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排坐在山坡草地上,看著頭頂純淨的蔚藍,遠眺身披白雪的群山在藍天的背景下熠熠閃光,彷彿置身的不是人間,而是雲端仙境。
迦彌羅悠悠地說道:「我小時候讀書的地方,叫做玫瑰園,這你是知道的。可惜那裡有名無實,根本就沒有玫瑰花。國師說,那種花以前有過,可後來被魔鬼刮起一陣風,連根拔了。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呢。玄奘哥哥,你既然說,波斯有這種花,取經之後就給我帶幾朵回來,好嗎?」
雖然這是個孩子氣十足的心願,但玄奘還是認真地點點頭:「好,如果我看到了,就替你把花種帶回來。」
「謝謝你,玄奘哥哥,」迦彌羅道,「到時候,你一定要在這裡多住幾年,等到玫瑰園裡開滿了玫瑰花你再走。」
「這個,恐怕不行,」玄奘苦笑道,「我答應過我的義兄,取經回來後,要在高昌傳法三年。如果在女兒國再住幾年的話,何時才能將經書傳回大唐?人命如露,無常轉瞬即至,實在是耽擱不起,請大王原諒。」
「那,好吧。」迦彌羅雖說有些失望,但她生性灑脫,加上這段日子又學了些佛法,已經不那麼執著。想到玄奘終歸會回來,很快又高興起來:「記著,一定要帶玫瑰來啊。」
「玄奘記住了。但大王也要答應玄奘,以後不要說哭就哭。你畢竟是個國王,那樣像什麼樣子?」
「哭有什麼丟人的?」女王奇怪地問,「你難道不哭嗎?」
「嗯,」玄奘想了想,道,「有時也哭的。」
「什麼時候?」這小女王對此挺感興趣。
玄奘道:「如果我看到有眾生受苦受難,自己卻無法解救;如果我看到人們不敬佛法,做下無邊罪業而不自知時,我就會流淚。那個時候,我常常會覺得自己很無能,很無力。」
「我也是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才哭的,」迦彌羅的眼圈又紅了,「或許,人只有成了佛,有了像佛菩薩那麼大的神通,才不會哭吧?」
「佛菩薩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玄奘歎道,「《妙法蓮花經》中,有一位長啼菩薩,就是說,他總是哭,日夜啼哭,所以叫『長啼菩薩』。」
「他為什麼要長啼呢?」迦彌羅好奇地問。
「因為看到眾生的苦,他無能為力,便常常感到悲憫,」玄奘道,「真正的菩薩對自己的橫逆困厄可以不以為意,但見到別人的苦難反而感同身受,超過了自己受苦。於是便傷心難過,以至長啼。」
「聽起來,好像很偉大。」迦彌羅說。
「當然,」玄奘道,「這便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是菩薩最令人動容的地方。」
「什麼叫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女王現在對佛法產生了興趣,總喜歡問些問題。
玄奘答道:「與樂曰慈,拔苦曰悲。『無緣大慈』就是說,行菩薩道的人會盡可能地成人之美,給人帶來快樂,這並不因為這個人是他的親人朋友,或者與他有緣;『同體大悲』就是說,菩薩與眾生是一體的,眾生受苦,菩薩便會感同身受,如同自己受苦一般。若是不能將眾生從無邊的苦難中救拔出來,菩薩就會傷心難過。」
「玄奘哥哥,」迦彌羅突然問道,「你有沒有專門為某一個人傷心難過過?專門為某一個人流過淚?我是說,為單獨的一個人,不是為很多很多人。」
「當然有過,」玄奘道,「我的母親,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就曾流過淚。母親死的時候,我哭了很久。」
「除了父母,難道就沒有別人了?」
「讓我想想……」玄奘道,「嗯,我的恩師圓寂的時候,我也流淚了。」
「還有沒有了?」
「還有小白龍、烏騅死的時候……」
「這樣看來,你也經常哭的,」迦彌羅笑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也流淚?」
玄奘看著她:「大王還這麼年輕,怎麼就想死的事情?玄奘年紀比你大,等到大王死的時候,玄奘早就不在人世了,輪不到我為你流淚。」
「你們出家人不是說,但念無常嗎?」迦彌羅道,「佛陀也說過,生命就在呼吸之間。還有,我們在魔鬼城的時候,不就差點死掉嗎?我們被那個壞人埋在坑裡的時候,不也差點死掉嗎?」
玄奘點了點頭:「這話倒也說得有理。」
「就是嘛,」女王道,「所以說,雖然你的年紀比我大,卻也不見得就比我先死。」
「大王所言極是,玄奘是以偏概全了。」
聽了這話,女王不禁笑了:「那你倒說說看,你會不會為我流淚?」
「不會。」玄奘道。
迦彌羅見他回答得如此爽快,不禁一愣,眼圈兒又紅了:「為什麼?」
玄奘抬頭,望著天上淡淡的白雲,平靜地說道:「以前玄奘落淚,是因為堪不破世情,現在堪破了,就不會再落淚了。」
「照這麼說,堪破一切也沒什麼好的,」迦彌羅小聲道,「讓人連流淚也不會了……」
玄奘歎道:「流淚又有什麼好的?難道人死還能復生嗎?若是哭就能把人哭活,這個世界總已被眼淚淹沒了。」
迦彌羅道:「我說不過你,也不知道流淚有什麼好的,可我就是覺得,人應該流淚。」
玄奘淡然一笑,不再與她爭辯。
r/>「玄奘哥哥,我想跟你打個賭。」迦彌羅突然說道。
「賭什麼?」玄奘問。
「賭我死後,你會為我流淚!」
玄奘心中一滯,抬起頭來,正觸到迦彌羅清亮的目光。
幾天後,龜茲宰相沙爾多帶著他的隊伍來到了女兒國,與女兒國簽署盟約並迎接大唐法師,這座小小的山地國家頓時熱鬧起來。
玄奘在專門迎接外國使臣的館驛前見到了龜茲宰相,這位中年宰相身著錦褐,頭戴巾帽,令玄奘感到驚訝的是,他的頭並不像索戈及龜茲特使那樣扁平——莫非,他本不是龜茲人?
正自奇怪,沙爾多宰相已經向玄奘合掌,行了個標準的佛家禮:「在下沙爾多,見過大唐法師。」
「不敢,」玄奘合掌還禮,突然心裡一動,「檀越方才說,你叫沙爾多?」
「正是,」沙爾多道,「法師聽說過在下嗎?」
旁邊的龜茲使臣哈哈一笑道:「宰相大人可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且佛學素養深厚,不遜於很多高僧。想不到就連玄奘法師,也聽說過宰相的大名啊!」
玄奘又問道:「敢問檀越,可是樓蘭人嗎?」
「正是。」沙爾多有些驚奇地看著這個傳說中的高僧——他怎麼知道我是樓蘭人?莫非,他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擁有法術神通?
玄奘也在打量著沙爾多,此人身材高大,棕紅色的長髮披在肩頭,眼睛呈淡藍色,果然與伊塔有幾分相像。
「檀越是否是從颯秣建國而來?」玄奘接著問道。
沙爾多眼中驚奇之色更甚。
「正是。」他回答道,神態越加恭敬。
一旁的龜茲使臣再次大笑:「想不到大唐法師還有這一手,善於相術。這可真是了不起啊!」
「非是貧僧善於相術,」玄奘合掌解釋道,「只因貧僧在阿耆尼國王城西二百里處,曾見過一位老檀越,智慧廣博,猶善醫術。是他向貧僧說起過沙爾多的名字。」
「原來如此!」沙爾多恍然大悟,激動地說道,「我的父親便在阿耆尼國,法師見到的那位老人,說不定就是他!」
「敢問檀越,令尊如何稱呼?」玄奘問道。
雖然他一向容易信任別人,但這一路之上經歷的事情太多了,使得他不能不小心謹慎,凡事先問個清楚再做打算。
「父親名叫扎邁奇,」沙爾多說道,「法師在阿耆尼國所見的可是他麼?」
「正是,」玄奘見對上了號,心中頓覺輕鬆,高興地說道,「當時我們途中遇匪,很多夥伴受了重傷,多虧令尊給他們療傷,才得以荃愈。玄奘一直感激不盡。」
沙爾多面呈喜色,道:「父親還是這般熱心。他的身體可還好嗎?」
「老檀越身體很好,」玄奘點頭道,「只是他說自己年紀老邁,叫貧僧將你的女兒帶來見你。」
沙爾多不禁一愣,卻見玄奘身後走過來一個面貌清秀的手力。
「伊塔見過父親。」這位「手力」的聲音竟極為輕柔悅耳,說完這話後,雙目含淚,盈盈下拜。
沙爾多呆住了,忙伸手扶住她,仔細打量著:「你是伊塔?」
伊塔想要答「是」,話未出口卻哽咽了起來,再也說不出別的來了。
「不錯!你果然是伊塔!」沙爾多張開雙臂,興奮地說道,「你離開家的時候只有五歲,小時候的模樣,我還記得!」
他真的是父親!伊塔撲到父親懷裡,眼淚撲簇簇地落了下來。
這一路之上,歷盡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自己的生身父親,按說應該高興才是。可是為什麼,自己並無太多喜悅之情呢?
「這可真是太好了!」龜茲特使在一旁高興地說道,「宰相大人找到了自己的女兒,父女團聚,也是喜事一樁。下官恭喜宰相大人了。」
沙爾多也擦了一把喜淚,道:「此事全仗大唐法師之力,明日回到龜茲,沙爾多定要稟報大王,設宴款待法師一行!」
「善哉,」玄奘合掌道,「此事為檀越自身福報,不必言謝。」
第二天一早,沙爾多又帶著伊塔專程來到玄奘的住處拜謝。
「伊塔跟我說,法師治好了父親多年的頑疾。又說這段日子以來,法師一直在保護她,照顧她,多次於生死危難之際救她性命。沙爾多實在是感激不盡哪!」
「檀越說哪裡話?」玄奘微笑著說道,「是扎邁奇老人治好了我們馬隊中很多人的傷,他信任玄奘,托玄奘將伊塔帶到龜茲,交給檀越,玄奘敢不依從?至於生死危難,那不過是因為玄奘福德不夠,才將伊塔一次次置於險地,叫她受了不少苦。玄奘實在是慚愧!」
「不!」伊塔說道,「那段日子,是伊塔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了!可惜……」
「可惜什麼?」沙爾多充滿憐惜地問女兒。
「可惜,快樂的時光太短了……」伊塔垂目說道。
沙爾多哈哈一笑:「傻孩子!等到了龜茲,你就留法師多住些日子,不就行了?」
「多住些日子,終究不還是要分別嗎?」伊塔傷感地說道。
沙爾多愣了一下,隨即歎道:
「人總是要分別的。就算長時間呆在一起,無常到來之際,還是要分開……」
玄奘點了點頭,這個沙爾多,果然佛法精湛。
伊塔見自己的幾句話把氣氛搞得挺沉重,心中有些不安,忙將話題岔開道:「這女兒國,山青水秀,人又漂亮,果然是個好地方。真想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啊。」
「這算什麼?」沙爾多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們的故鄉,那才是個好地方!」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可惜,我們回不去了……」
玄奘想起扎邁奇老人說的,這個沙爾多當時就是不肯和他們一起離開颯秣建國,才致使一家人骨肉分離的。如今見他神色憂傷,當即問道:「居士是還想回颯秣建國嗎?」
「不,」沙爾多道,「我說的不是颯秣建國,是庫羅來那!」
玄奘一愣:「庫羅來那?不就是樓蘭嗎?」
「法師果然學識淵博,」沙爾多不禁讚了一句,隨即又歎息著說道,「很多年以前,在西域的大漠之中有一片美麗的綠洲,那裡有煙波浩淼的湖泊,清澈的河流,人們在碧波上泛舟,在茂密的胡場林裡狩獵,恍若人間天堂。宏偉的城堡依水而建,岸邊開滿了紫紅色的鈴鐺花。住在那裡的人們,有著精靈般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樑,棕紅色的頭髮,他們說著如同鳥兒鳴叫一般古怪難懂的語言,穿著絲製的及地長袍,用蘆葦桿和胡楊紅柳作為寫字用的筆。商人們為這個美麗的國度取名為『庫羅來那』。也就是法師所說的『樓蘭』。」
玄奘點了點頭,認真地聽下去。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一百年,當商人們穿過遙遠的西域,再次來到這個神秘國度時,數月前還恍若天堂的古國,突然就變成了一片毫無生機的沙漠,消失得不留任何蛛絲馬跡,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後來,一批又一批的人們前往沙漠,想尋找這個消失的國度,然而他們進去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爺爺跟我說過,是魔鬼降下災禍,毀了樓蘭。」伊塔插言道。
「可那究竟是什麼災禍呢?」玄奘奇怪地問。
「兩種說法,」沙爾多道,「一種說法是,一場巨大的瘟疫,當時,城裡的人們相繼患上一種奇怪的病,早上感到頭暈發熱,晚上就會死亡。此病極具傳染性,一人生病,一夜之間就會傳染整個村莊。」
玄奘點頭,瘟疫確實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他問:「還有一種說法呢?」
「第二種說法是,黑風暴,」沙爾多道,「當時整個王城遭遇到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黑風暴,將那個王國瞬間覆蓋在厚厚的黃沙之中。」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不對!」伊塔又插了句嘴,「爺爺說,是魔鬼的詛咒!那裡本來就是一片被詛咒的地方,當年傅介子殺樓蘭王的時候,那個樓蘭王安歸在臨死前說過,他的陰魂會回來的,到時候他會帶走所有的樓蘭人!」
玄奘啞然失笑:「誰是魔鬼?那個倒霉的安歸王嗎?」
伊塔道:「不是他是誰?」
玄奘搖頭:「他只是個受害者。再說,傅介子斬殺安歸王是漢昭帝元鳳四年的事情了,至今已經有七百年的時間,你是想說,一個已經死了七百年的人消滅了新樓蘭,並帶走了所有的樓蘭人麼?」
「對於魔鬼來說,七百年的時間很長嗎?」伊塔問,「那你說是怎麼回事?」
玄奘苦笑:「我哪裡知道,我又不是樓蘭人。」
他想起自己一路之上所見到的大漠,大漠之下就是那個曾經輝煌的國度。它離現在並不遙遠,究竟是什麼原因毀了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