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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九章 魔鬼城裡也有佛 文 / 昌如

    霧越來越濃,他們完全被籠罩住了,一個在馬上一個在馬下,相互之間竟然望不到蹤影。馬似乎也預感到了危險,不安地躁動起來。玄奘取出一條繩子,遞給迦彌羅。

    「拴在馬鞍上,」他說,「把自己跟馬連在一起,千萬別掉下來。」

    「放心吧,」迦彌羅的語氣倒顯得很輕鬆,「我掉下來總會吱一聲的。」

    沉沉的霧海中,突然傳來劇烈的馬蹄聲,和高聲的叫喊聲,玄奘聽出來了,其中一個聲音正是阿提拉!他和他的那些赭羯武士們,又追過來了!

    玄奘縱身上馬,坐在迦彌羅的身後,用力一夾馬肚。馬便在濃霧中飛跑了起來。

    但是已經晚了,那些赭羯武士們已經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幸好,濃霧幫助了他們,這些惡人捨不得到嘴的美味就此逃走,循著馬蹄聲緊追不捨。

    玄奘雙腿緊緊夾著馬肚,一個勁兒地摧馬快跑。他們衝出迷霧,向一個小山坡衝了上去。然而無論身下的馬跑得有多快,身後恐怖的聲音總也擺脫不掉。他只得咬住牙,拚命疾馳。

    在快在衝到坡頂的時候,這場追逐竟意外地結束了。玄奘回頭一看,那些拘迷陀人全部勒馬站住了,阿提拉在最前面,憤怒地衝他們揮舞著拳頭,藏在鬍鬚下的嘴巴不停地抖動著,不知道在喊些什麼。

    「他一定是在罵我們,」迦彌羅說,「但不知罵的什麼。」

    「大王何必要知道他罵的是什麼呢?」玄奘道,「記得小時候,師父曾經說過,永遠不要讓惡口出現在自己嘴裡,不管你覺得對方有多壞,有多惡。你罵他的時候,你的心就被污染了。」

    「可是,如果有人罵我們呢?」女王問。

    「現在他不就在罵我們嗎?」玄奘笑道,「可這於我們有什麼損失呢?你看,他臉色發青,嘴唇和鬍鬚在不停地抖動,這副醜陋的樣子被我們看到了,罵的話卻半點也傳不到我們耳中,這看上去是不是很滑稽?」

    「這倒也是,」迦彌羅點了點頭,呵呵笑了起來,「他在白費力氣!那麼醜陋的樣子,他自己卻不知道。」

    「不錯!」玄奘也笑道,「所以大王啊,如果有人罵你,你只要不受,他便如仰天而唾一般,不僅僅是白費力氣,還會污染了他自己。」

    「仰天而唾?」迦彌羅佩服地說道,「玄奘哥哥,你這個比喻真好!」

    「這是佛陀的比喻,」玄奘道,「我哪有這樣的智慧?」

    「佛陀真有智慧,」迦彌羅道,「你也很有智慧。等我們回去以後,我可要讀讀佛經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又奇道:「可是,他那麼恨我們,為什麼又不追了?」

    玄奘也覺得奇怪,看了看遠處還在怒罵的阿提拉,又轉頭往前看去,原來這裡竟然矗立著一座城池!他們此時正站在城池的入口處。

    玄奘大喜,也不多加考慮,雙腿一夾,便衝進了這座城池!

    站在城內,玄奘終於明白阿提拉為什麼不追了。因為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而是西域中常見的魔鬼城!

    這一路之上,玄奘曾見過無數的魔鬼城,各種類型的都有。他記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五彩之城,遠遠望去,那神秘而富有魔幻意味的燦爛色彩,如同一張巨大的符咒平鋪在大地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極為絢爛奪目。有時,感覺它竟酷似一座正在舉行盛大慶典的古城——巨大的彩綢披滿全城,到處繁花似錦,彩旗飄揚,彷彿是英俊的西域王子在迎娶他的新娘。

    眼下的這座「城池」與他在前面見到的「魔鬼城」很相似,不同的只是,這裡的石頭更高,像一把把利劍刺向天空,直讓人覺得,這裡是魔鬼們的「超級大都會」。

    迦彌羅驚奇地打量著這些呈長條形的岩石,她雖生活在這一帶,但除了那次選女王的神秘儀式外,再沒有離開過女兒國的王城,因此從未有機會見過魔鬼城的壯觀景象。

    裹挾著沙泣的大風如同巨大的銼刀,天長日久,岩石變得千瘡百孔,如同被巨人捏過的麵團,到處留有巨大的指窩和掌痕,風從那些瘡孔中穿過,發出尖銳的聲音。

    而在經歷了成百上千年的風吹日曬之後,這些岩石被雕刻得奇形怪狀,很多地方成了陡峭的絕壁。

    「真是太美了!」女王帶著幾分發現的驚喜,讚歎道。

    玄奘沒說什麼,他不會跟她說,這座美得驚人的城池,其危險程度決不亞於大漠和雪山;他不會跟她說,他們走進了一座巨大的迷宮,所有誤入此地的人都會成為「魔鬼」手中的玩具。

    帶著對美的感受死去,大概,也是一種幸運吧。

    天漸漸黑了下來,他們就在這座詭異的「城」中安營紮寨。

    陪伴他們的,是一隻孤獨的兀鷹,張開它那黑手掌一樣的翅膀,跟著他們。它的影子,總是在他們的前後進退,從「城」外一直跟隨到「城」內,時不時地發出令人發怵的啾鳴聲,像是在提醒說:

    「你們進來了,就出不去了!」

    玄奘選了個相對背風的地方讓迦彌羅睡下,抬頭看了看還在空中盤旋的那只兀鷹,思忖著如何才能解困。

    刀子一般的風帶著雪山的嚴寒飛撲過來,他接連打了幾個寒噤,不禁將僧袍裹緊了些。跑了這段路,僧袍裡面已全是汗水,外面卻結了一層冰霜。

    迦彌羅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身體蜷成一團,像初生的小羊一樣瑟

    瑟地抖著。逼人的酷寒使她四肢麻木,她長長的睫毛上已掛了一層白色霜花,望之令人心中生憐。

    玄奘脫下身上那件堅硬殘破的僧袍,蓋到女王的身上。

    他知道這根本就不管用,天冷得厲害,飄蕩在空中的雪花被凜冽的寒風凍得結結實實,原本柔軟的雪花在落地之前就變成了雪粒,打得人臉上生疼。對於這個沒吃過多少苦的小女王來說,一件僧袍能起多大作用?

    「天真黑啊,」迦彌羅喃喃地說,「什麼都看不見……」

    確實!魔鬼城的夜晚黑得就像猙獰的地獄,周圍全都是怪石嶙峋張牙舞爪的巖壁,那只兀鷹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連一聲鳥叫蟲鳴都沒有。

    玄奘的手無意中觸到地上,竟發現有幾根稀稀疏疏的不知已經枯了多長時間的蓑草。

    他伸手拔下一根,又拔下一根……然後,便在這附近仔細搜尋,一根一根地找——高原的夜晚滴水成冰,他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體內缺乏熱量,若是沒有火,這小女王只怕很難熬過這一夜。

    火刀和火石撞擊出清脆的聲響,濺起細碎的耀眼的火星,火星迸濺到火紙捻兒燒焦的頭上,引燃了它,玄奘用嘴輕輕地吹著,直到手心裡有了一小團火焰,便小心地擱在地上,又將枯草棍兒放了上去。

    這小小的一捧篝火,在這漆黑寒冷的夜裡,飄搖起玫瑰色的火焰。它未必能夠驅散夜晚的寒氣,然而,它那歡快的光亮、顏色和動姿,卻給人以慰藉,給人以希望,給人以力量!

    迦彌羅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被火光映紅的玄奘的臉。有了這團火焰,她覺得周圍的世界陡然變得狹小了,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玄奘將篝火湊近迦彌羅,自己則在火的另一面靜靜地打坐。

    「玄奘哥哥,」迦彌羅輕聲說道,「你為什麼不躺下來睡覺?」

    「這叫不倒單,」玄奘向她解釋道,「佛門弟子有很多都是這樣修行的,雖然不躺下,但入定之後會得到禪悅,只需坐上一個時辰便比睡上五六個時辰還要休息得好。」

    「真有這麼神奇?」迦彌羅驚奇地說道,「你教教我好嗎?」

    「現在還不行。」玄奘道。

    「為什麼?」

    「因為大王的心不靜。」

    迦彌羅不再吱聲了,她的確心不靜,且不說臂上傷口的疼痛,就光是兩天沒吃東西,就已經讓她頭暈眼花,心神不寧了。

    她忍耐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說道:「我靜不下心來是因為肚子餓。」

    「我知道,」玄奘歎道。從女兒國出來,他們已經三天兩夜水米未進,當然很餓。

    「我還很渴。」

    「嗯。」

    「傷口疼,還很累,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還有嗎?」

    「當然還有!我現在越來越冷,冷得渾身發抖,這點火一點兒都不暖和。」

    「還有沒有了?」

    「還有,」她有些不滿地看著那個打坐的僧人,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覺得很寂寞,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話?」

    「是啊,」玄奘歎道,「因為我和你一樣累,沒多少力氣說話。」

    迦彌羅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比我更累,」她說,隨即又歎道,「那些人可真壞。世上怎麼會有那樣的惡人?佛陀為什麼不用神通殺了他們?」

    「惡人再惡佛不殺,」玄奘道:「佛本善良,只度人不殺人,惡人自有他自己的因果報應。」

    「等他們的因果報應?」迦彌羅有些不滿地說道,「那不是太晚了嗎?」

    「在佛的眼中,多長的時間也只是一剎那間。」

    聽到這裡,迦彌羅竟歎息了一聲:「佛度世人,是不是我可以求他保佑,讓我和你都平平安安的?」

    「可以啊,」玄奘道,「只要大王誠心發願,只要這願望不會傷及別人,佛會滿足你的。」

    迦彌羅四處看看:「可惜這裡是魔鬼城,只有魔鬼沒有佛。」

    「放心好了,」玄奘道,「魔跟佛不是一個層次的,魔也是佛決心渡脫的苦難眾生之一,所以,魔鬼城裡也有佛。」

    「你是說,佛在這裡度魔鬼麼?」迦彌羅四處看著說。

    「度魔鬼,也度像我們這樣,誤入這裡的人,」玄奘道,「禮佛的心,即使隔著千山萬水,只要你用心,雙手合十,佛便會有感知的。」

    「可是我的右手不能用,沒辦法合十啊。」迦彌羅有些難過地說。

    「沒關係,」玄奘道,「大王只需將左手拇指屈起來,也便是合十。」

    於是,迦彌羅果然單手置於胸前,閉上眼睛,喃喃發願。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開心地說道:「我發完願了。佛真的會保佑我們嗎?」

    玄奘覺得好笑:「大王發願之時卻還在疑神疑鬼,如何與佛相應?」

    「我只是在想,佛本善良,如果事事有求必應,那他該是怎樣的忙啊?」

    「這個,大王不用擔心,」玄奘笑道,「佛最智慧,他在每個世人心中,都悄悄安放了一尊佛。」

    「每個人的心裡?」迦彌羅睜大了眼睛。

    「不錯,」玄奘道,「所以,當痛苦失意來臨的時候,無論身在何地,都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心中就有一尊佛。」

    說到這裡,他的心中竟是若有所悟,只覺得心中的佛漸漸復活,多日負重的身心也終於找到了一處放下的地方。

    迦彌羅還在問:「如果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你又為什麼要去取經?」

    「因為我還放不下。」玄奘看著她,緩緩說道。篝火的光焰如同紅色的精靈,在他的臉上跳動著。

    看到迦彌羅有些迷惑的眼神,他接著說道:「其實,真正一切都能放下的人,靈魂會變得很輕很淡,就如一泊柳絮,任憑思想的風,率性而行。可惜,玄奘還沒有達到那個境界,所以,我必須在禮佛的路上,繼續修行。」

    迦彌羅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了想,又問道:「我佛若是殺惡人,是不是也要墮入地獄?」

    玄奘一愣,這小女王的思維轉換得真快,看來,她還是忘不了那些將她置於絕境的惡人。

    「佛不怕入地獄,」他溫和地說道,「佛說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佛也渡惡人嗎?」迦彌羅問。

    「是的,」玄奘道,「佛不擇人而渡,佛對世間任何人都無喜惡的區別。但是人卻不能。」

    「人確實不能,」迦彌羅喃喃地說道,「我想起那些人那樣殘忍地折磨你,又侵入我的國家,讓我們吃那麼多的苦頭,就很生氣。不過,如果不是他們,我也見不到你,也不能和你這樣單獨在一起,我又挺感謝他們的。」

    「那麼,就讓這恨與謝相互抵消吧,」玄奘溫言道,「已經很晚了,你不累嗎?睡吧。」

    迦彌羅確實覺得很累,兩個晚上沒睡了,到了現在已經是疲憊難支。

    可是在這樣的地方是很難入睡的,空中,奇特的閃電如魔鬼的火炬,在不停地閃耀——這是魔鬼城特有的閃電,並非下雨的前兆。狂風在城中激盪迴旋,發出刺耳的嚎叫聲。天越來越冷,整座「城池」冷得就像冰窟。

    「玄奘哥哥,」小女王躺在沙地上,渾身發抖地說道,「我……我好冷……」

    玄奘聽到她的牙齒上下打戰的聲音,知道她冷得厲害,也知道那一小堆篝火燒不了多久,若是就這樣睡上一夜,非凍死不可。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邊,想將蓋住她的長袍掖緊,無意中觸到她的手,只覺如烙鐵一般,燙得厲害,不禁暗暗吃驚。

    「大王現在覺得怎麼樣?」他發覺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了。

    迦彌羅的身體縮成一團,像只受傷的小羊羔,凍得青紫的嘴唇顫動著:「冷……抱……抱住我……好嗎……」

    玄奘略略猶豫了一下,便伸出雙臂將她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這個快要被凍僵的瘦小身體。

    迦彌羅將整個身體蜷縮入玄奘懷中,嬰孩一般閉上了眼睛。她不知道,這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懷抱,現在,至少現在,是她的了。最新章節^-^妙*筆閣

    玄奘只覺得懷中的女孩越來越燙,他知道這是風邪入體,若是在外面,他可以找些草藥,熬成汁給她喝;若他的銀針還在,只須找準穴位,扎上幾針,也可好轉。那些救命的銀針,他出門一向都是隨身攜帶的,只可惜前段日子苦受磨難,銀針全部散失了。

    「要是有星星就好了,」玄奘喃喃自語,「我們就可以走出去……」

    「那不就是星星麼?」迦彌羅在他的懷裡睜開眼睛,輕輕說道,「滿天都是星星……」

    玄奘抬起頭,天上陰雲密佈,除了辟啪亂跳的雪粒子,哪裡有半點星光的影子?他又低頭看著懷中已虛弱不堪的迦彌羅,心中忍不住一陣痛楚。

    好在他畢竟是位高僧,很快便讓自己平靜下來——如果我們兩個注定要死在這裡的話,那麼,她先我而死也好,至少我可以在她臨死前,給她溫暖和希望;而如果我先死,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可怕的魔鬼城裡,她不知會有多麼的絕望和無助。

    想到這裡,他垂下雙眼,開始默念《心經》……

    迦彌羅閉著眼睛,樣子安詳恬靜,只覺得抱住自己的那對臂膀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和堅實,快要凍僵的身體被這溫暖悄悄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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