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隊伍末尾的帕拉木昆從懷裡摸出酒葫蘆,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他不是佛教徒,沒人在乎他喝不喝酒。好在他也並不貪杯,灌了幾口後,便又將葫蘆蓋兒擰緊,放入懷裡。
肚裡有了這幾口烈酒,帕拉木昆頓覺熱浪捲身,迎著風雪,情不自禁地唱了幾句,那雪粒子迎著粗獷的歌喉撲來,撞在他烏黑的額上,旋即化成一粒粒水珠滾落下來。
「別嚎了,」赤朗回頭道,「當心把狼招來。」
話音未落,就見路旁出現了兩隻綠色的眼睛,緊接著又是幾隻……這樣的眼睛玄奘太熟悉了,從踏上西域土地的那一天起,他就開始同它們打交道,也不知在它們面前念誦了多少經,可以說,這個種群已經是他的「老朋友」了。
索戈笑道:「我說赤朗,你這張嘴巴可真厲害,一說狼狼就到。」
「這個,用中原的說法就是,說曹操曹操到。」安歸掉了一句。
歡信御史道:「把這群狼崽子比做曹操?也太抬舉了些吧。」
眾人都笑了起來,這些綠色的亮眼睛,居然給這荒蕪的鄉野增添了一絲生氣。
天黑了,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宿營地,狼群依舊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卻也不敢貿然進攻。
前面出現了一條冰凍的小河,河對面則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在耀眼的雪原上顯得肅穆而又陰森。天上有兩三隻兀鷹在飛翔,黑色的翅膀在陽光中閃爍,積雪不住地從樹枝上、樹冠上落下,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響。
哈倫多騎在馬上,輕鬆地吐出了一口氣,道:「這塊荒原總算快要過去了。過了這條河,前面就是跋祿迦國的領地。看來,這次我們很走運,不會再遇到馬賊了。」
赤朗見這個曾經是馬賊的人如此輕鬆地談論馬賊,心裡覺得好笑,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群在荒草殘雪中伏著身子尾隨他們的狼群,笑道:「這還算走運啊?你瞧瞧這些狼,餓瘋了似的,也不管我們人多,只是一路跟著不放!」
「它們愛跟,就叫它們跟著好了,」哈倫多依然一臉輕鬆地笑道,「我寧願再碰上十撥狼崽子,也不願意碰上一次馬賊!」
「說得也是啊,」安歸想起他們以前的遭遇,深有同感地點著頭,「狼是畜生,可比人好對付多了。」
玄奘想,哈倫多畢竟在這一帶做過馬賊,年紀又大,瞭解得自然多一些,當即問道:「我們可能還要再走上兩天才能到達跋祿迦國,你覺得這段路相對安全些嗎?」
「差不多吧,」哈倫多用一副很內行的口吻說,「法師大概不知道吧,一般來說,那些較大的馬賊隊伍都喜歡呆在兩個國家之間的荒原上,沒有軍隊巡行,搶劫起來也方便順手,要是再趕上豐水的季節,他們自己還要放馬牧羊。咱們眼下就快走過這片荒地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碰上跋祿迦國的軍隊,就算有劫匪,也是些成不了氣候的小毛賊,不足為懼!」
說話間,隊伍已經走到河邊,河床正當風口,西北風嗚嗚嘯叫,寒氣砭人肌骨,河面結著冰,冰上覆蓋著一層晶亮的白雪。
「直接從冰上過去吧。」哈倫多提議說。
「恐怕不行,」伊薩諾走上前道,「我好像聽到冰下有水聲。」
玄奘來到河邊,蹲下身來,扒開積雪,藉著微弱的月光,果然看見冰下隱隱有水在流動。畢竟時令已經到了春天,冰凍得也不是很厚。
他回頭朝道誠看了一眼,道誠會意,走上前,舉起手中的齊眉棍朝冰面上用力砸去。只聽「卡嚓」一聲,冰層裂開了,湧出一汪黑亮亮的河水。
「看來,不能在這裡過河了。」玄奘直起身,目光望著對岸說道。
索戈道:「從這裡往上遊走,有一處河面很窄,可以過去。」
沿著河岸繼續往西,幾株枝條裹滿冰凌的紅柳樹佇立岸邊,白絨絨的,活像一隻隻剛出殼的小雞崽。
帕拉木昆走在最後,腿上裹紮氈靴的帶子有些鬆散,拌了他一下,他蹲下來,將其重新紮緊,不知不覺竟與隊伍拉開了一段距離。
一直尾隨在後的幾隻狼見有機可乘,哪肯放過,立即撲了上來。帕拉木昆吃了一驚,伸手抓住最先撲到的那頭狼,大喝一聲,用力甩了出去。那狼在空中發出一聲慘叫,跌到遠處的灌木叢裡。
其餘的狼並不退縮,飢餓使它們不顧一切地包圍上來。
好在前面的人已經發現帕拉木昆落單,急忙趕回相助,道誠手執長棍挑倒了好幾隻狼,索戈、安歸則用馬刀砍傷了幾隻,帕拉木昆騰出手來又摔出去幾隻,再加上龜茲士兵們的刀砍箭射,狼群明白沒有機會,「嗚嗚」叫著四散逃開。
安歸收了馬刀,嘴裡呼呼地喘著粗氣:「這還叫好對付?」
「比馬賊好對付多了。」哈倫多說。
話音剛落,就聽前面一匹馬長嘶一聲,前蹄一軟,竟陷進了一個三四尺深的雪坑裡,動不了了,馬背上的手力對此毫無妨備,被一下子掀下馬來,跌在雪地上。
那手力爬起來罵了一句,踉踉蹌蹌地奔上前,將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來,玄奘也帶著弟子和手力們上前幫忙。
雪坑頗深,馬顯然受了傷,動彈不得。一行人想盡辦法,也沒能把它給弄出來。
「這坑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索戈繞著那匹可憐的馬轉了一圈道,「我看咱們還是快點上路,別管這匹馬了,不然等遇到馬賊就晚了。」
已經晚了!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汪汪」的狗叫聲,與此同時,在他們的南邊,驟然傳來打雷般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挾帶著一股疾風。
龜茲士兵們的臉上登時變色,他們聽得出來,那是無數匹戰馬疾馳而來的聲音!幾名膽小的手力已經驚得面如土色。
大股的騎兵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突厥人,他們才是真正的野獸。西域的劫匪大都只搶錢不殺人,而突厥馬賊不但搶錢,搶糧,搶人,他們還喜歡殺人,屠城這種事情一直都是他們最喜歡干的,鐵騎過後,身後便會留下一片白地。
這些戰馬和它們的主人很快便出現在眼前——浩浩蕩蕩,足有兩千餘騎!從遠處看,黑壓壓鋪地而來,真如一陣旋風般,將這支小小的西行隊伍團團圍住。
玄奘注視著他們,看打扮,果然是一群突厥人,彎刀跨馬、殺氣騰騰!
突厥人自稱自己是草原上的狼,這個稱呼既代表了突厥騎兵來去如風多變詭異的群狼戰術,又刻畫了突厥人勇猛噬血的彪悍性格。因此,他們的可汗以金狼為圖騰,稱霸一時。
現在,這支只有三十多人的西行隊伍,就像是草原上的一隻孤羊,偏偏遇到了一群餓狼,毫無還手之力!
哈倫多心裡暗暗叫苦,剛才高興得太早,大話說得也太滿了。看這架勢,今天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伊薩諾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有過凌山的經驗,卻沒有應付馬賊的經驗,何況是這麼多的馬賊!
索戈抽出身上的馬刀,被玄奘按住,眼前的馬賊足有兩千騎,這樣一支騎兵隊伍,若是野戰,足以對抗任何一個西域國家的主力部隊了,他們這支小小的馬隊,硬拚完全是送死。
對玄奘而言,即便所有的財物都被馬賊掠走,自己的西行之路還要繼續下去,被搶與佈施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這一次,他只希望能保住大家的性命。
他極力定下心來,默默打量著這群馬賊。這一看,還真讓他看出了點問題——
這些人雖然都是突厥裝束,卻可以從髮飾和著裝上看出明顯的區別,似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部落臨時拼湊在一起的。
這並不稀奇,突厥從來就不是統一的國家,最多只能算是個部落聯合帝國,東、西突厥均是由很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組成,內部結構十分鬆散。所有的突厥人都屬於自己的部落,屬於他們的設而不是大可汗,他們獨來獨往,只有在搶劫和戰爭的時候才會擰成一股繩——還不見得堅固。
玄奘看著這些突厥馬賊,馬賊們也在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爍著狼一樣的綠光。
在這個天寒地凍、大雪封山的季節,謀生是極為艱難的,何況大可汗還封鎖了山路。因此,即便是強盜,這段日子也不大容易打劫到一個大的獵物。
一個黑塔般的大漢高聲喊道:「放下財物,饒你們不死!」
道誠小聲問了一句:「師父,怎麼辦?」
「照他們說的做,」玄奘沉聲回答,「你們把財物放下,往後退,退到我後面去。」
道誠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朝身後的手力們做了個手勢,眾人立刻將所有的財物放在地上,人與馬齊齊地向後退去,露出地上的馱包。
索戈、道誠、伊薩諾以及龜茲士兵們,也都收起武器,勒馬向後退去。
見這支隊伍如此老實地放棄了抵抗,馬賊們也便放下心來。再看放在地上的馱包數量顯然不少,看來今天是個收穫的好日子,都不禁咧嘴笑了起來。於是也不再劍拔弩張,原本一觸即發的廝殺氣氛一時竟緩和了許多。
玄奘獨自催馬向前幾步,朗聲說道:「貧僧玄奘,從大唐來,要到西突厥統葉護可汗王庭。所攜財物乃是高昌王和龜茲王敬獻給統葉護可汗的禮品,還請諸位行個方便,讓我們過去,貧僧感激不盡。」
對面立即響起一片「嗡嗡」之聲,顯然,「玄奘」和「統葉護可汗」這兩個名字震住了他們。
「設!他就是那個取經的和尚!」先前發話的黑大漢立即對身邊一位騎紅鬃馬的年輕人說。
這個年輕的首領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左右,頭戴一頂頗為考究的氈帽,上面點綴著狼形金冠飾,腰間束著一條牛紋銀帶,右手橫握一柄寬刃短劍。被幾個大漢簇擁著,顯得傲氣十足。
「我聽說,高昌王給了他一百金,外加兩萬銀錢!」他歪著頭,冷冷地說。
「哇!兩萬銀錢!」幾個馬賊的眼中立即冒出賊亮賊亮的光。
「還不止這些呢,」旁邊一人諂媚似地補充道,「他在龜茲住了兩個多月,龜茲國王的佈施也少不了!」
「這下我們可要發財了!」後面有人歡呼。
「可是,得罪了大可汗,只怕……」人群中畢竟還是有謹慎的,但很快便被淹沒在一片不屑的聲音中。
「屁的大可汗!我們早就得罪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
「搶了這只肥羊就走,大可汗上哪裡找我們去?」
「回頭可要多買些酒肉,好好慶賀一番!」有人開始摩拳擦掌。
「你就知道吃!要我說,應該叫人多打造些兵器,再招些人馬,咱們就自己幹了,到時候咱們的設做了大可汗,也省得跟在別人屁股後面受氣!」
「你們說什麼呢?」一個陰森森的聲音突然傳來,打斷了這些七嘴八舌的興奮聲音,「這財是你們發的嗎?」
r/>果然還有一位!在那個被人叫做「設」的年輕首領左側,有一個騎黑馬的中年人,身邊同樣圍著很多人,他們個個手提長刀,瞪著眼睛,像看仇人一般看著對面。
特別是那個中年人,長著一副黝黑的面孔和凶神惡煞般的眼睛,即使相隔三四丈遠,那陰森的目光也令人不寒而慄。
玄奘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先前的判斷沒有錯,這兩千騎至少是兩支隊伍臨時拼湊起來的,很顯然他們來自兩個不同的部落,在這寒冷少食的初春季節,結伴出來搶劫就像打獵一樣平常。
突厥各部落間從來就沒有和睦相處的習慣,他們相互爭奪草場和牛羊、馬匹,一有爭鬥就不死不休。這兩支隊伍顯然也是為了各自的生存才走到了一起,沒有矛盾是偶然的,有矛盾是必然的。
想到這裡,玄奘便不再管他們,只管閉目誦起經來。
玄奘出奇的鎮定使他的隊伍沒有產生混亂,但是每個人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哈倫多已經開始在心裡盤算,是繼續死撐,還是拔腿就跑呢?
老天也來湊趣,原本停了的雪又飄了起來。這些白雪落在人的頭上,便被他們頭頂冒出的熱氣迅速融化成一縷白汽。
兩位突厥首領高高地坐在馬鞍上,兩對貪婪而又凶殘的目光,在被他們圍在中間的那只「羔羊」身上相遇了。行者玄奘妙筆閣
那個年輕人冷冷地說道:「你這妖賊!有跟我搶獵物的功夫,還不如乖乖地把馬場交出來,滾到沒有水草氈房,沒有駿馬羊羔的天邊,再也別回頭,免得我挖出你的心肝做抓飯!」
中年人哈哈大笑,吼道:「我把你這糞便脫成的小賊人!從哪兒生出來的,還從哪兒縮回去!別讓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餵我的鷹!」
兩邊的人群都跟著他們的首領一起喊叫起來,征服對方的勃勃野心,獨霸「肥羊」的強烈**,使他們全身的力量都匯聚在喉頭,爆發出颶風般的嘯聲。騎手們握著馬刀,高揚著憤怒的拳頭,仰面向天,全身抖動,「啊——啊——」狂吼,已經聽不清他們在吼什麼了。
對於突厥語,玄奘原本就很生疏,只能勉強聽懂一些栗特語的官話,那還是跟雪山靈主教中那位冒牌「兄弟」學的。可是現在,從這些馬賊嘴裡快速而又高聲吐出的,卻是他們各自家鄉或部落的話,而且顯然不是什麼語,玄奘已經完全聽不懂了,他甚至懷疑對方也不見得都聽得懂。
但聽不懂沒關係,這兩千個喉嚨裡所震盪出的顫音,足以匯聚成一片恐怖的海洋。
在這令人毛骨悚然的聲浪沖擊下,騎手的眼睛裡充了血,駿馬的雙眼發出求戰的紅光,鬃毛聳立,前蹄高揚,高聲嘶鳴。
玄奘突然覺得眼前的景像有些滑稽,半個時辰前,他還覺得這是一支可怖的軍隊,足以同任何一個西域國家的正規軍相媲美,可是現在,這兩隊人馬已經相互撕殺起來,來回奔跑的馬蹄將地上的積雪、塵土全都激到了半空中,揚起一片雪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