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說這些了,」沙爾多吃了一口茶,笑道,「其實伊塔說得也沒錯,女兒國的確是一個好地方。不過,這裡的茶跟龜茲比起來,還是有些差勁。等法師到了龜茲,定要到我家裡作客,讓我也好好地盡一盡地主之誼。」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有幾分猶豫,離開長安已經一年多了,像這樣耽擱下去,何時才能到達天竺?
沙爾多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指了指窗外道:「法師請看,那是什麼?」
「那座雪山嗎?」玄奘道,「是蔥嶺的一道支脈吧?」
「法師真是聰明,」沙爾多讚道,「我們龜茲人,管那座山叫凌山,法師若要往西去,須得翻越那座雪山。」
「聽說,山上有一條通道,」玄奘道,「商旅們常從那裡經過。」
「通道自然是有的,」沙爾多道,「只是如今正值初冬季節,商道已被積雪封死,法師若要上路,只怕要等到明年開春了。」
伊塔大喜,笑逐顏開地說道:「這樣說來,師父要在龜茲住上幾個月了!」
玄奘再一次將目光投向那座壯麗的雪峰,沉默不語。他看到,藍天上有大朵的白雲蓋住山尖,可在其後面卻已經蓋滿了深灰色的烏雲,看得出來,烏雲連接著山巔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正在下雪。
現在是貞觀三年的正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可謂冰天雪地,平地上尚且滴水成冰,何況高山雪嶺?眼下的確不是翻越雪山的季節。
馬隊做好了再次出發的準備。臨行前,道信帶著朵耶來到他的面前,低低地叫了聲「師父」。
玄奘有些吃驚,這段日子忙忙碌碌,明知這個弟子的內心正面臨著一場激烈的戰鬥,需要他的幫助,卻因各種事情攔身而始終顧及不上。現在看來,面對這場心魔的入侵,道信是要以慘敗而告終了。
「怎麼了道信?」看著弟子閃爍的眼神,玄奘平靜地問道。
「我……我……」年輕的沙彌臉漲得通紅,竟然說不出話來。
玄奘又將目光轉向道信身旁那個娃娃臉的小姑娘,他知道這女娃娃比迦彌羅更加爽朗大方,做事乾脆,現在看來,顯然是她的鍥而不捨讓道信招架不住了。
「是我要道信哥哥加入我的商隊的!」朵耶果然爽快,大大方方地承認道。
年輕的沙彌低下了頭。
「道信,你真的打算留下來了?」雖然知道事情已經很難挽回,玄奘還是又問了一句。
聽天命之前,總應該先盡到人事。
道信依舊低著頭,不敢看師父的眼睛:「師父,我……我知道,這是犯戒。可,可我是真心喜歡朵耶,可能……我們兩個……有緣……我……我……我寧願下地獄!」
這年輕人一時有些語無倫次了。
玄奘歎了口氣。
「道信,你不會下地獄的,」他愛憐地對這個弟子道,「你說你們兩個有緣,那麼,你們在一起便是惜緣,隨緣,又怎麼會下地獄呢?道信,只要你是真心的,只要你日後仍能做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你還是能夠得到福報。只是,想要了脫生死,就不知要等到哪一世了。」
說到這裡,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師父您放心吧,」道信見師父並沒有責怪自己,心中喜悅,忙說道,「來生,道信還會再修行的!」
「不行!」朵耶突然插了一句,「來生,我還要你跟我在一起!」
道信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朵耶卻眉飛色舞地問玄奘:「師父,您也覺得,我跟道信哥哥有緣嗎?我們是不是來生也會在一起?」
玄奘歎道:「人生起伏,如潮水般潮起潮落,何曾有過界定的規律?紅塵中人海茫茫,每人都有幾段緣,一段緣盡了,便是另一段緣再起的時候,就如春去冬來,往復循環;花開花落,聚散離合,一切都是自然而且必然的。」
「沒關係,」朵耶拉住道信的手說,「就算他的緣有很多,我也會牢牢抓住屬於我的這份緣的!」
玄奘搖頭道:「朵耶啊,就連遼闊的宇宙也抓不住偶逝的流星,人又怎麼可能期望得到一切呢?」
「是啊,」道信也說,「我已經答應還俗,跟你一起做生意了,來生,你可得讓我好好修行。」
朵耶不禁嘟起了小嘴。
玄奘卻依舊搖頭:「你想把今生未完成的事情放到來生去做,是因為你相信輪迴。可是,這世間的一切,雖不像你先前所想的那麼糟,但也不會像你現在所想的那樣如意。唉,人身難得,一失則萬動難復啊。」
「為什麼?」道信驚鄂地問道。
玄奘道:「在《雜阿含經》卷第十五、雜因誦第三中,有一個『盲龜喻』的公案,你們想不想聽?」
「想聽想聽!」說起聽故事,朵耶立即來了興趣,兩隻眼睛晶亮晶亮的。
玄奘點了點頭:「那個『盲龜喻』,是這樣說的……」
有一段日子,佛陀住在獼猴池側重閣講堂。一天,他對比丘們說:「譬如大地全都變成海洋時,有一隻盲龜,每過一百年才浮出水面。大海中有一根漂浮的木頭,上有一孔。這根浮木在海浪中,隨風四處飄流,沒有固定之處。當盲龜浮出水面時,能夠碰上這根浮木的洞孔嗎?」
弟子阿難回答道:「不能。世尊!這只盲龜,如果在大海
的東邊,浮木則有可能隨風漂至大海的西面、南面、北面,也有可能環繞四周,所以不太可能相遇。」
佛陀告訴阿難:「盲龜與浮木,即使是向不同方向漂流,也還是會有機會相遇的。而世間之人,若因愚昧無知,而飄流在天、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五趣之中,再想恢復人身,比那盲龜遇浮木還要難。」
玄奘道:「佛陀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人們若是不遵行正義、不實棧道法,就會互相殘殺,弱肉強食,造下無邊罪惡而永墮輪迴當中。再想得到人身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由此可見,得人身之可貴。所謂『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又謂『一失人身,萬劫不復』。就是這個道理。」
聽了這番話,道信不禁又低下了頭:「師父,是道信的佛緣不夠……」
「緣本來就不可強求,」玄奘歎道,「道信,既然今天我們有如此殊勝的因緣,以人身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知道再來的時候是如此不易,就應該好好珍惜,珍惜歲月裡唯一的道路。」
「是什麼道路?」道信小心地問道,「非出家修行不可嗎?」
「當然不是,」玄奘答道,「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道信將這四句謁語默默地念誦了幾遍,抬頭問道:「師父,如果道信能夠做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不是就可以在俗修行了?」
「是的,」玄奘道,「其實經商也不是壞事,你只須記住,你曾經是一個沙彌,路上用你的本領和智慧保護好她們,勿行盜業,勿輕開殺戒,就可以了。」
「多謝師父開示!」道信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朵耶也在他的身邊,盈盈下拜。
出發這天的清晨,迦彌羅帶領女兒國眾多的官員百姓前來送行。初冬的風吹在身上極為寒冷,空中有一層薄薄的雲遮住了太陽,這一點陰霾恰如女王鬱鬱的心情。
而在另一邊,道信則神采飛揚地站在朵耶旁邊,已經恢復了俗家的打扮。
道誠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我說師弟啊,你沒發燒吧?就算要還俗也不該在這裡啊!這鬼地方一向以女子為尊,官員幾乎全都是年輕女性。男人在這兒,只有聽女人指揮的份兒,能有什麼出息?」
「我知道啊,」道信笑道,「可是我樂意。再說,我也不是一直呆在女兒國裡,我們會在各個國家之間做生意。」
「做生意?你看看她們像生意人嗎?」道誠哭笑不得地說,「一支由女孩子組成的商隊,個個還都那麼漂亮,碰上像賽裡茲這樣的商人,直接認為她們自己就是貨物!」
「師兄你可別這麼說,」道信有點不高興了,「像賽裡茲那樣的商人,又不是經常能夠見到的。何況就算遇到,你師弟我,是那麼好欺負的嗎?」
「好好好,既然你這麼自信,那師兄就祝你發財了。」道誠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覺得難以理解,無奈地搖了搖頭。
「謝謝師兄吉言。」道信高興地說。
迦彌羅徑直來到玄奘面前,遞給他一塊鮮紅的瑪瑙石,石上精雕細刻著兩朵精美的玫瑰,一朵盛開,另一朵含苞欲放。
「好看嗎?」迦彌羅問,她凝視他的目光就像霧濕的地平線。
「很好看。」玄奘答。
迦彌羅的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容:「這塊石頭是我從那個魔鬼城裡帶出來的,上面的花,也是我一邊想著你上次畫的畫,一邊自己刻出來的!」
說到這裡,頗有得色。
玄奘點了點頭,心中湧起一種感動:「刻這兩朵花,定然費了不少功夫吧?」
「那當然!」聽到玄奘讚歎,迦彌羅很是高興,小臉紅紅地說道,「可我心甘情願。因為,我要把它送給你,讓它一直陪伴你走到佛國,走到菩提迦耶。」
「多謝大王美意,」玄奘道,「但是玄奘不能帶。」
「為什麼?」小女王的臉色黯淡下來,眼圈兒又紅了。
看她這個樣子,玄奘很擔心她再次哭出來,只得耐心解釋道:「玄奘是個行者,要去的地方非常遙遠,隨身攜帶的物件越簡單越輕便越好,像這樣一塊石頭,既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服穿,帶著毫無用處,徒然增加負擔。」
「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塊石頭,增加不了多少負擔的。」迦彌羅小聲說道。
玄奘歎道:「人到了真正疲勞的時候,哪怕只是一根多餘的稻草,也是負擔。」
「可是你曾經背著我走了那麼遠,還背著我爬樹、上懸崖……那可比稻草什麼的重多了。」迦彌羅有點強詞奪理了。
「那不一樣,」玄奘道,「大王是一個人,一個生命,生死之際,玄奘總不能不管。」
「我覺得,它也有生命,」迦彌羅看著手中的石頭,抽泣著說,「那上面有我的心血……」
「既然這樣,大王就把它留在宮中,好好保存吧。」玄奘道。
就在這時,御史歡信走過來說:「大師,龜茲國的衛隊已經全部集結好了,我們上路吧。」
「好,」玄奘答應一聲,沖女王合掌道,「大王保重,玄奘去了。」
說罷縱身上馬。
「玄奘哥哥!」迦彌羅又叫了一聲,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大王還有何事?」玄奘坐在馬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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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嗯,」小女王想了想,心有不甘地問道,「你以後,還會記得我嗎?你會不會把我忘了?」
玄奘鄭重地搖了搖頭:「我會記得我所走過的每一個國家,每一座城池,以及幫助過我的每一個人。終我一生,不會忘記。」
迦彌羅的眼中閃過一串淚花,握著玄奘的手臂微微顫抖,終於,她笑了笑,鬆開了手。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一路保重……」
玄奘點點頭,策馬而去。
不遠處的伊塔看到了這一切,輕輕歎了口氣。
馬隊緩緩出發,迦彌羅、朵耶、道信等人,一直站在高處看著,直到他們的影子再也望不到了,才帶著濃濃的傷感回去。
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天上的雲層逐漸加厚,漸漸地變成了灰色,越聚越濃的灰色不斷加深,就如凝固了的灰漿般懸掛在天空,肉眼看不到絲毫的流動。平時隨處可見的麻雀、烏鴉和盤桓空中的蒼鷹也都不見了蹤影。
玄奘回了一下頭,那座神秘的女兒國早已消失在群山與叢林之中了。
真是個夢幻般的國度!玄奘感慨地想,回顧這段日子以來的奇特經歷,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個國家的真實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