面帶路,兩個人徑直走向了議事廳。
石柏已等在那裡。
手臂上密密麻麻紮著銀針,乍一眼看過去,有讓人毛骨悚然的功效。
自骨瓷瓶中倒出一顆墨綠色的丸藥交到竺幽手中,看著他就著水吞了下去。
而後是將銀針一根根拔掉,替他解了穴,再換幾個穴道將銀針一根一根紮下,耽擱了這麼些時候,手臂處血流不暢,需要疏通一二。
半柱香的功夫過後,石柏手上的黑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消退。
「謝謝。」換上一身絳紅色曳地紗裙的女子看著她,語氣裡是發自內心的感激。
「沒事的話我先回去睡了。」收好瓶子,面無表情地說完就要往回走。
「對了,無期,你先前說要我答應你一件事,是什麼事?」小心翼翼的語氣,彷彿怕又惹他不開心。
剛邁出的腳步停頓了片刻,韓無期淡淡開口,「幫我準備一輛馬車和一個車伕,我的馬車被你毀了,最遲明日下午,我還要趕路。」
「那個……」略帶著些猶疑的聲音。
他駐足,等身後的女子開口。
「還是要跟你說聲抱歉,耽誤了你的行程。」
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按照他對這女人的認知,難道接下來不該是各種撒嬌賣萌?頓
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他徑直回了客房。
卻沒注意到身後女子驟然綻開的笑顏。
馬車和車伕,嘿嘿。
石柏和二黑愣愣地看著自家寨主,對視一眼。
寨主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該不會是瘋了吧……
我看八成是被那個娘娘腔勾走了魂魄。
這男人留著絕對是個禍害,要不趁著月黑風高,咱們先下手為強?
眼神交流完畢,石柏默默看了一眼自己還有些麻木的手臂,抬頭看向二黑。
還是算了吧。
二人齊齊看向竺幽,後者顯然心情很好,仍看著韓無期消失的方向,嘴角的笑都未來得及收。「石柏,明日一早你去鎮上買輛馬車。」
「寨主……」我大病初癒,啊不是,大毒初癒啊……
「今日也忙了一整天了,回去睡吧,啊……好睏。」
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竺幽連連打著哈欠走出了議事廳。
不過話說,矜持這種東西要怎麼學來著?
在客房裡剛脫下外衣準備睡下的韓無期,莫名打了個噴嚏。
因為有認床的習慣,雖然住宿條件並不算太差,韓無期仍是一夜沒怎麼睡。
第二日一大早出了房門,這木蘇山上的景致倒是不錯。
一輪紅日自遠處冉冉上升,漸漸變成耀眼的赤白色。地面上仍是有些濕,能看到葉尖滴落下來的露水。沉睡了一夜,漫山遍野的植物都似漸漸甦醒,隱約有些霧靄的山間,到處充斥著新生的喜悅。
心情沒來由的好,一夜的疲憊也一掃而空。
「韓公子,請來飯堂用膳。」
是昨日那梅娘。
跟上她的步伐,慢慢踱到了所謂飯堂。
熟悉的佈置,就連椅子上的獸皮也與昨日一般無二。
韓無期嘴角抽了抽,這不是那議事廳麼,一廳多用,還說什麼飯堂……
不過畢竟是山賊窩麼,不必這麼計較。
偌大的廳堂裡只有他一人,桌上擺了幾樣清粥小菜,看著挺可口。
試探性夾了一筷子筍尖炒肉,線條分明的下巴剛咀嚼了兩下,韓無期默默放下了筷子,優地將口中的食物吐出。
他果然,不該對山賊抱有任何希望。
「喂喂喂,你小子什麼意思啊,這是寨主一大早親自下廚為你做的!」二黑從側門處出來,一大清早的中氣十足。看著他面前吐出來的菜,一臉憤怒。
她親自做的?韓無期恍然,難怪,想來那梅娘看著也不像是能做出如此難吃飯菜的人。
十幾個人從側門中走出,一早便被寨主的行為嚇到了,但迫於她的恐嚇,他們雖羨慕卻不敢言,只好躲在側門處偷看,預備那小子若是不識相隨時出來揍他一頓。
雖然他好像一身是謎,不過好歹人多力量大麼。
一眾山賊越逼越近,大有昨日揚言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氣勢。
韓無期卻只是坐著,耐不住飢腸轆轆,拿起勺子,試探性地喝了一口粥。菜不好吃,粥總不見得還能做爛了吧。
微微抿了一口,再次優地吐出。
這個世界上,還真就有人能在粥裡放上大量的鹽。
廳裡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人人臉上帶著士可殺不可辱的憤然,如果韓無期當真是個柔弱書生,此刻恐怕已經死了幾千次了。
淡淡地掃了一眼群情激昂的眾人,韓無期轉向二黑開口:「這位兄弟,你可嘗過你家寨主的手藝?」
二黑的臉立馬漲得通紅,這是寨主第一次下廚,早上他也腆著臉想要嘗上一口,被寨主一個恐嚇的眼神嚇了回去。但不想輸在氣勢上,他梗著脖子喊:「自然是嘗過的,寨主人長得好看,更兼心靈手巧,做出來的東西自然十分美味,你小子不要太猖狂,白費了寨主的一片心意!」
依舊是淡淡的神情,手卻往邊上一指,「那坐下來一起吃吧,一個人吃飯有點孤單。」
一眾山賊面面相覷,這男人,今日態度怎麼這麼好,還邀請他們一起吃早飯?
但寨主做的早飯,只這簡單一點就讓人沒了抵抗的力氣。彆扭著在桌旁一一坐下,二黑最急,拿出了筷子就伸到了面前的碗裡。
這可是寨主親手做的啊。一臉幸福地用舌尖品嚐那想像中的美味,一張充滿期待的臉,由一開始的享受逐漸黑了下來。
不行,這是寨主做的,一定不能浪費!
滿臉糾結地將口中的食物嚥了下去,卻再沒敢嘗第二口。
竺幽正趕在這個當口端著最後一樣菜出來,有些疑惑地掃了一眼在座的各位,明明早上說了是給韓無期做的,這些貨怎麼這麼不識相?
「一個人吃飯沒胃口,我讓大家一起嘗嘗姑娘的手藝。」清冷的聲音。
竺幽的臉立時轉柔,唇角微揚,綻出一個溫柔的笑,放下盤子站在一旁溫情脈脈地看著他,「既然如此,大家就一起吃吧。」
轉而又向眾人道:「吃吧!」
二黑顫顫巍巍地將筷子再度伸到盤子裡,突然好羨慕那男人剛才敢於吐出來的勇氣啊……
看著竺幽一臉期待的臉色,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