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冷月已經升上了天空,天光與雪光交相輝映,照得天地間一片通明,竟和白天沒有多大區別。剛硬的風呼呼地吹著,雪山中的夜,最是難熬。
在淒冷的月光下,玄奘站在剛剛壘好的新墳前,輕聲誦著《往生咒》。
這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咒語了,熟得讓他心酸,他的生命還很短暫,為什麼就見到了這麼多的死亡?
除去那個自己跑掉的,倖存的人連同玄奘在內還有十七個,其中有**個人身上有嚴重的傷病。
沒有太多的處理辦法,只能餵他們喝燒熱的薑汁水,並用這種水清洗凍傷的部位。將他們的身體用氈毯包裹起來,放在背風處歇息。別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阿合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躺在雪地上不停地說著胡話:「高昌……我要回高昌……回我的葡萄園……」
玄奘來到這名年輕手力的身邊,將他的上身抱在懷裡,輕撫他的額頭,只覺熱得怕人。
「高昌……我要回高昌……」阿合還在說著。
這一次,玄奘在龜茲補充了銀針,並隨身攜帶。他將銀針取出,小心地將阿合的帽子揭開一點兒,摸到他耳後的風池穴,在那裡紮了一針;接著,又在後腦下的風府穴、手上合谷穴等處下針。
很快,阿合便冒出汗來。
玄奘心中稍寬,又去看御史歡信,他的情況似乎更糟,臉色灰白,昏迷不醒,簡直就像死了一般。
玄奘為他搭了搭脈,只覺虛弱至極,也不知還有救沒救,暫時管不了這麼多了,在他的身上也紮了幾針。
「伊塔……伊塔……」御史歡信終於有了反應,也說起了胡話,「你還……不肯理我麼?」
「葡萄園……羊群……火焰山……」頭上紮著銀針的阿合還在囈語,「我要回去……佛陀……請你讓我……回去吧……」
玄奘看著他們,忍不住落下淚來。
看起來,阿合的情況似乎要稍好一些,誰知到了下半夜,竟是歡信先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喊著「法師」。
「居士,我在這裡……」玄奘扶著他的身體,輕聲說道。
「法……法師……」歡信吃力地說道,「我……我完不成……大王的……托付了……給……可汗的……禮……物……也……沒了……前面……不知道……還有……多遠……」
說到這裡,他已喘得不行,臉色變得黑紫,剛一張嘴,竟流出大量泛著白沫的血水!
「他的肺泡破了……」伊薩諾在玄奘的耳邊低聲說道。
「居士,」玄奘強忍悲痛,輕聲說道,「你別再說話了,好好養病,天亮就會好的……」
「我……不想……好了……」歡信氣喘如牛,血不停地從口中湧出,「我……我喘不過氣來……法師……幫我……把衣服……解開……」
他伸手去撕扯自己的衣服,玄奘緊緊按住他的手,一時泣不成聲。
「悶……悶死我了……我要……透透……氣……」
「居士,」玄奘流著眼淚道,「你忍耐一下,前面就快到了。」
「還……早著呢……」歡信無力地說,「我們……不還……在……往上……走麼?」
「快了,」玄奘朝上面看了一眼,「山峰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好……好……」歡信喃喃自語著,他不再掙扎,眼神漸漸變得迷濛起來,彷彿看到了他那很遙遠的故鄉,「我那……賢妻……美妾……定在家中……等我……回……可……可……我喜歡上了……伊塔……這一路……之上……都沒……怎麼……想到……她們……真對不住……她們……」
說到這裡,一口氣再也接不上來,頭無力地歪向一邊。
玄奘抱著這位高昌國的外交官,一動不動,兩行滾燙的淚水從臉上落下,滴在他僵硬青紫的臉上……
臨近天明,風刮得更緊,就連那鉤彎月,也不知被風刮到了哪裡,只剩下一顆星星,孤零零地掛在山腰。
玄奘抬起頭,默默注視著這顆孤星。
這便是當年佛陀在菩提樹下看到的那顆星嗎?這麼近,近得彷彿一伸手便可摘下……
一千多年前,行者悉達多來到菩提迦耶的一棵畢缽羅樹下,對自己說:
如果我不能得證,就不起此座!
他在樹下靜坐七天七夜,進入禪定三昧,讓自己的內心脫離了一切執著與煩惱,純淨無染、安詳柔和,自性就像一面潔淨、光亮而又圓滿的鏡子,如實地映現出世間萬法的實相。
宇宙萬物,六道輪迴,所有的空間,所有的時間,都如一卷畫軸般,真真實實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佛陀看見天上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說道:
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
悟道時的佛陀,內心明澈剔透,有如星光下的大地,那樣溫柔而明亮,那樣感性而透徹。
他意識到,一切眾生都有自性光明,一切眾生都應該能夠看到這幅宇宙人生真實不虛的全景圖,這才是眾生的本來面目啊!
可惜眾生的妄想執著就像明鏡上的灰塵一般,被污染的明鏡當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佛陀入滅已歷千載,而這顆星星卻依然還在,在這雪山之上,靜靜地注視著我,希望能夠為我帶來開示——讓我想想,你想開示我什麼?
佛陀的開悟是真實般若智慧的呈顯,而星星卻是絕對智慧中感性的閃爍,這看見星星時的感動,不正是大乘佛法中最動人的剎那嗎?
玄奘默默地閉上眼睛,想像著佛陀在菩提樹下的情形,想到他睜開眼睛看見星星的那一剎那,內心充滿感動,彷彿自己的心裡也有一顆明亮的星星。
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眾生內心深處的明亮,便如這天上的繁星一般。我們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頃,若連自己內心的光芒都無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
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裡,我是否有清涼的甘露滋潤眾生?在冰天雪地裡,我是否有不熄的烈火溫暖眾生?在無邊的黑暗長夜,我是不是已經為自己、為眾生,點燃了一盞明燈?
現在,我,以及和我一起走過這段路的朋友們,都面臨絕境,佛陀啊,你究竟想開示我什麼?我該如何去做,才能為他們點亮這盞心燈呢?
星星靜靜地掛在空中,它像是什麼都沒有回答,又像是什麼都回答了,這淡淡的光亮不就是回答嗎?
可惜啊,玄奘苦笑著想,暴龍弄壞了我的腦子,我連《心經》都想不起來了,又哪裡還有智慧去理解您的開示呢?
道通剛剛醒來,躺在師兄懷裡,一雙失神的眼睛顯得有些茫然,口中喃喃地說道:「怎麼……這麼白啊?師父……師父!……道通……道通看不見你……」
一面說,一面掙扎著要起來。
「道通,」玄奘上前握住他的手,「師父在這裡。」
「師父……」道通緊緊抓著他的手,恐懼地哭了起來,「弟子怎麼……怎麼看不見你啊?」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這孩子的眼睛受到了冰雪的傷害,也不知今後還能不能再看到東西。道誠下意識地將手臂收緊,用自己的身體溫暖著這個快要凍僵的小師弟。而在他們旁邊,索戈正用一塊氈毯裹著高燒的阿合,赤朗等人照顧著另外四個受傷的人,伊薩諾坐在玄奘旁邊,所有的人都有氣無力,一股絕望的情緒瀰漫其間。
「他們不能再走下去了,」玄奘指了指這些傷者,語氣沉緩地說道,「你們必須把他們護送下山,回龜茲治療。」
「只怕……來不及了……」索戈費力地說道。
「來得及,」玄奘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通曉醫術,我知道。」
索戈等人相互看看,誰也不開口。
「道誠,索戈,普巴爾……你們把這些病人護送下山。伊薩諾依然是你們的嚮導,帶你們回去,明白嗎?」玄奘一字一句地又重複了一遍。
伊薩諾苦笑:「我是來給法師做嚮導的……」
「所以你必須聽我的話!」玄奘截住他的話頭道。
伊薩諾立刻不吱聲了。
索戈抬了抬眼:「護送病人,有他們幾個就夠了,我留下來。」
玄奘輕歎一聲:「索戈,你希望死在這凌山之上嗎?你希望你的妻子和孩子,永遠都見不到你了嗎?」
索戈低著頭,不說話。
「我頭痛得很,痛得難以忍受,」玄奘決定不再隱瞞自己的感覺,他的身體在巨痛中發抖,說話也越來越吃力,「我知道,你們……也一樣。道誠、赤朗、索戈,你們還有親人,你們沒必要跟著我,走向死亡……」
「法師又為什麼要走向死亡?」索戈突然抬起頭,看著玄奘的眼睛問。
「我和你們……不同……」玄奘無力地答道。
「讓索戈回去,」赤朗悶悶地說道,「我反正就一個人,沒妻沒兒,無牽無拌,正好留下來陪法師。」
玄奘搖搖頭,傷感地說道:「當初,赤日的死,一直讓我心中不安。赤朗啊,你就別再讓我不安了,好嗎?」
提起死在戈壁中的弟弟,赤朗心中一酸,抬手擦了擦眼淚,朝道誠望了一眼。
「別看我,我是不會走的,」道誠接觸到他的目光,平靜地說道,「我要跟師父呆在一起。」
玄奘望著這個倔強的弟子,緩緩說道:「道誠,你看看道通現在這個樣子,他還能跟我們一起走嗎?」
道誠低頭看了看道通,這個小沙彌此時正粗粗地喘著氣,他臉色蒼白,嘴唇青紫,一雙失神的眼睛無助地望著天空。
道誠心裡難過,但還是輕聲說道:「小師弟就讓索戈和赤朗帶回去,我陪師父過凌山。」
「我不回去,」索戈執拗地說道,「法師不下山,我也不下山。」
玄奘無奈地搖著頭:「你們幾個,就一起回龜茲去吧,那裡也有佛的遺法……傷者、病人,需要下山治療,索戈,你和你的妻子,孩子,呆在龜茲,也都會獲得……無量的法喜……」
索戈的眼淚流了出來,他咬著嘴唇,不說話。
玄奘說了那麼多話,有點喘不過氣來,他勉強抬了抬手,指著那**匹靠在一起發抖的馬,道:「還有……這幾匹馬……也帶下山去吧……它們……翻不過……雪山……」
「師父,」道誠扶著道通來到他的身邊,含淚懇求道,「我們一起下山,回龜茲去,好嗎?在那裡,你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在那裡,你
會成為整個西域,最受人敬仰的高僧!求你了師父,跟我們一起走吧……」
玄奘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不,我不能……我發了這個願,已經有很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就算是為了他們……我也不能……放棄……」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費力,他已經太睏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法師!」伊薩諾在一旁大喊起來,「法師你千萬不可睡著!睡著了你就醒不了了!」
他拚命搖動著玄奘,道誠、索戈和赤朗也著急起來,他們一起用力按壓他的身體,讓他復甦過來。
「我睡著了嗎?」玄奘睜開眼睛,看著身邊一臉焦急之色的弟子,微微一笑,「道誠……道通年紀還小,他一向敬重你這個大師兄,你難道……不該護送他下山嗎?」
道誠哽咽起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還有……索戈你……」玄奘的目光又望向那個年輕的手力,「我不希望……你的妻子和孩子……埋怨我……萬一他們傷心過度……而謗佛……做下罪過……我心中……固然不安……你,你心中……又如何……能安……」
索戈鼻子一酸,看著玄奘,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出皎潔的亮色,如同佛的光芒——或許,真的有佛在保佑他……
「好!法師……我答應你!」索戈泣不成聲,「可是……可是我們走了,你就只有一個人……」
「我不會死的,」玄奘輕輕地說道,「我向你們保證……」
天快亮了,雪花又飄落下來,九個年輕人向玄奘叩拜而別,又在其他幾位死難者的墳前拜了三拜。
索戈和赤朗將依然昏迷不醒的阿合層層包裹起來,放在馬背上。
伊薩諾、普巴爾和另外幾個人一起,將四位傷病者扶上馬。
道誠把虛弱的道通扶上另一匹馬,回過頭對玄奘說:「師父,弟子送小師弟下山之後,便會回來找師父的!」
玄奘苦笑了一下:「莫非……你要為師在這裡等你?」
「不!」道誠趕緊說道,「弟子只是說,弟子能追上師父……」
玄奘沒再說什麼,道誠的想法太瘋狂,自會有人阻攔他的。
倖存的十五人終於相互攙扶著下山去了,玄奘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默默地合掌祝禱道:「佛祖啊,請你慈悲加護,保佑他們平安回到龜茲吧……」
說罷,他跪在地上,虔誠地拜了三拜。
呼嘯的山風,吹起地上的雪粒,扑打在他的身上……
直到那十幾個年輕的身影消失在山彎處,玄奘才吃力地站起身來。回過頭,望著遠處若隱若現的山巔。
猛烈的山風依舊呼嘯個不停,地上的雪塵打著卷地撲在臉上,他靜靜地站著,聽著,越來越覺得,那巨大的聲音,活像一隻猛獸在怒吼。
「暴龍是吧?」玄奘的嘴角浮現出一絲笑容,原本溫和的眼睛裡透出寒冰一樣的光芒——
「你出來吧,讓玄奘看看你的模樣!」
暴龍沒有出來,天地間卻突然改變了顏色,黑的雲,白的雲,彷彿和稀泥一樣攪在了一起。銳利的風刃夾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將這個闖入者的衣袍吹得嘩啦啦作響。
此時的玄奘,心中已沒了絲毫懼怕之情,他抬了抬背上的竹篋,手執竹杖,執著著朝山上走去。
潔白而又龐大的凌山,默默地俯視著這看上去渺小如草芥般的僧人,悲哀地閉上了眼睛……-#~妙筆閣?++
雪,到處都是雪,這裡就是一個冰雪的世界,天地被風雪攪和在一起,變得混混沌沌。
玄奘背著簡單的行李,低著頭,在這灰白的天空下一步一步地走著,他走得艱難而又瀟灑,大雪在他的面前紛紛揚揚,令他的視線模糊,烈風將那些還在空中的雪花凍成了硬雪粒子,雹子一般地斜斜落下,打在堅硬的氈衣上,簌簌作響,像篩米的聲音……
他已經沒有了冷和累的感覺,眼下最大的困難是呼吸,胸口上彷彿壓著一塊巨石,肺部有一種撕裂般的疼痛,無論他怎樣努力地喘息,都無法緩解。他很想扒開衣服透透氣,幸好殘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他的頭又痛了起來,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隨這疼痛而來的,還有眩暈,顛倒,氣悶,更可怕的是孤獨與絕望……
他開始默念佛號,《心經》記不起來了,那就直接念觀音聖號吧——當初在莫賀延磧,他不就是靠著菩薩的加被才找到水源的嗎?暴龍雖然可怕,也未必及得上沙妖。
他相信,這場風雪不會持續太久了,只要自己再堅持一下,定能夠獲得神力加持,順利地翻過凌山。
然而他似乎猜錯了,頭頂上的風雪不僅沒有絲毫減弱的勢頭,反而變得更加猛烈起來,風打著呼哨,把雪刮得漫天飛舞,即使在咫尺之內也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