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阿姆河北岸東渡,便到達摩悉鐵帝國,再往南去,依次經過了缽鐸創那國、淫薄健國、屈浪拏國、呬摩呾羅國、缽利曷國、訖栗瑟摩國、曷邏胡國、阿利尼國、瞢健國,除了夜晚投宿外,玄奘等人始終未做停留。
這些國家都屬於山巒起伏的大蔥嶺地帶,有的只隔一座山頭,語言和字就大不相同。
這些日子走下來,玄奘覺得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山,山的盡頭還是山,總也走不出去似的。真不明白,上蒼怎麼會在這一帶創造了如此多的高山?又怎麼會有這麼多不同的明誕生於這千山萬壑之中?
大蔥嶺上融化的雪水滋養了那些零星的、數量卻相當可觀的河漫灘草甸,牧人們依據草情的變化在這些草甸間往復遊走。千百年倏忽而過,於是,高原中的溝谷間佈滿了密如蛛網的牧道。後來的征戰和大規模的遷徙又將這些牧道大大拓展,使之成為絲綢之路過往客商的必經之路。
玄奘現在就行走在其中的一條通道上,沿著這條通道,可以看到各個年代的軍事設施——驛站、卡倫、堡壘,無聲無息地向他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這天,往南登上一座山巔,極目遠眺,玄奘的眼前再次出現了一座誘人的城池——整座城池建在山上,城壁看上去厚重堅實,中間最高處有一座深灰色的城堡,在夕陽的照射下,顯得極為雄壯。
「那又是個什麼國家?」玄奘站在山巔上,看著那座城池問。
「如果我們這一路沒有偏離方向的話,那便是活國了,」阿克多一面說,一面用手一指,道,「法師你看,最高處的那座城堡,就是活國王宮!」
聽了這話,摩咄頓時興奮起來:「活國國王呾度設是我們大汗的長子,被大汗委派到這個地方來做國王的!另外,他還娶了高昌王的妹妹。對了法師,聽大汗說,高昌王是您的義兄,他有沒有跟你說起過他有這麼個妹夫?」
「說過,」玄奘道,「義兄還有書信,要我呈送給活國國王和國後。」
說到這裡,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伸手按了按懷裡高昌王麴泰的那封書信,這是那二十四封書信中的最後一封。在西域,部族間相互結親是鞏固盟友關係避免戰爭的重要外交手段,呾度的婚姻便是一例。
細想一想,世間的因緣還真是奇妙,玄奘出長安後一路向西,原本以為自己根本不可能經過這裡,可還是到了。
「太好了!」摩咄大呼小叫道,「我們大汗也有書信給特設,這一回的供養定然差不了!我說法師啊,咱們前段日子趕路趕得實在太急,人馬都累得很了。如今好不容易到了這裡,就多呆上幾日,好好休整一下吧!」
阿克多和拉卡納也都點頭:「是啊法師,連日趕路,就算人能承受,馬也受不了了。」
玄奘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便依你們好了。」
身後的騎兵們都歡呼起來,眾人摧馬朝那座活國城池跑去……
然而事不湊巧,當玄奘等人來到那座城堡狀的王宮前,請求見特設的時候,卻被告知,特設身體不適,請他們過一段時間再來。
摩咄對那位負責引見的官員說:「我是摩咄達官,奉可汗之命,護送大唐來的玄奘法師西行求法。這位大唐法師乃是可汗的座上賓,在素葉倍受尊崇禮敬。另外,他還是高昌王的義弟,有高昌國王的親筆書信,要面呈特設。」
那官員聽到玄奘的名字,已經聽了一驚,又聽說有葉護可汗和高昌王的書信,忙將他們引進館驛。
「法師請在此稍事歇息,我去稟告特設。」那官員恭敬地說道。
「麻煩大人了。」玄奘合掌道。
沒多久,那官員便去而復回,神態愈加恭敬:「法師請——」
玄奘被領進了城堡,一直來到特設的房間裡,一位宮女輕輕佻開帳簾,衝著裡面小聲說道:「特設,大唐法師來了。」
「快請他進來。」帳內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玄奘走到帳前合掌施禮:「貧僧玄奘,見過特設。」
斜倚在床上的呾度設掙扎著坐了起來。他的年齡剛過四十歲,卻已經顯得非常蒼老,比他的父親統葉護可汗更顯老態。整個身體病弱不堪,一條細裘裹住腰際以下,鬚髮凌亂,面色焦黃,高聳的雙頰隱現潮紅,兩眼半睜半合,也不知是迷夢初醒,還是懨懨欲睡。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
「法師請坐……」
玄奘來到榻前坐了下來:「特設身子不適,貧僧還來打擾,實在慚愧。」
「無妨……」特設道,「法師遠來至此,本王原該親自迎接的。唉,都是這身體……法師一定見過高昌王了?」
玄奘便將自己與高昌王的情誼以及他們如何結為兄弟之事簡單地說了一下,又道:「大汗與義兄分別寫有書信,托貧僧帶給特設。」
「在……在哪裡?」呾度設看上去很是急切。
玄奘從袖中取出兩封書信,交到侍衛手裡,那侍衛又轉呈特設。
呾度先看父親統葉護可汗的,看了一會兒便放在一邊,又拿起妻兄麴泰的書信,誰知剛看了幾句,突然間悲從中來,痛哭不止。
「特設……」玄奘覺得有些意外。旁邊服侍的宮女侍衛們全都變了臉色,緊張不已。
「妻兄他……向……公主……問安……」呾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來……他是還沒有……接到……訃告……」
訃告?玄奘心中一緊,看來,又是無常。
「我的……愛妻……」呾度依舊嗚咽不止,「她……前些日子……剛剛……過世……」
果然如此。玄奘輕輕歎了口氣,又見呾度設哭得如此傷心,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世事無常,就連王宮貴族也不能免啊。
於是他不再勸說,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等呾度哭完。
過了好一會兒,呾度才終於止住了哭泣,躺在榻上呼呼地喘著粗氣,宮女趕緊奉上茶湯。
玄奘趁機說道:「人死不能復生,還望設節哀順變,顧惜自己的身體。」
「弟子明白,」呾度喝了一口湯,總算平靜下來。回身問宮女道,「可賀敦呢?怎不見她來?」
宮女欠身答道:「王妃與特勤王子都在佛堂,為特設祈福。」
「難得他們有此心意,」呾度欣慰地說道,「本王覺得好多了,叫她來見見法師,對了,叫王子們也都來。」
「是,特設。」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呾度喜道:「他們來了!」
宮女上前掀開珠簾,外面的人便魚貫走了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她披著一頭捲曲的褐色長髮,頭上戴一頂白色氈帽,上面斜插著三根色彩斑斕的雉翎。一襲大紅絲裙,更襯得其面似芙蓉眉如柳,肌膚勝雪,鮮紅的嘴唇微微上揚,好一個絕美的女子。
而在她的身後,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青年男子,身材頎長挺拔,留著一臉濃密的黑色鬍鬚。
再往後,則是兩個十歲左右的錦衣少年。
四個人一起向呾度設禮拜。
「你們起來吧,」呾度設道,「法師啊,這位便是我的新王妃可賀敦。來,見過大唐玄奘法師。」
「見過法師。」可賀敦欠身向玄奘行禮。
玄奘合掌還禮:「阿彌陀佛。」
抬起頭時,不禁吃了一驚——這位年輕王妃正用一雙淡藍色的眼睛看著自己,那目光就彷彿是冬日裡映著蔚藍天空的薄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攝人心魄的魅力。
幾乎是下意識的,玄奘將目光移開了。
呾度設接著往下介紹:「這位是我的長子特勤。」
「弟子見過法師。」特勤上前行禮。
玄奘還禮道:「王子不必多禮。」
「這兩個孩子……便是我那死去的……愛妻……留下的……」說到這裡,呾度又忍不住傷感起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而在他的旁邊,可賀敦很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特設不必太過傷感,」玄奘道,「兩位小王子看上去靈氣逼人,正是特設之福啊。」
「法師也這麼認為嗎?」呾度止住了淚水,滿懷希望地問玄奘。
玄奘認真地點了點頭,卻沒注意到旁邊的特勤已經拉下了臉。
呾度頗感欣慰地對玄奘說道:「這兩個孩子一個叫阿塔,今年十三歲;一個叫赫迪,十一歲。無論是讀書還是騎射,都超過其他王子同齡時,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聰明穎悟。我對他們的期望很高。」
玄奘見呾度說起這兩個小兒子,面容雖然疲憊而又傷感,情緒卻好了許多,不禁心中一寬,正想再說幾句寬慰的話,無意中瞥見特勤的臉拉得老長,顯然極不滿意。
玄奘回過味來,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王宮之中,面對的不是普通百姓的人倫之愛。特設有好幾個兒子,若是厚此薄彼,只怕會牽涉到宮廷之爭,自己一個出家人,這種事情還是不去摻和的好。
想到這裡,他雙手合什,將話題岔開道:「玄奘此行,要去婆羅門國求法,希望特設能夠發放關,更換馬匹。玄奘感激不盡。」
「法師不必那麼著急,」呾度設道,「父汗在信中告訴弟子,他很敬重法師,命弟子務必好生供養。說起來,弟子也是與法師有緣,看到法師,便覺眼前一亮,精神振奮,好像見到親人一般,身體也似乎好了許多,這可真是佛陀的護佑啊!更何況,法師還是泰兄的義弟,弟子怎能不盡力而為呢?」
「如此,貧僧多謝特設……」
玄奘尚未說完,呾度便擺了擺手,接著說道:「關馬匹的事情,法師就不必操心了,先在敝國多住些日子,待弟子病體康建,再親自派遣人馬送法師到婆羅門國,法師你看如何?」
玄奘怔了一下,知道盛情難卻,只得合掌道:「多謝特設美意。既然特設身體有恙,還請好生休養,玄奘告退。」
回到館驛,玄奘將呾度設的話轉訴給了摩咄和阿克多、拉卡納等人,大家都很高興,摩咄興奮地說道:「這下可好了!呾度設不僅是個國王,還是可汗的兒子,他能派軍隊護送法師,人數一定不會少!法師後面的路程基本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對了法師,你不是會醫術嗎?你的那些小針神奇得很,可以給特設也扎上幾針,讓他早點好起來啊。」阿克多說。
玄奘淡然一笑:「特設並沒有讓貧僧給他看病,貧僧怎好插手?再說單看氣色也知道,特設的病並無大礙,只不過是感染了一點風寒罷了,任何醫師都可治癒。就算沒有醫師,只要調養得當,也可自愈。」
「那就是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
以在一支國王衛隊的保護下出發了?」拉卡納興奮地問道。
玄奘點點頭,心中也覺欣慰,他原本從未奢望會有一個國王親自將自己送到佛國,現在看來,情況竟是出奇地順利。
「這都是佛陀的護佑啊!」他雙手合什,感激地說道。
於是,大家都安心地呆在館驛裡,一方面休整身心,另一方面等候特設病癒。
這個國家信奉佛法,城內外有十餘所伽藍,僧徒數百人,大小二乘兼習。玄奘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閒時光,遍訪這些寺院,禮佛習經,並從寺僧那裡借了些貝葉經讀。
摩咄是個閒不住的人,住了兩天,便開始在城中閒逛,每天都要到很晚才回來。
這些晚上,見玄奘還在挑燈夜讀,摩咄不禁笑道:「法師這樣讀書,實在太累。何不去找個高僧請教,豈不是省事得多?」
玄奘淡然一笑:「讀書自有讀書的滋味,與向人請教不同。況且我們初來乍到,對這裡不熟,又怎知哪裡有高僧?」
「法師早說啊,」摩咄得意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弟子知道,城外的大寺院裡就有一位高僧,蔥嶺一帶人人稱其為法匠!」
「是嗎?」玄奘對這位達官有些不太信任,聽他這麼說,也就隨口問道,「敢問那位大德名號?」
「他叫達摩僧伽,」摩咄道,「我聽說,他早年曾經遊學天竺,回來後,在蔥嶺以西各國備受推崇,那些從疏勒、于闐等地來的僧侶,無人敢與之對談。」
「既是蔥嶺一帶的法匠,為何從未聽人說起呢?」
「法師天天坐在屋裡看書,當然不曾聽說了,」摩咄道,「再說這位達摩僧伽脾氣有些古怪,只喜歡自己修行,平常極少進城,更不與人交往。」
看來是個清修者,玄奘想,不管這摩咄所說是真是假,去見上一見總不會有錯的。
想到這裡,玄奘說道:「多謝達官提醒,玄奘明日定當前往拜謁。」
第二天一大早,玄奘果然出城來到大寺院,請求拜見達摩僧伽大師。
「你便是大唐法師?」一個中年僧人上下打量著玄奘,「來見我師父做什麼?」
「聽說大師曾遊學天竺,學識廣博,玄奘特來請教。」
「那是自然,」中年僧人傲然一笑,「法師跟我來吧。」
年過六旬的達摩僧伽在自己的禪房內迎接玄奘,兩人面對面地坐在蒲團上。
玄奘想,這位大師既然被稱為法匠,想來也是個有大學問的人,自己有心向他討教,只是佛法廣大,浩如煙海,不知他學的是哪一派?萬一說到對方不熟的地方,豈不尷尬?
他不希望木叉麴多的事情在這位老僧身上重演,於是試探著問道:「敢問大師能解哪些經論?」
站在達摩僧伽身邊的弟子們聽了這話,臉上皆現怒容。
達摩卻渾不在意,只是笑道:「我盡解。法師可隨意問。」
又是一個「我盡解」!玄奘不禁搖了搖頭——這西域地區的僧人,怎麼都這般自負?
既然「盡解」,那就是說,什麼都可以討教了?但是玄奘心裡明白,這一帶流行的都是上座部佛教,達摩僧伽估計也沒有學過大乘佛法,否則定會在活國宣揚大乘,而不會躲在大寺院裡只顧自己清修。自己若是問一些大乘經典的內容,只怕這位老僧會有尷尬,況且也沒這個必要。
他一來天性寬厚,二來今日本就是抱著求教之心來的,於是僅就小乘教中婆娑等論中自己不解的地方,向達摩提問。
這些問題都是困擾玄奘很久的,達摩聽了頓覺頭痛,勉強答了幾條,自己也覺得不滿意,臉上不覺現出慚愧之色。身後的門人也漸漸收起了傲慢之氣,認真傾聽他二人的討論。
「想不到,法師對婆娑等論的研究已經這麼深了,」達摩僧伽感慨地說道,「老僧萬萬不及。」
「大師千萬不要這麼說,」玄奘道,「大師的回答已經讓玄奘受益匪淺了。」
達摩僧伽很喜歡這個年輕僧人的博學與謙遜,想到自己僅僅是因為曾去天竺遊學,便自認為無所不通,無所不解,實在是井底之蛙,淺陋得很。當即放下身架,也將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提出來,與這位遠來的僧侶共同探討。
不知不覺日已西斜,玄奘起身告辭,達摩僧伽竟有幾分戀戀不捨,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和同修這般深入地討論佛法了。玄奘也有意猶未意之感。於是,兩人相約,明日接著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