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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惜緣,也隨緣 文 / 昌如

    第二天一大早,玄奘便入宮向龜茲國王辭行。蘇伐疊與大臣們苦勸他多住些日子,但玄奘已打定主意,不容更改。

    好在蘇伐疊畢竟不是麴泰,他不再強行挽留,而是下令調撥了十幾個士兵供玄奘法師使用,又贈送了二十幾匹龜茲龍馬。

    一位名叫伊薩諾的本地人自告奮勇地為他們擔任嚮導。此人性格有些內向,話語不多,卻很有經驗。他告訴玄奘,他曾多次走過凌山商路,也曾帶隊從山梁處翻越,因而對凌山十分瞭解。

    「翻越這座山時,不能穿紅褐色的衣服,不能攜帶葫蘆,更不能大聲喊叫,否則就會驚動暴龍。暴龍一旦被驚醒,就會雷霆大發,尾巴狂掃,冰雪紛揚,行人很難逃生。」伊薩諾認真地提醒道,玄奘牢牢記在心裡。

    蘇伐疊又供養了一些財物,然後便帶著數千人馬,將法師一行送出了城門。

    清晨的風透著凜冽的寒意,但畢竟已經到了初春,原野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融化,由原先的白茫茫一片變成了一塊灰一塊白,而那些灰色的地方隱隱透著新綠。

    「從這裡往西,行六百里便是跋祿迦國,法師可在那裡歇息並補充食物、飲水和燃料,」蘇伐疊指著前方說道,「再往西走差不多三百里,穿過一小片沙漠,就到凌山腳下了。法師多多保重。」

    「多謝大王。」玄奘感激地說道。

    沙爾多走上前,交給玄奘一個包裹,道:「這是伊塔熬了幾個通宵做的,她要我務必親手交給法師。」

    玄奘打開包裹,裡面是一件雪白的氈袍,一看就是用細羊毛織成的。

    「這個禮物太貴重了,玄奘不能收。」

    沙爾多的臉上現出為難之色,正要再說什麼,卻聽一旁的國王蘇伐疊說道:「這也不算是什麼貴重之物吧,法師翻越凌山正用得著,就帶上吧。」

    玄奘皺了皺眉頭,此「貴重」非彼「貴重」,但這又不好解釋,因為解釋起來反倒欲蓋彌彰。無奈,只得稱謝收下。

    蘇伐疊還是有些不放心,道:「如果路上不幸遭遇匪徒,法師切記,千萬不要硬來,以保住性命為要。」

    「玄奘明白。」玄奘合掌辭謝國王,說了聲,「大王請回吧。」

    在另一座小山包上,伊塔一動不動地站著,任烈風鼓起她身上的裘衣。這裡視野開闊,她甚至能看到玄奘沉靜的面容,初春並不溫暖的陽光淡淡地灑落在他的身上、臉上,彷彿跳躍著無數金芒。

    玄奘出發了!他將自己親手做的那件氈袍小心地包裹起來,放在馬背上,然後,便和他的那支由高昌手力和龜茲士兵組成的馬隊出發了。

    這支不長的隊伍在荒原上踽踽而行,和遠處龐大的雪山比起來,他們顯得是那麼的渺小……

    直到玄奘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荒原之上,伊塔仍呆呆地站立不動,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凍住了。

    沙爾多轉出來,對這個癡心的女兒說:「行了伊塔,他收下了你的禮物。回去吧。」

    伊塔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站著。

    沙爾多拉著她的手:「聽話孩子,回去吧。風這麼大,站久了會凍病的,看你的手已經冰涼了。」

    「我不冷,」伊塔抽泣著說道,「他要去的地方比這裡冷無數倍,我……我要和他一樣……」

    沙爾多歎了口氣:「你這個傻孩子!玄奘法師是大羅神仙,有神佛護佑,你怎麼能和他比?」

    「不,他不是大羅神仙,」伊塔哽咽地說道,「我知道他不是。他會冷,會熱,會痛,會生病……在西域大漠裡,為了救我,他失去了赤離,那是他最心愛的馬……雖然他從來不說什麼,可我知道他心裡的痛苦……我跟隨他走了大半年,我知道他……」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簇簇地流了下來。

    沙爾多無奈地伸出手,將女兒攬入懷中:「孩子,你要明白,緣這個東西是前生注定的,不可改變。何況有些東西正是因為想得到才會失去。」

    「我知道,」伊塔擦著眼淚,「可我真的希望能替他做點什麼。我一直盼著緣定今生,因為一旦錯過了便再也不可能擁有了。」

    「不,孩子,」沙爾多說,「人也許會錯過本應擁有的一段緣,這可以歸於心志的不同。但是,緣盡了,卻總有如花謝存香一般的本領,究竟是何種,全憑人的心境罷了。說起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扇門,它裝載了你最刻骨銘心的一份緣、一份情。在你認為自己錯過了那段緣的時候,你其實已經擁有了它,只是它深深地藏在記憶裡,躲在了你從不願開啟的那扇門裡。」

    伊塔抬起頭:「父親的意思是……」

    「惜緣,也隨緣。」

    「女兒懂了,」伊塔的心情好過多了,她默默地合掌祝禱道,「佛祖,菩薩,求你們保佑他吧……」

    玄奘帶著這支不大的隊伍艱難跋涉在茫茫曠野中,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太陽隱到了烏雲背後,原本融化了的積雪在寒風的吹襲下凍成了薄冰,馬蹄踩在上面,發出有節奏的「咯吱」聲。

    幾隻羚羊蹦跳著從他們身邊掠過,走不多遠又停了下來,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支隊伍。

    這裡顯然人煙稀少,動物大都不怕人。當天晚上,一頭犛牛居然將腦袋從帳篷的開口處探了進去,呼出的熱氣噴到玄奘臉上,將他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第二天,他們看到前方雪原上站著六七個人

    ,幾匹馬和一輛車,還有兩條狗在馬車的前後跑來跑去。

    玄奘愣住了,他認出這是索戈一家三口,還有哈倫多,更讓他吃驚的是,道緣道通竟然也在這裡。

    「師父!」兩個小沙彌一看到玄奘就策馬跑了過來。

    哈瑪爾走上前,沖玄奘深深地施禮,誠懇地說道:「索戈跟我說好了,他要護送法師過凌山,我已經同意了。法師不懼怕暴龍,我們又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弟子也想好了!」兩個小沙彌搶著說道,「我們不離開師父!」

    見玄奘面色不豫,哈瑪爾笑著解釋道:「這兩位小師父昨天晚上到了我家,聽說索戈要去,也硬要一起走。另外,哈倫多也要去,法師也帶上他吧,我這家中不需要家奴,何況他本就是法師的人。」

    這時,索戈已帶著哈倫多走到玄奘面前跪下:「索戈拜見法師,就讓我們護送法師過凌山吧。」

    道緣道通也趕緊跪下道:「師父,弟子不想回去,讓弟子跟師父一起走吧。」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們怎麼這般不聽話?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決定返回的那五名手力。

    「那五位檀越昨天跟隨一支商隊往東走了,」道通說,「弟子和三師兄中途跑了回來,找到索戈居士,是他帶我們來的。」

    玄奘將目光轉向索戈:「你剛與家人團聚,玄奘不能讓你涉險,快帶道緣道通回去。」

    然而索戈不肯起來:「法師!弟子已經安頓好了妻兒,法師你也看到,他們都同意索戈的決定了。」

    「那也定是你太過執著,他們不得不同意。」

    「不,」哈瑪爾道,「我們是真心情願的,畢竟,這也是無上的功德啊。」

    見玄奘還在猶豫,索戈立即說道:「索戈聽說,法師與木叉國師辯論《俱捨論》,連國師也不得不折服。索戈也願意捨棄家人,追隨法師!」

    玄奘不禁搖頭,有這樣理解《俱捨論》的嗎?他不得不耐著性子向索戈解釋:「俱捨,義為包藏,就是說它包藏了根本阿毗達磨的要義。並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樣。」

    索戈困惑地看著玄奘:「俱捨,難道不是讓你拋開一切嗎?」

    玄奘歎了口氣:「當然不是。有些人拋開對父母妻兒的責任,躲進深山,自稱是修行,但這其實是自私。俱捨,是讓你放下貪求心,提起一顆慈悲心;放下嗔恨心,提起一顆清淨心;放下癡迷心,提起一顆智慧心。有捨才能有得,放下是為了提起。」

    索戈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伏身扣首道:「法師所講讓索戈有醍醐灌頂之感!待索戈護送法師過山之後,自會回來,與妻兒一起精進學法。」

    玄奘不禁一愣,想不到自己費了半天口舌,全沒用處,這索戈還是一門心思地要跟著自己走。

    正猶豫間,卻見赤朗和幾名手力一起來到他的身前,挨著索戈跪下,請求道:「法師,就請帶上索戈吧。」

    玄奘苦笑,他知道索戈是個從不畏懼死亡的年輕人,他的身上有著西域漢子天生的狂野和執著,而這兩個小沙彌既然跟來了,顯然也趕不走了,他還能再說什麼呢?

    凌山看起來近在咫尺,猶如一顆觸手可及的閃亮鑽石,安祥靜溢的鑲嵌在雪原盡頭的天邊,一點兒也看不出傳說中令人生畏的凶險面貌。實際上卻還遠得很,玄奘帶著他的取經隊伍,首先要去的是距龜茲六百里外的跋祿迦國,從那裡才能到達凌山腳下。

    然而這六百里走得並不輕鬆,天氣酷寒,狂風肆虐,行走異常艱難。馬隊走了兩天,凌山仍在那似乎觸手可及的地方注視著他們,而當初那個怎麼走也走不到的龜茲,卻已被他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

    索戈家的兩條狗也跟來了,它們大概是隊伍裡面最興奮的,前奔後擁,忽聚忽散,一會兒在雪地上嗅嗅,彷彿有什麼發現;一會兒蹺起一隻後腿,灑幾滴尿作為路標,忙得不宜樂乎。

    現在,馬隊正穿過一片荒涼地帶,枯草從一灘灘的積雪中露出頭來,在呼嘯的朔風中抖動,顯出一副淒涼景象。

    西域和中原不同,它並沒有完整的可耕種土地或草原牧場,而是由大大小小的綠洲或河谷組成——哪裡有水源,哪裡就有人聚居;哪裡有河流經過,哪裡就能孕育出明和國度。

    而在這些明與國度之間,要麼是難覓水草的大片荒漠,要麼是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總之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

    可是這個地方有水有草,按說應該是個耀眼的綠洲,怎麼也這般荒涼呢?

    豈止是荒涼,這裡簡直可以說是死亡地帶!荒草連著荒草,一直延伸到天際。看不到村落,看不到道路、氈房,也看不到一個人影;聽不到馬嘶牛哞犬吠雞啼。初時,那兩條狗還能偶爾從雪地裡刨出一隻凍硬的野兔,搖頭晃腦地叼給主人,但漸漸的,這樣的東西也見不著了。

    自從離開長安,玄奘走過很多渺無人煙的地帶,荒漠、莽林、雪山、草甸,那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是亙古以來從未遭到過人類干預的土地,置身其間,雖然也會有些許怯意,但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敬畏,那是大自然在綿綿無盡的時間流程中造就的天然姿容,一切都是和諧的質樸的。

    而現在,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卻是被人為的劫難強行摧毀的牧場,是一片衰敗的土地。

    這裡最令人感到心悸的不是荒涼,而是偶爾落入眼簾的人類生活殘留的印跡——在萋萋衰草中,塌陷的氈房、腐爛的木檁、破舊的畜

    欄……特別是刺目的白骨,令人觸目驚心。

    「這裡曾經生活過人,」玄奘喃喃自語道,「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裡?」

    「都死了,」伊薩諾淡淡地說道,「沒死的,也都逃離了家園。」

    其實玄奘也看出來了,這裡實際上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暴屍的墳場,會使人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驚怖的哭聲,絕望的呻吟……

    「這麼好的地方,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嗎?」玄奘心中淒苦,又有些不甘心地問。

    彷彿是為了回應他的問話,兩條狗突然在不遠處叫了起來。

    策馬過去,卻見雪地上出現了一些馬蹄的印跡。在一個背風處,他們還發現大約有四五十名騎手曾在這裡停留休息過的痕跡——

    雪被篝火熔化,發黑的地面還在冒著熱氣。而在樹叢旁邊,有明顯的亂糟糟的馬蹄印和拱開積雪咬斷的草莖,雪地上還有一個個小窟窿,這無疑是長矛留下的洞眼。

    「是一夥突厥騎兵,」索戈判斷道,「而且不久前剛剛離開這裡。」

    安歸歎了口氣:「這鬼地方,如果有人出現,不用問,定是馬賊無疑。」{.}最新章節

    「而且是最兇惡的馬賊,」索戈冷冷地補充道,「他們都是亡命之徒,比飢餓的狼凶殘百倍,甚至敢於生啖人肉!我不是瞎說,關於這片荒野,很久以前就流傳著很多駭人聽聞的血腥故事。」

    玄奘不再說什麼,他知道西域地區民族眾多,各派勢力犬牙交錯,多數綠洲國家只能維持轄境內的和平與安定,對於周邊地區則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這就使得這些地帶成了馬賊強盜盤踞出沒的最理想場所,給居住其間的牧民和長途出行的商隊帶來極大的危險。

    特別是龜茲,作為絲路中段最重要也是最繁華的樞紐,往來商人眾多,「油水」豐厚,以至於西域大大小小各路馬賊都喜歡在龜茲附近轉悠,見到商隊就果斷下手。

    可能也正因為如此,這段路才顯得如此荒敗不堪吧……

    茫茫荒原上,一支不足四十人的馬隊踽踽而行,天地之間只有灰、白這兩種令人沮喪的顏色,狂風掃蕩著大地,發出暴厲的呼嘯,人們的心境也如頭頂上那片陰沉沉的天空一樣,一片死灰。

    玄奘邊走邊清點了一下自己的隊伍——三個沙彌,十六個高昌手力,十二個龜茲士兵,加上御史歡信、帕拉木昆、馬賊哈倫多、嚮導伊薩諾和自己,總共只有三十六個人。和這片荒涼地帶傳說的馬賊相比,這支取經隊伍實在是太薄弱了。

    佛陀保佑,千萬不要出什麼事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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