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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雪山下的牧羊女 文 / 昌如

    面對雪山的暴虐,這個孤獨的闖入者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方法,他的身體在寒風中劇烈地顫抖著,單薄的衣服結了一層冰殼,像鎧甲一樣堅硬沉重,卻又難以抵擋狂風和嚴寒。尖銳的風刀此時正透過冰殼,一寸一寸地削割著他的肌膚,令他劇痛鑽心。雙腿更如綁了鉛的一般,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凜冽的寒風夾著雪花吹進他的嘴裡,讓他覺得呼吸都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倒下,因為一旦倒下,他就再也起不來了,他的血液會在停下腳步的那一瞬間,凝結成塊。

    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他睜不開眼睛,更辯不清方向,只能憑感覺一直向前,周圍的雪山越來越低,暴龍離他越來越近,頭越來越暈,越來越重,越來越痛……

    前面的雪已經齊腰了,他挪不動腳步,只能在雪裡爬,他已經變成了雪人,嘴裡、眼裡、袖裡、鞋裡都灌滿了雪,所有的東西都覆蓋在雪下面,世界只剩下了一種顏色……

    夜晚,筋疲力盡的玄奘竟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雪洞,雖然不大,卻可以容他遮避風雪。他小心翼翼地爬了進去,順手抓起一把雪充飢解渴,然後便裹緊了氈衣打坐休息。

    雖然夜間照例被那森然的寒氣凍醒,但令他倍感驚喜的是,他的呼吸已經不那麼急促,頭也不太痛了——他已經逐漸適應了雪山!

    「不!」他對自己說,「不是我適應了雪山,是雪山終於接納了我!」

    或許,暴龍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麼凶殘,它只是有些粗疏——用拖垮你的方式,去鍛煉你的堅忍,這大概就是雪山送給人的禮物了。

    當太陽再次將它的金光從雪山背後撥灑過來,交織在層巒疊嶂之中,天便慢慢地亮了起來。玄奘走出洞口,只見山上白雲迅速地移動,天空越來越藍,可是地面的群山卻依然籠罩在黑夜之中。

    這不由得使他心中感歎,望天和看地,自己身處的竟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時空!

    這已經是進入凌山的第四天了,玄奘的身體虛弱不堪,隨時都可能倒下,但他仍在堅持著,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一大片澄清的藏藍出現在了頭頂,肅穆而又遼闊。這些天,盤旋於他視野中的慘白色,終於消失了!

    他居然登上了山頂!

    晴空一碧,身邊佈滿冰晶玉潔的雪蓋,在湛藍的天幕下,呈現出一幅出神入化的畫卷。

    這裡風勢很大,空氣也更為稀薄,但仍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狂喜——

    白色的雪山匍匐在腳下,藍色的天空盤旋在四周,身體輕飄飄的,生命竟完完全全地融入這純淨的藍白兩色之中!讓人突然間發現,自己的身上竟然蘊含著這麼大的力量,生命完完全全屬於自己,並為之深深地震撼和自豪。

    年輕的僧人並沒有顯示出過多的激動,他只是默然站立著,看著四周的群山,以及腳下縈繞的雲霧,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胸中升起,諾大的空間見不到一人一畜,空曠得像是站在了宇宙邊緣。

    暴龍呢?它怎麼還沒有出現?難道它不是呆在山頂上的嗎?還是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這個倔強的凡人的腳步,自覺退讓了?

    玄奘輕輕搖了搖頭,他現在頭依然很痛,但已經不像先前那麼難以忍受了,特別是在這樣一個美麗而又神奇的地方,一顆心彷彿融化在了藍天裡,留下的只是一份純淨……

    山頂的風極大,再美也不能久呆。玄奘向上托了托已結了一層冰殼的行李,繼續朝前走——現在,他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凌山依舊被風雪瀰漫著,跋涉者的身影時隱時現,彷彿隨時都會被吞沒……

    又過了三天,終於看到了裸露的岩石、濕潤的地衣、泥濘的土地……

    他開始在雪堆裡,石縫中發現久違的綠色的痕跡,雖然只是星星點點,但已足夠讓他激動不已!

    隨著一步步的前行,大面積的白色正在逐漸隱去,一小塊一小塊的綠色灑在大地上,撲進他的眼裡,天地不再是一片死寂。

    在一塊岩石的背後,玄奘俯下身,輕輕揭下一小片地衣,放在嘴裡,泥土的味道直入心田,虛弱的身體得到了能量,他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

    再往下走,綠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大地變得生機盎然,充滿了生命的靈氣與活力。

    回望來時路——夕陽之中,凌山就像一位久經滄桑的白衣老人怡然地臥在那裡,看上去是那麼的安祥靜謐,神聖而又莊嚴,誰又能想到,它曾那麼輕易,那麼殘酷地奪走了十九個人的生命!而在這之前,不知還有多少生命被它吞噬。

    那場雪崩又噩夢般出現在腦海中——那是多麼大的一堆冰雪啊,像天塌下來了一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怎麼也不會相信,這世間竟然有那麼冷峻的冰雪,它們靜默地任人在它身上翻越、踐踏,竟沒有生發出一絲怒意的跡象。而一旦怒起來,又是如此的驚天動地!

    玄奘默默地跪了下來,感謝佛祖保佑他走出這個最危險的地方。接著,他又為死在雪山上的歡信、道緣、安歸、帕拉木昆、哈倫多等人以及馬匹們誦經超度。

    做完這一切後,他轉過身,將目光投向前方那片一望無際的陌生的高原——

    蔥嶺以西,草原絲綢之路,他不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還會是什麼。

    眼前是一片平緩的山巒,溝谷中有清澈的溪水,旁邊長滿了綠草

    ,小黃花點綴其中。有一隻動物敏捷地閃到岩石後面,瞪著黃色的亮眼睛朝這邊看。

    玄奘認出,這是一頭雪豹,這種雪豹通常在高原地帶活動,他已經不止一次見過它們了。

    接著,他又看到幾頭岩羊從他身邊機敏地跳過,其中一隻還回過頭,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奇怪的兩條腿的生物。

    玄奘覺得有趣,朝它們合掌致意。不管怎麼說,它們才是這片高原的原住民。

    山間的原始森林裡長滿野山菇、胡桃、杜松子,也不用燒,掰開外殼後便可直接入口,自有一股誘人的甜香。飽飽地吃了一頓後,再摘一些放在乾糧袋裡做補充,便大踏步地下山了。

    走了七八天,一路都是鬱鬱蔥蔥的森林和草原,這天突然發現,腳下的植物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大大小小的岩石。玄奘不禁皺了皺眉頭——難道,前方又是戈壁?

    這一次他猜錯了!轉過一道彎,一個巨大的湖泊突然出現在眼前,湖周數千里,東西寬闊,南北窄狹。透過那裊裊升起的白色霧靄可以看到,湖面平滑如鏡,湖水深不可測,在天地間泛著神秘的青色……

    玄奘走到湖邊蹲下,伸手捧起一捧水。這湖裡的水顯然是從雪山冰川上而來,冰冷刺骨,卻又極為透徹乾淨,令他情不自禁地心生喜愛之情。

    捧到跟前喝了一口,卻又立刻皺著眉頭吐了出來。

    原來,這看起來清澈純淨的湖水竟然又鹹又苦,無法下嚥。

    玄奘甩掉手上的水,站起身來,看了看四周,整個大湖靜靜地安睡在群山雪峰之中,四面八方的許多河流奔注湖中。高原特有的明淨的天空,包含著那絲絮般的雲朵,悠然滑翔的蒼鷹,嵯峨的雪山群落,徜徉在坡地上的犛牛、羊群……盡收湖底,同時,也把那靜謐安詳的氣氛,甚至草甸的清香芬芳,一併收了進去。

    他久久地佇立在這寧靜之中,不忍離去,儘管他知道,前面路程還遠,自己是不能久留此地的。

    「#$%#¥……」一聲嬌憨的童音恰於此時傳來,沒聽清說的是什麼,卻把玄奘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聽到人聲了?

    回過頭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群綿羊,相互擁擠著朝湖邊走來。玄奘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熙熙攘攘的羊群裡,看到一個比羊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她頂多四五歲年紀,以至於當玄奘第一眼看到那一頭深棕色的卷髮時,還以為是一頭別的品種的羊呢。

    小牧羊女顯然不想讓她的羊群到這湖邊來——湖水是鹹的,湖邊植被又少,過來幹什麼?她奔跑在羊群之間,跌跌跘跘,不停地吆喝著,想把羊群趕到別處。只可惜她的年紀太小,又似乎沒多少經驗,這麼一吆喝,羊群反而散得更開了。

    玄奘忍不住走上前,幫她把四散的羊群稍稍聚攏起來。小牧羊女朝他甜甜地一笑,又奶聲奶氣地說了一句什麼,大約是感激之類的話吧。

    玄奘聽不懂她的話,只覺得這聲音嫩嫩的,像糯米一樣柔軟甜香。又見她年紀幼小,模樣極為惹人愛憐,便蹲下身,試著用自己所知的各種語言與她交談,向她詢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可惜的是,小女孩說的話既非吐火羅語系,也非粟特語系,不管玄奘說什麼,她都只是睜著兩丸大大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無奈,玄奘乾脆重複她說的話,再配上手勢。小牧羊女咯咯地笑了,明媚的小臉極為歡暢。

    這小姑娘定是附近村落裡的。玄奘一面想,一面站起身來朝四處張望,這一帶全是崇山峻嶺,看不到一戶住家,這麼小的孩子,總不會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吧?

    剛想到這裡,後面又傳來一聲清脆的童音,那個小牧羊女歡呼一聲,撒開兩腿跑了過去。

    玄奘回頭看時,卻見小牧女的身邊多了個小姑娘,正歪著腦袋,用一雙神秘的藍眼睛看著他——她大約十二三歲,一張圓臉兒紅撲撲的,細碎的散發蓬在額頭,顯示出天然的美麗和質樸。頸項上套了一串木質珠鏈,紫紅色的珠子,映著高原的陽光,熒熒閃光。

    跟在她身後的,同樣是一群綿羊,黑白兩色,活像滾動著的絨球。

    前面那個四五歲的小牧女已經跑到了她的身邊,一張小嘴咭咭呱呱地說個不停,眼睛還時不時地朝這邊看,玄奘知道她們是在說自己。

    那新來的女童再次打量了玄奘一眼,接著便走過來,又嘰哩咕嚕地問了一句話。

    看她那一臉好奇的樣子,玄奘猜想,她一定在問: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

    雖然還是個孩子,但玄奘依舊合掌答道:「貧僧是個過路人,在這裡歇息一下。」

    他說的是吐火羅語,這種語言他現在已經能夠很熟練地使用了,可惜這個小姑娘和那幼女一樣,一臉茫然的樣子,顯然沒有聽懂。

    大蔥嶺有著遼闊的疆域和謎一般的歷史,其中最令人暈頭轉向的就是其繁紛複雜的語言和字了。

    既然吐火羅語在這裡不管用,玄奘又試著將剛才的話用不甚熟悉的粟特語說了一遍——這是西突厥的官話,雪山中很多國家都用的,他想這個女孩兒大一些,說不定能聽懂。

    果不其然!這一回,少年牧羊女聽懂了,她上下打量著身上還帶著冰凌的玄奘,彷彿見到了怪物。

    「你是從,山那邊……過來的?」小姑娘閃動著明亮的藍眼睛,改用生硬的粟特語問,「那兒很冷,是不是?」

    顯然,這也不是她的母語,她說得很不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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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是啊,」玄奘感慨地回答,「那裡很冷。不過,更難受的不是冷,是頭痛病。」

    小女孩納悶地看著他,突然想起一事:「不對!突厥大可汗,封鎖了商道。商人,過不來!你?怎麼來的?難道……難道……」

    她看著遠處的雪山,目光中充滿了敬畏。

    玄奘點點頭:「不錯,我就是從那座雪山上翻過來的。」

    「不可能!」女孩兒說道,「山上有暴龍,沒人可以翻越!」

    玄奘道:「我現在在這裡,就已經證明,這座山是可以翻越的。」

    「你是……暴龍的,朋友?」小姑娘帶著幾分敬重幾分好奇打量著他。

    「不是,」玄奘道,「我沒有遇見暴龍,上山前倒是聽人說起過,我在雪山上走了七天,始終沒有真正見到它。」

    「所以,你活著,」小牧羊女走過來,看著他腫得像饅頭一樣的手背,認真地說道,「你頭痛,是暴龍在做怪。沒有人見過暴龍,從來沒有。見過的都死了。你沒遇到,是幸運!」

    西域的女孩子頗為大方,遠不似中原女子那般扭扭涅涅,何況這牧羊女年紀又小,絲毫不懂得什麼男女之妨,她在湖邊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開心地踢著兩隻腳,很自然地同玄奘聊了起來。

    「我天天都在這裡放羊,以前,老有人從那邊過來。他們都是商人,做生意,掙錢,很忙很忙。別的事,不感興趣。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也做生意?為什麼是一個人?」

    「我不是做生意的,」玄奘答道,「我是個僧人。」

    「僧人,是做什麼的?」

    玄奘鄂然,這小姑娘居然沒見過僧人!顯然,這湖區一帶並不信奉佛教,而這孩子從小到大又一直沒離開過這裡。

    「你為什麼不說話?」牧羊女歪著頭問,「怎麼了?僧人都是你這樣的嗎?」

    玄奘有些沉默,一時想不起該如何向她解釋這個概念。

    先來的那個幼女在他們身邊天真地跑來跑去,順手採摘著野花。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了女兒國,想起那個不通世事的小女王——也不知道現在的她怎麼樣了?

    眼前這個少女比迦彌羅還要小兩三歲,又在這山野之中與世隔絕,因而顯得更加不通世事。

    「我叫比拉姆,」少女似乎並不怎麼在乎答案,開始自報起了家門,「就是那種,兩頭尖尖,往上翹的小船,巫醫給我起的名字。」

    「很好聽的名字,」玄奘道,「巫醫是從外鄉來的吧?」

    「你怎麼知道?」比拉姆驚奇地問。

    「我猜的,」玄奘道,「你說比拉姆是那種小船,這是粟特語的說法。你的粟特語也是跟他學的?」

    「是哥哥教的,」比拉姆道,「你也沒有猜錯,巫醫是外鄉人,信摩尼教。他教我們村的男孩兒,寫字,講粟特話,哥哥學了,回家教給我。」

    「阿彌陀佛,」玄奘合什道,「巫醫功德無量。對了,他是突厥人嗎?」|.

    「不是,」比拉姆道,「他說,他的國家叫,叫……颯……颯……」

    「颯秣建國?」

    「對!」比拉姆高興地說,「颯秣建國!你也是那個國的人,是嗎?」

    「不是,」玄奘道,「我是大唐人。」

    「大唐?」比拉姆顯然沒聽過這個地名,茫然地問道,「在什麼地方?」

    「在東方,」玄奘隨手朝凌山的方向一指,「在山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

    說到這裡,玄奘不禁有些感慨,離開故國已經一年多了,佛國卻還遠在天邊,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完成西行求法的心願,重歸故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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