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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章 朝聞道,夕死可矣 文 / 昌如

    冬夜的魔鬼城陰森寒冷,鬼氣縱橫,比無盡的戈壁沙漠還要讓人絕望,風挾著沙石,像一個魔鬼,發狂地呻吟著,囂叫著,其間還夾雜著狐狸的悲鳴和荒原狼的嗥叫。

    一塊背風的岩石後,年輕的僧侶端坐地上,閉目誦唸經,小女王迦彌羅裹著他的僧袍,像個嬰兒一樣,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裡,看著他。

    「玄奘哥哥,」一卷聽完,迦彌羅突然開口,哀求道,「你別唸經,再跟我說說話好嗎?你跟我講講大唐,講講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好,」看著迦彌羅蒼白憔悴的面容,玄奘實在是不忍拒絕,輕聲說道,「我小時候住在寺院裡。在我們中原地區,有很多寺院,大部分都在山間。若是你上山去,走在山水花木深深處,隱隱地便會發現有一座廟宇,露出一磚半牆。走進去,天光雲影,綠蔭匝地,青煙裊裊,再配上晨鐘暮鼓,以及寺僧清淨的誦經聲,便能消解不少世俗的煩惱了。」

    「那些寺院一定都很美。」迦彌羅幽幽地歎息道。

    「是的,很美,」玄奘說到這裡,心中泛起一陣柔情,思鄉之意竟是油然而生,「在我的家鄉,有一座靈巖古寺,便是建在半山坡上。那山不高,卻是林木蔥櫳,一條石塊砌成的山路與古木相映成趣。如果是在秋天,一路上你都不會寂寞,秋露逼出樹葉的色彩,紅如火,黃似金,錦繡一般,小蟲小心地在石塊上爬動,還有無數的草藥在路邊藏身……師父會慈悲地告訴進山的香客,不要隨手挖起,那些都是山神的子女,就讓它們快樂地生長吧。」

    「師父真是慈悲……」迦彌羅又接了一句,聲音已經很小。

    玄奘還在接著講:「小時候,我特別喜歡漫步在山道之中。春天來時,各種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向著遠方沿伸,空氣中瀰漫著芬芳,草兒枕著青石憨睡……一場透雨過後,老天便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將綠的色彩灑得滿山都是。

    「深谷山澗也不寂寞,雨滴從枝芽上縱身跳下,落在積起的水畦裡。春雷便如佛鼓一般,驚醒了整冬的寧靜,濃濃的春意就在人們的眼前喧鬧。

    「每到這個時候,我便喜歡步行上山,遙望遠方升起的白煙,只覺得自己是在雲中穿過……

    「若是在夏日,雨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來時氣勢恢宏,去時又無痕無跡,只激起滿山白霧,點綴著人間仙境。那時我還小,望著這些白霧,常癡癡地想,是誰失手打翻了香爐,放出這超凡入聖的仙氣?……」

    玄奘沉浸在濃濃的回憶當中,許久,才發覺懷裡沒了動靜,一顆心頓時縮緊,下意識地去試她的脈搏。

    還好!她的脈象雖然虛弱,卻還算平穩,想來是因為前兩個晚上又驚又嚇的沒有睡好,加上傷病的折磨,聽他講著講著,這小女王竟已進入了夢鄉。

    望著她熟睡的面容,玄奘淡然一笑,將手臂略略收緊。懷中的女王燙得像個火人兒,但呼吸還算平穩,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

    耳邊風聲如雷,但在這風聲的間歇,他竟聽到迦彌羅一聲低低的呢喃:「玄奘哥哥,我不想當國王了,我想跟你去取經……」

    年輕的僧侶怔了一怔,隨後,只能在心裡,一聲歎息。

    抬起頭,仍然是一顆星星都沒有,只有墨黑墨黑的天,壓在他的頭頂上,也壓在他的心頭。

    雖然對生死已經看得很淡,可他還是覺得,這個小女王要是能不死就好了。他摟著她,偎著她,卻是越來越沒有信心,不知道最終能不能救得了她。自己也是一陣陣暈眩,面前的篝火越來越小,直至熄滅,連灰燼也讓風吹去了。

    女王靜靜地熟睡著,偶爾發出幾聲喃喃的囈語,單薄而又堅硬的僧袍把她裹得像個蠶蛹,僧袍上灑著一層亮色,那是高原上晶瑩的霜。

    玄奘緊緊抱著她,這是唯一可以讓她獲得熱量的方式,口中默默誦念著《心經》……

    一卷念完,忍不住又將兩根手指搭在她的脈搏上,凝神傾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他不知道,這脆弱的生命火焰,還能燃燒多久……

    生命的火焰終於沒有熄滅,雖然她的生命如絲,卻依舊倔強地生存著。他的心中重新升騰起信心,覺得自己的胸膛能夠護衛這弱小的生命,就像那白色的鬆軟的灰燼,能使細小的火種得以保存。

    接近黎明的時候,玄奘終於睡熟了,他太疲勞了,連什麼時候天亮的,都不知道。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傾瀉下來,這座奇特的「城市」便像被喚醒了一般,亭台樓閣、城樓關卡、市井小巷……人間萬象盡收眼底。深入其中,除了高高低低的石塊投下的錯亂光影,卻又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似乎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和歌舞昇平的宮殿,以及其中的鮮活生命,在一夜之間都被蒸發了。

    他是被她的淚水燙醒的,那淚水直淌到他的嘴唇上,睡夢中的他正處於焦渴之中,本能地嚥了下去,只覺得這裡面沒有一絲苦澀,倒有種甜甜的感覺,淚水也可以是甜的嗎?

    那只一直跟著他們的兀鷹,在高空發出怒氣沖沖的啾鳴,生命的復甦使它惱怒而又無可奈何。

    「你哭什麼?」玄奘睜開眼睛,輕輕問道。

    「沒什麼,」迦彌羅小聲地說道,「我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哭的。」

    玄奘不禁笑了,這孩子!

    既然活著,就要想辦法出去。他站起身,就近爬上一座高台,極目遠望,希望能夠找到一條出城的「路」。

    他看到,城外黃沙滾滾,如巨浪湧向遠方,沒入天際。這份神秘和壯麗,以前竟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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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的是,這裡乾旱荒涼,風聲怪異,方向難辨,著實是進來容易出去難哪!

    若非如此,阿提拉又怎能放棄對他們的追逐?

    西域地區的人都知道,魔鬼城是天然的迷宮,它們在荒原上拔地而起,周圍無地標參照物,內部形態又異常詭異,土丘山石羅列成巨大的**陣,讓人頭暈目眩,難辯方向。即使只是相隔數尺,往往也只能聞聲聲而不見其人。這裡風勢猛烈,尖厲的漠風穿行其間,發出恐怖的呼嘯,數百里見不到一滴水,誤入者難逃一死。

    迦彌羅昨夜顯然休息得不錯,精神頭恢復了許多。此時她正坐在那塊巨石下,抬頭看著他,蒼白的小臉上帶著幾分明媚的笑容。

    「玄奘哥哥,你找到路了嗎?」

    玄奘搖了搖頭,心中沉重得像壓了塊大石頭。

    迦彌羅卻似乎並不發愁,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幾塊閃著紅光的石頭上——

    「多漂亮的小石頭啊!」她驚歎著,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撐著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朝那些石頭走去。

    「大王小心!」玄奘道,「這裡很容易迷路!」

    「我知道,」小女王乖乖地說道,「我就在你附近,不跑遠的。這裡的漂亮石頭好多啊!」

    在附近就不會迷路嗎?玄奘不放心地從高台上下來,他不能讓這個小女王離開自己的視線。

    「玄奘哥哥,」迦彌羅迎了上來,攤開小手道:「你看!多漂亮的石頭!」

    「這些是瑪瑙石,」玄奘隨手拈起一玫石子道,「是風把它們吹成這個樣子的。」

    「風真了不起!」迦彌羅歡快地說道,「能造出這麼漂亮的石頭來!」

    玄奘衝她笑笑,他想說,你才了不起,在這種時候還能有這份好興致。

    這溫暖的笑容令女王沉醉,她的心海裡像突然落進了一塊五彩石,一股甜馨馨的溪流,染著美麗的顏色溢出來,涓涓流進全身。她還年幼,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這種比醉了酒還要令神智沉迷的感情,究竟是怎麼產生的?

    是因為他嗎?他的蓬鬆如草的黑色髮絲,他的英俊的面容、暖暖的目光,他的寬闊厚實的胸膛,他的張滿活力的臂膀……此時此刻,都變成一種從未有過的誘惑,向她的身上撲來。

    「大王看什麼呢?」玄奘被這小女王熾熱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沒,沒什麼。」迦彌羅有些慌亂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們來玩抓子兒吧,」她說,「這麼漂亮的小石子,一定很好玩!」

    這是她經常玩的一種遊戲,她得意地表演了起來——

    一把紅色的石子,在玄奘的眼前彈跳,跳起來,又一枚枚地落在一個小手掌心裡。手掌合攏,又張開,將石子拋起,尖尖細細的手指,準確地攔截,掐住其中三枚,拋起來,手掌再翻轉,抓起地上的,又拋起……

    玄奘有些驚奇地看著她,想不到小小的石子兒也能玩得這麼好看,看她手掌翻覆,手指屈伸,張開,合攏……石子兒騰飛,倒像有靈性一般。

    「好玩嗎?」她問。玄奘微笑著點頭。心想,反正一時找不到路,就在這裡看她玩一會兒吧。

    陽光已經升到了頭頂,在它的照耀下,五彩的「廟宇樓閣」錯落有致,地上則是拾不完的瑪瑙石。誰能想到,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這裡卻是飛沙走石,四處充滿了詭譎恐怖的風聲。

    迦彌羅坐在一塊巨石的背後,躲避著越來越強烈的陽光。她比在王城裡的時候消瘦了許多,但整個人看上去,依然顯得那麼耀眼,那麼晶瑩。

    令人驚異的是,她與這座神秘的「城池」竟是十分和諧。

    玄奘感覺自己對迦彌羅更多的是憐惜,甚至還有讚賞。她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樣柔弱,又像那些野草一樣堅韌,但願她能在這場災難中活下去。

    「玄奘哥哥,你不用發愁,」看著玄奘沉思的樣子,迦彌羅反倒安慰他道,「就算我們找不到路,走不出去,也沒什麼。你想啊,前天我們差點被熊吃了,昨天我們又差點被狼吃了,更別說還被惡人追殺。現在到了這裡,自由自在,已經很好了。走不出去又如何?」

    「不錯,」玄奘點了點頭,「難得大王小小年紀,便能堪破生死。」

    「我本來就能堪破!」迦彌羅喜滋滋地說道,「玄奘哥哥,我準備跟你好好學習佛經。」

    聽了這話,玄奘突然想起《論語》裡那句「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話,在他看來,佛法可是世間最殊勝的道了,能讓這小女王臨死前了知,也算是難得的因緣了。

    「好,」他說,「玄奘現在就可以為大王講經,大王想聽什麼?」

    「想聽……」女王沉思了一會兒,把目光放在了玄奘身上,「講講你身上帶的東西吧,比如這串珠子。」

    說罷輕撫玄奘胸前的黃楊木佛珠,她可是親眼見到,玄奘是怎樣將幾根不起眼的樹枝,變成一顆顆珠子,又用堅韌的細籐串成一串,掛在脖子上的。

    她很好奇,這究竟是做什麼用的呢?

    玄奘笑了:「好,我給大王講一個佛珠的故事。」

    這個故事出自一部佛經:佛說木可患子經,經中說——

    從前,有一個國王,名叫波流離。他統治著一個很小很弱的國家,這個國家有很多的問題

    ,比如多賊寇,糧食少,糧價高,而且還有疾病流行。百姓過得困苦,國王的日子自然也不好過,每日裡憂慮煩惱,忙個不停。

    這一年,佛陀來到羅閱只闍耆崛山中講經說法,波流離國王聽說了,便遣使前來向佛陀請教。

    他說,我現在被世俗事務所牽擾,沒有時間修行。希望世尊慈悲,傳授給我一個法門,讓我也能時不時地修修佛法,以便在未來世中,遠離眾苦。

    於是佛陀就教給了他一個辦法:你用一百零八顆木患子貫成一串,隨身攜帶,此後行住坐臥,專心念佛、念法、念僧,每唸一聲,就用手捻過一顆木患子,這樣漸次度木患子,你就相當於隨時隨地修行了。

    如果你能念滿20萬遍,身心不亂,命終可升第三焰天;如果你能念滿100萬遍,就能斷除一百零八種煩惱業報,從此脫離生死,走向涅槃。

    信使回去後稟報了國王,波流離國王非常高興,遙向世尊的方向拜謝說:我當奉行。

    隨後,他讓人做了上千貫木患子串,分發給各位高官勳貴,皇親國戚。國王自己也是隨時隨地拿著木患子,有空閒了就念一念,利用零散的時間修行。哪怕是在軍隊裡,也不廢置。

    但是國王畢竟是凡夫,對於自己拿不準的事情有懷疑。他想,我這麼辛勤的修行,究竟能不能免除煩惱業報,免除生死痛苦呢?世尊不僅慈悲,還有神通,如果他能夠現身為我說法,就證明我的修行是有效果的。於是他就齋戒三日,等著世尊現身說法。妙;筆閣

    功夫不負有心人,佛陀真的帶著各大弟子來了,告訴他說,有一位名叫莎斗的比丘,就是用了這個方法,修行了十年,得斯陀含果,現在在普香世界做辟支佛。波流離國王聽到這個例證,信心大增,從此加倍修行。

    聽了這個故事,女王驚喜道:「我說你做這麼一串珠子幹什麼,只當是件好玩的事情,原來是用來修行的啊!」

    「正是,」玄奘道,「念珠是用來攝心的,不是用來把玩的。它的材質並不重要。只要能幫助我們專心一境,就是最好的修行工具。」

    「這樣一串珠子,為什麼就能攝心呢?」迦彌羅問。

    「因為人心最容易散亂,」玄奘解釋道,「念佛的時候念著念著,心裡就想別的事情去了。有了念珠,就會讓心念妄想有一個著力點,從而拴住心神。唸一聲過一個珠,這會讓你無法分神。」

    迦彌羅點頭:「原來如此。」

    她突然又抬起頭,璨然一笑道:「玄奘哥哥,把你這串珠子送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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