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怎麼自己咬起來了?」飛揚的雪塵中,道緣緊張而又驚訝地問。
「這還用說?」赤朗小聲道,「肯定是分贓不均,引起內訌了唄。」
「就算要分贓,也要先齊心協力地搶了再分啊。」道通覺得很不理解。
「小師父你不懂,」哈倫多畢竟做過馬賊,瞭解賊的心思,笑道,「搶了再分就晚了。再說不事先分好,打起架來誰肯賣力?」
「我看他們現在倒是都挺賣力的。」道緣嘟噥道。
可不是?各色駿馬在荒原中相接混戰,馬嘶聲和著馬刀劃破空氣的「嗚嗚」聲,將騎士的吶喊拋向半空。馬刀在飛揚的雪塵中滴著血……雪地已被鮮血染紅,兩位首領眼噴血光,馬刀上各挑著一顆滴血的人頭,舉在半空,為各自的騎手助陣。
玄奘心中暗歎,這便是狼與人的區別,狼群決不會為了獵物而自相殘殺,人卻有可能因為分贓不均而當場翻臉!
兩支隊伍越打越狠,鐵蹄踏碎了厚冰,揚起一股股雪煙。馬刀在雪煙中相擊,迸著火星,流著鮮血。冰面上橫散著一支支斷臂,一顆顆人頭,一具具殘屍,一匹匹仰翻的駿馬……血水流淌,漸漸結成一層薄薄的血冰,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兒。吶喊聲,慘叫聲,呻吟聲匯合在一起。
玄奘無奈地閉上眼睛,開始誦念《往生咒》,為死者超度。
在一片廝殺聲中,馬蹄聲漸去漸遠,被踏成爛泥的雪地裡,只留下了數十具屍首,和一抹裊裊不絕的煙塵……
雪地上已然是大片殷紅,好似突然盛開在荒原上的血色之花。呼喊聲漸漸消失,一切都歸於寂靜。
就這麼結束了?玄奘感到很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滑稽。他原本還想著向這些賊寇們講點關於佛家因緣果報的道理,可是上天根本就沒有給他開口布道的機會,事情就如鬧劇一般收場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雖然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風也顯得很剛硬,可他們身上的衣衫卻都已被冷汗浸透。
索戈回頭看了看那匹陷入坑中的馬,它早已經凍得如石頭般僵硬。
道誠卻有些緊張地注視著師父,他很擔心師父會下令掩埋這些屍首,要知道這裡天寒地凍,而且很不安全,那幫馬賊隨時都有可能再回來。
好在玄奘也不是個迂腐的僧人,這種時候,保護好他的隊伍才是第一位的。閉目念了一卷《往生咒》後,他便抬起頭,目光再一次定格在了遠處的雪山上。
「我們走吧。」他輕輕說道。
馬隊繞開地上的屍首,繼續出發了。
荒原重新恢復到死一般的寂靜,天空開始飄起鵝毛大雪,狂風呼嘯,捲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合力將遍地的猩紅遮蓋。將近百具的屍首就這樣湮沒在無盡的雪原之下,只待若干年後,由過路的人們來發現他們的森森白骨……
「今天可真是幸運!遇上那麼多賊子,本以為這下完了,誰知竟是虛驚一場。除損失一匹馬外,總算沒丟什麼東西。」取經的隊伍還在向西進發,人們談論起剛才的事情,不禁心有餘悸。
「我們可要小心!誰知道他們還會不會再回來?」道緣突然說道。
赤朗「哧」了一聲,道:「回來做什麼?難道他們真以為我們會乖乖地呆在原地等他們?」
「他們總會回來收那些陣亡者的屍體吧?」道緣說。
「他們不會,」哈倫多冷冷地說道,「這些部落首領,我最清楚了。他們視那些牧民騎士的陣亡,如同暴風雪中凍死一群綿羊。綿羊死了還可以剝皮吃肉,而陣亡的勇士對他們卻是毫無用處。」
眾人都不再說話,只有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時,安歸像是自言自語地小聲問道:「真奇怪,那些狼怎麼還跟著我們?」
玄奘回了一下頭,果然看到衰草叢中,那四五隻移動著的灰色的脊背。
狼群低著頭,斜睨著這支隊伍,已經跟隨他們在荒原中走了數十里。可能是因為隊伍裡人多,又是白天行路,它們始終沒敢貿然進攻。然而它們顯然也沒有完全死心,就連剛才那麼多人的殺伐都沒將它們驚走。
阿合悻悻地罵了一句:「該死的畜牲,有那麼多屍首不吃,跟著我們做什麼?」
「狼不是野狗,不吃死屍,」伊薩諾道,「它們只吃自己打下來的活物!」
玄奘歎息道:「有時候,狼比人更聰明,更能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師父,」道緣靠在他的身邊,有些心虛地問道,「到了跋祿迦國,應該就會安全多了吧?」
他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兩天後,這支馬隊連同跟在他們身後的狼群,終於來到了跋祿迦國。
這是一個山地小國,其都城只有龜茲國都的三分之一大小,土質氣候、人情風俗、字語法都與龜茲相同,只有語言略有差別。
一路的奔波,加上遭遇馬賊驚魂未定,每個人都心力交瘁。他們決定在此休整一天。
一行人住進了城裡的馬店,夜晚,聽著窗外此起彼伏的狼嗥聲,沙彌和手力、士兵們開始議論起雪山那邊都有什麼。
「雪山那邊能有什麼?還是雪山!沒完沒了,連連綿綿。」哈倫多啃著燒紅的兔肉,不屑地說道。
「別嚇唬朋友。」索戈冷冷地說道。
來給他們添柴的馬店老闆笑了笑
,說道:「山那邊啊,有很多的國家,還有大片的草原和森林……」
「對了,森林!」哈倫多又打開了話匣子,「我當年從那裡走過,裡面好多的猛獸……」
「猛獸不可怕,」這裡的老闆顯然很健談,接口道,「森林裡真正可怕的是蚊子,神不知鬼不覺,等你發現的時候,絕不只是被它咬了一口那麼簡單。」
「不是咬一口那又是什麼?」道通奇道,「難道還能被它啃下一塊肉不成?」
「小師父有所不知,」老闆道,「有一種小蚊子,黑色的,像芝麻那麼大,非常厲害!你若是不將褲腿紮緊,它就會爬進去。到那時你就等著享受那股奇癢難熬的滋味吧。」
「哦,這我也聽說過,」哈倫多又開始嚇人了,「還有一種手掌大小的毒蜘蛛,毒液在它腳上,人的皮膚一碰到就爛……」
「會死人嗎?」道緣哆嗦著問。
「三師兄就是膽小,」道通不屑地說道,「有那麼多人從那邊走過,他們都不怕,咱們怕什麼?」
「哪有多少人走過?」老闆道,「那兒一年到頭,只怕也過不了一兩個商隊吧?」
「有商隊就有路,」道誠說,「至於毒蜘蛛,小僧覺得,它們也是怕人的,只要小心一點,就不會碰上。」
「小師父說得沒錯,」索戈突然說道,「其實,我倒是寧願呆在森林裡,也不要跟那裡的人打交道。」
「這話說得是啊!」哈倫多道,「在那個鬼地方,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或許一覺醒來,你會發現自己的行李不見了;或許你已經被扔進了河裡;又或許你會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個燒烤架上,底下是熊熊烈火,那麼恭喜你,你遇到難得一見的食人族了……」
赤朗笑道:「聽你說得這麼邪乎,難道經常往那邊去?」
「年輕的時候去過,」哈倫多道,「那邊有錢賺啊,誰也不能跟錢過不去,是不是?」
手力們都笑起來,玄奘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你們也是做生意的?」老闆為他們續著茶,又問,「要賺錢不一定非得過凌山啊。」
「檀越的意思是,還有別的通道?」玄奘滿懷希望地問道。
「通道是沒有的,」老闆笑道,「問題是,為什麼非要到那邊去做生意啊?咱們這跋祿迦國也很繁華,這兒的女人心靈手巧,織就的細氈細褐,遠近聞名啊!你們打聽打聽,這雪山周圍各國的商旅,常到這裡來收購。像你們這樣的,就在跋祿迦國與龜茲之間做生意,路不遠還賺錢,多好啊。」
玄奘啞然失笑:「檀越所言甚是,只可惜我們不是商旅。」
大家又說笑一陣,便各自去睡了。
對於常年奔波在西域古道上的漢子來說,夜間狼群的嗥叫是最好的催眠曲,伴著這獨特的音樂,美美地睡了一宿後,玄奘便帶著弟子和手力士兵們儲備燃料,為翻越凌山做準備。
這一帶可燒的東西少得可憐,最好的燃料要數犛牛糞,質輕易燃,又乾燥,但稀少之極。別的駝馬糞便當然也湊合了。植物中較多的是一種「毛刺」,它趴在荒漠上,像一小團長刺的毛,或者長毛的刺,手力們將這些東西連根掘了出來,堆成小丘,平均分配到每匹馬的身上,成為穿越凌山的能量來源。
「這點東西根本就不夠燒,」看著他們準備的燃料,馬店老闆笑著提醒道,「你們都是第一次過凌山吧?那裡的雪和冷啊,殺人!」
「檀越以前走過凌山麼?」玄奘問。
「走過!」老闆得意地說道,「一個撒馬爾罕的商人帶我們從達板上的冰道上走的。嘿,那個冷啊!把什麼都凍得『茲茲啦啦』地響,口水吐出去,『茲』地一聲,就成了冰球兒!有些頭一回走那裡的人,不知道厲害,戴帽子時沒留神,那耳朵凍麻了,脆得很,輕輕一抹,『啪嗒』一聲,就掉下來了。」
道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摀住自己的耳朵。
老闆覺得這個胖乎乎的小沙彌很有趣,衝他笑道:「更奇的是,有的人耳朵掉了還不知道,等到了山下,暖和了,開始冒血了,這才發覺。」
「那怎麼辦?」道緣緊張兮兮地問道。
「還能怎麼辦?趕緊找去啊,」老闆笑道,「有那運氣好的人,還能找回來。」
「找回來有什麼用?」赤朗笑著問道,「還能安回去不成?」
道緣站起來:「我再去找找看,還有沒有可燒的東西了。」
眾人哄笑起來。
離開跋祿迦國,一行人便踏進了起起伏伏的山地裡,他們沿著鋪滿冰雪的山脊,一路有說有笑地往西北方向而去。
現在,那座美麗神奇卻又令人生畏的凌山就在他們面前,莊嚴而又自信地矗立著,冰雪的覆蓋讓它顯得如此聖潔,而就在這種壯觀、威嚴與聖潔中,它靜靜地等待著,準備用它獨特的方式,來迎接這群即將擁抱它的人們。
西行的隊伍朝著這個許久無人涉足的地方進發,由於在跋祿迦國休整得不錯,每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很好,就連馬匹們也都情緒高漲,走得飛快。大家渴了喝一口皮囊裡的水,餓了抓一把干奶疙瘩放在嘴裡嚼著,整個白天都沒有停下來休息。
那支一路跟隨他們的狼群依舊尾隨在後,玄奘每一次回頭,都能看到它們那綠豆般的眼睛。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這些狼實在是跟他一樣執著。
轉過一個彎,便看到幾縷絲帶般的霧雲,纏繞在半山腰,為雪峰平添了幾分仙氣。
「這麼美的地方,真的會有暴龍嗎?」玄奘邊走邊想。
冬季的太陽就像一盞透亮的宮燈,徐徐沉下西南方的地平線,晚霞把飄浮在空中的雲霧染得通紅,雖然沒有風,但卻十分寒冷。
隨著黃昏的陰影像紗幕一樣從東面慢慢鋪捲過來,空氣似乎變得有些重濁,趕了一天路的人們也終於感到了疲累,呼吸時竟發出一種輕微的哨音。
又有幾頭豺狼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亮著一雙雙綠瑩瑩的眼睛,遠遠地跟在馬隊的兩側奔跑,不時地向著使它們饞涎欲滴的人畜發出恐怖的嗥叫。
這是一支狼的家族,有兩三頭成年狼,六七頭半大的狼崽,它們同前面那支狼群一左一右、若即若離地跟著這支馬隊。
一隊人馬,外加兩撥狼,這可真是一支奇特的隊伍!不過,馬隊的人對此顯然已是司空見慣,因此絲毫也不在意。
倒是索戈家的那兩條狗,緊張兮兮的,不時地停下來,衝著後面一通狂吠。
「吵死了!」赤朗誇張地捂著耳朵,不放過任何可以嘲笑索戈的機會,「這什麼爛狗啊,剝了皮放鍋裡一燉倒是一盤好菜!」
「你也知道這是兩條土狗,」索戈不高興地說道,「她娘兒倆養來看家護院的。」
「就憑它們?」赤朗搖搖頭,「還看家護院呢,難怪房子都被人搶了。」
說到這裡,突然覺得玩笑開得有點過火,忙住了口。
夜半時分,這支奇特的隊伍終於抵達了凌山腳下,並在此紮下了營地,準備明天一早出發。
站在近處看這座雪山,玄奘簡直要被它的美給折服了——巍峨的雪峰氣勢磅礡地對著他們,幾乎佔據了整個天地,淡青色的天空被它擠得只剩下了邊邊角角,點綴在山峰的四周,白雲被山風吹成一團,迅速地劃過山巔。
馬隊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伊薩諾默默地向前,面對這座神山,跪伏下來,行五體投地的大禮。
手力和士兵們也都紛紛跪下,用他們各自的禮節,長叩祈禱。更新快
他們雖然勉強也算是佛教徒,但也信奉其他神靈,尤其是令人生畏的雪山神,更是萬萬得罪不得的。
作為一個正信的佛弟子,玄奘沒有同手力們一起跪拜,只是合掌深深地打了個問訊,便抬起了頭。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仰望一座雪山——
山上鋪滿銀色的雪,山腰繚繞著柔美的浮雲,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神秘氣息塞滿胸間。
雪山,就像是一幅畫卷,從不失卻她本身特有的靈氣,淋漓盡致地表演著山的剛穩,雪的輕柔;又如一架永不傾斜的天平,總能將山和雪調配得如此平衡和精緻。
雪山,又如同一個陰險的妖女,冷冷的嫵媚之下埋藏著一個又一個死亡的陷阱。當不瞭解她的人們還在如癡如醉地欣賞著她的美麗時,瞭解她的人們,心已經緊張得如同窒息一般,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眼前的凌山不就是這樣嗎?玄奘不禁感慨起來,它看上去似乎並不高,遠不像自己在中原所見的群山那般高低起伏,溝壑連綿。但是,這才是真正雄奇壯偉的高山!它的局部看上去甚至很平坦——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也唯有平坦,才能在自己的脊背之上,再肩負起另一座巨峰。凌山,不!整個大蔥嶺都是如此,山壓著山,峰疊著峰,層層疊疊,沉重艱辛,猶如一個巨人,將十幾條巨大的山脈,在這裡狠狠地打了個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