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牧民,最怕的就是牲口鬧瘟了,簡直比人生病還令人心焦。人生病好歹還是一個一個的,而牲口鬧瘟,則動輒一群一群的。有時,一場瘟疫襲來,幾千匹馬的馬群,可以在數日之內,全部死亡。
玄奘陪同國王巡視了幾個牧場,那些橫臥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馬匹,使他的心裡也不由得為之難過。
「聽說法師醫術高明,可看出這些馬得了什麼病麼?」國王問。
玄奘輕歎道:「貧僧只學過給人看病,卻不知如何給馬看病。」
「這麼說,這些得病的馬只能等死了,」國王的心情糟糕極了,「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大王也不必太過心焦,」玄奘安慰他道,「還是趕緊叫牧民們把生病的馬同健康的馬隔離,這樣也好減少損失。」
「也只有如此了,」國王仰天長歎一聲道,「難道,是天要亡我颯秣建國嗎?」
對於牧民們來說,想要把馬匹隔離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幾乎所有的馬都無精打采的,有一些馬根本看不出來是否生病。牧民們個個欲哭無淚,束手無策。
回到寺院,玄奘依舊有些鬱悶,他從少年起就東奔西走,騎過很多馬,因而對馬匹極有感情。想起那些病馬無助的目光,心中就難過至極,偏偏又搞不清這場瘟疫的緣故,以至於一籌莫展。
「師父,你怎麼了?」道通睜開眼睛,見師父正坐在自己床前出神,不禁開口問道。
「沒什麼,」玄奘回過神來,沖這個小弟子淡然一笑道,「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痛不痛了?」
「弟子好多了,」道通說,「弟子自己惹出麻煩,連累師父沒日沒夜地操勞,真是該死!」
玄奘歎道:「怎麼能說是你連累我呢,應該是為師連累了你才對。你,還有道緣……唉!」
一想起那個死在雪山上的弟子,玄奘就不由得心中鉸痛。這會兒,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孩子懂得該怎麼養馬,要是他還活著,說不定能應付馬群的瘟疫。
「師父,」道通又叫了一聲,「弟子好多了,您就不用再替弟子操心了。」
「師父知道,」玄奘感動地說,「師父剛才是在想別的事情。」
「我知道師父在想什麼,」道通小聲說,「二師兄都跟我說了,這裡的馬鬧瘟疫,師父在為這件事情煩惱。」
說到這裡,他輕輕咬了咬下唇,說話的聲音更小了:「弟子知道那些馬是怎麼一回事。」
「哦?」玄奘的眼睛裡立刻放射出光芒。
道通接著說:「那些馬是受了驚嚇,所以得病。」
「不是吧?」玄奘孤疑地說道,「受驚的馬為師也見過,不是那個樣子的。」
「其實,也不只是受驚嚇……」道通小聲說道,「最重要的是,它們覺得自己傷害了同類……」
「你說什麼?」玄奘吃驚地問。
道通的聲音更輕了:「弟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對。聽二師兄說,那些馬在通過峽谷的時候受了驚,於是拚命跑,拚命跑……那谷裡有些地方很窄,它們又發了狂,結果相互踐踏……」
玄奘閉上眼睛,道通所說的這一慘狀他是親眼目睹的。
「弟子記得三師兄活著的時候,曾跟我說過,馬是很奇怪的生靈,跟牛、駱駝什麼的都不一樣,它們同類之間的感情是很好很好的,特別是同一群落裡的,更是像兄弟姊妹一般。如果它們自己不小心傷了同類,就會憂鬱成疾,甚至死去。」
「原來是這樣……」玄奘喃喃自語。
「三師兄還說,當初他阿爹養的馬就是碰上了這種情況,馬群在一個山谷裡受了驚嚇,然後相互擠踏,很多馬死了,活著的也得了重病。」
多麼重情義的生靈啊!玄奘心中感慨萬分,想到同類的慘死,想到這些同類是死於自己蹄下,這份痛苦的煎熬,使它們的生命都承受不住了。
可為什麼很多看上去那麼聰明那麼高貴的人類,卻要將自己全部的聰明才智用到對付同類中去呢?
「師父!」道通又喚了一聲,將玄奘從思索中拉了回來。
「師父走神了,」玄奘歉意地笑笑,「道通啊,照你這麼說,這些馬其實並沒有得病,只是由於悲痛抑鬱了無生念,才會這樣……」
「不,它們的確是生病了,」道通說,「抑鬱成疾也是疾,不治也是會死的。記得三師兄當時跟我說過,他阿爹用了一種草熬湯餵馬,那些生病的馬喝了幾天就全好了。」
「哦,是什麼草?」玄奘問。
道通垂下了眼臉,默不作聲。
「道通……」玄奘輕輕喚了他一聲。
「師父,」道通的目光又抬了起來,「弟子不想幫那些壞人,他們太壞了,不僅拿火燒弟子,還把那麼多馬放到峽谷裡,差一點踩死師父……還有那個號稱自己是佛教徒的,一把年紀了,自己想死也就罷了,還讓師父幫他死。師父你好心勸他珍惜生命,他就冒出那麼多惡毒的想法來,還幫著大祭司去害師父……他們的馬病了,是護法天龍對他們的懲罰!師父……我們不幫他們好嗎?」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變小了,語氣中居然帶著幾分祈求。
玄奘愛憐地看著這個弟子,點頭道:「好,我們不幫他們。可總得幫幫那些馬,它們敏感多
情,因誤傷同類而痛不欲生,這份情懷難道不值得我們敬重嗎?」
「可那些馬是壞人的。」道通執拗地說。
「好馬是不會喜歡壞人的,」玄奘道,「既然它們都是好馬,它們的主人想來也不會是壞人,頂多是被壞人利用的糊塗人罷了。」
道通閉著嘴巴不做聲。
「道通,」玄奘輕輕說道,「你都出家這麼久了,應該知道,寬恕是結束痛苦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懂得原諒和寬恕的人,才能時時快樂。否則,只能苦了你自己。」
「弟子確實不快樂,」道通流淚道,「弟子就覺得他們是壞人。佛法何必要度壞人?」
玄奘道:「佛心廣大,普利眾生。如果不把壞人度好,好人也難安樂。」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其實,就算是壞人,也不是生來就壞了。他的本性還是好的,只是顛倒了,不知修善,妄造惡業。所以我們要用佛法去感化他,讓他轉無明開智慧,不僅不再害人還能利益眾生。」
「弟子不信他們還能利益眾生,」道通道,「師父你說,像大祭司他們那樣,也有機會轉無明開智慧嗎?如果他們在峽谷中害死了你,他們也能轉身成佛嗎?」
看來,這個小弟子還是參不透啊,玄奘不禁歎道:「道通,師父給你講個故事,你或許就明白了。」
「好的,師父。」提到聽故事,道通當然沒意見了。
為了弘揚宇宙人生的真諦,佛陀帶著一千多名弟子,在五天竺的大地上不停地雲遊教化。
原野蒼茫,道路漫長,這支出家人的隊伍在烈日下艱苦跋涉,默默行進。然而,他們個個神態安詳堅毅,使得這一群體愈發顯得富於佛性的莊嚴和聖潔。
當他們行進到一條小河邊時,和一支龐大的商隊相遇了。商隊裡有很多大象,它們將原本清澈的小河攪動得渾濁不堪,整條河流頃刻間變成了泥漿。
比丘們涉過小河後,進入一片叢林,此時天色將晚,佛陀決定就在這片叢林中過夜。
阿難立即表示反對,他的理由是這裡沒有水源,比丘們將無法洗滌一天的征塵,更不能解除口中焦渴。
佛陀說:「我們不是剛剛經過了一條小河嗎?距此並不遙遠。」
阿難說:「可是世尊,那條小河已經被商隊的大象踏成了泥河,無法再使用了。」
佛陀不再說什麼,而是取出瓦缽,讓阿難去小河邊舀一缽水回來。阿難剛想表示異議,佛陀擺擺手,催他快去。
阿難捧著缽向小河邊走了一半,中途又折了回來。佛陀問他怎麼沒去,阿難說:「世尊您一定是口渴了。可是那條河已經變得污濁不堪,飲用那裡的水會生病的。所以,還是讓我到前面遠方的那條大河去給您取水吧。」
佛陀道:「你固然是好心,怎奈遠水不解近渴。」
阿難說:「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能讓世尊喝下不清潔的水。」
佛陀不與他爭論,只是問道:「阿難,你走到那條小河邊了嗎?」
阿難說:「沒有。」
「既然沒有,你又怎麼知道河水不潔淨呢?」
阿難回答得理直氣壯:「剛才我們在河邊與商隊相遇時,那情形,世尊您也親眼看到了。」
「可是,剛才不是現在啊。」佛陀好像是在咬嚼字。
阿難無奈,只好再次向河邊走去。
來到小河邊的阿難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剛剛還渾濁不堪的小河,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清澈!河水晶瑩透亮,甘醇甜美,讓人直想衝進去痛痛快快地開懷暢飲……
阿難感到不可思議,他想,佛陀沒有到小河邊,他一定是用天眼通的神通觀察到水質又變清了。
看著從小河邊取水回來,滿臉詫異之色的阿難,佛陀笑著說:「阿難,我就是閉著眼睛,也知道那條小河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清澈和純淨,因為那才是它的本來面目。河水是流動的,就像眾生的心性,就算被外來的污染攪渾,也只是暫時的。只要我們的心是靈動的,就能夠得到淨化,回復我們本來的面目。」
阿難有所醒悟:「噢,正因為如此,所有的人,哪怕是十惡不赦的人,都能覺悟,都能得道成佛。因為他們的自性是清淨的,只是暫時被污染了而已。」
「如是阿難。河水由清變濁,由濁變清,說明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處在一刻不停的變化中,就連佛法也是一樣。所以,我們要時時刻刻用靈明不昧的心,去感知事物和人的變化異常,去把握它的遷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契入宇宙的真諦。」
講到這裡,玄奘道:「道通你看,這世間的每一個人其實就像這河水一樣,原本是至清的。之所以由清變濁,是因為被世間的某些東西污染了。但只要河水本身是清的,總有一天,它還是會由濁變清。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師父,」道通信服地點點頭,「弟子明白了。」
道通將需要的藥草名稱告訴玄奘,玄奘又告訴了那些牧民,一時間,所有的牧民都忙著採摘、熬製草藥,並將碧綠的湯汁喂到病馬嘴裡,牧場上一時熱鬧非凡。
大祭司達什特一直沒有回來,可能他自己也意識到回來不僅無濟於事,還可能受到嚴厲的懲罰,因而悄悄跑掉了。
國王餘怒未消,命士兵到邊境地帶四處搜索,務要將其抓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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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其實大王沒必要這樣的,」玄奘勸說道,「或許大祭司意識到自己錯了,想換個地方清修。」
「本王可從來不信狼會變成羊,」國王道,「法師這般寬宏大量,只怕反而害了自己。」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多話。
三天之後,所有的病馬都恢復了健康,牧場上一片歡騰。
國王陰鬱的心情也明朗了許多,專程帶了禮品,到玄奘所住的劫布迦那寺中道謝,又給道通帶來了很多果品禮物。玄奘則借花獻佛,把奧多拉供養的西瓜放入井水裡冰了,用以招待國王。
大家邊吃邊聊,玄奘趁機向國王詳細講解了佛法中的因果定律和十善道,希望國王以後能心態平穩,愛護百姓。國王聽得頻頻點頭。
「另外,玄奘來颯秣建國已有些時日,不日就要重新上路,特向大王告辭。」玄奘道。
「何必急著要走?」國王心中竟有些戀戀不捨,「法師佛法精湛,人品高潔,實為人天之表。日後便留在撒馬爾罕傳法如何?」
「多謝大王盛情,」玄奘道,「只是玄奘本意是要去婆羅門國求法,真的不能再多耽擱了。」
國王知道難以挽留,只得說道:「那麼,法師需要什麼物品,儘管說出來,本王也好替你準備。」
「玄奘只是個行腳僧,行李越簡單越好,什麼都不需要。」
「怎麼能什麼都不需要?」國王急道,「法師為我颯秣建國做了那麼多,本王貴為國君,難道就不能為法師做些什麼?」
玄奘想了想,道:「玄奘倒的確有一事相求。」
國王趕緊說:「法師請講。」
玄奘道:「這次解除牧場馬疾,弟子道通當居首功。可惜他重傷未癒,只怕難以隨我上路,玄奘有意將他留在這裡養傷,還望大王日後多多照拂。」
「法師儘管放心,」國王誠懇地說道,「道通小師父在我國受傷,本王也有責任,就讓他留在撒馬爾罕弘揚佛法吧,本王向法師保證,我國百姓定會像佛一樣尊敬他,視他為師。」
「如此,貧僧多謝大王。」玄奘合掌道。
就在這時,外面再次傳來一片嘈雜之聲。
「又出什麼事了嗎?」國王起身問道。
一個侍衛跑來說:「稟大王,有數百人來到寺院門前,請求剃度出家。」
「哦?有這等事?」國王頗覺意外。
玄奘欣慰地說道:「大王您看,惡念只能使事情更糟,而善的力量卻出乎人的意料!」
聽了這話,國王不禁歎服道:「法師氣度過人,本王不得不服啊。」
「要在颯秣建國廣興佛法,確實需要剃度一批僧人,這些人既有此意,就請法師多留幾日,親自為他們剃度如何?」國王與玄奘相攜走在王宮的丹樨地上,邊走邊說道。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度僧傳戒乃功德無量之事,玄奘焉有不肯之理?」
「好!」國王一拍手,「那麼,七日之後如何?」
「那太倉促了,」玄奘道,「度僧是件大事,不可草率行事。貧僧必須先向求度之人講解佛法、出家人的威儀以及沙彌戒律,另外,還需要考察求度人的心志,以決定其可堪出家。求度人自己也需要一段時間,慎重考慮是真的決定捨離凡俗、出家修行,還是僅僅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另外,這樣大規模的度僧傳戒還需要專門的戒壇,否則就是兒戲了。」
「這個不難,」國王道,「那麼依法師之意,需要多長時間準備呢?」
玄奘想了想,道:「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日。」
國王大喜,他原本就在發愁留不下法師,現在玄奘自願多留四十九日,正是求之不得之事。立即對身後的侍衛下令道:「去告訴那些求度之人,要他們安心在家誦經等候,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後,玄奘法師將會親自為他們剃度傳戒!」
「是,大王!」侍衛應聲而退。
玄奘心中歡喜,對國王道:「以後颯秣建國便有了常住僧人,傳揚佛法也便有了依憑。萬望大王能善始善終,奉行五戒十善,定可使國家昌盛,百姓幸福。」
國王哈哈大笑:「法師莫不是不放心我嗎?那就留下來,時時提醒我好了。」
「不敢。」玄奘趕緊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