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密的雪花在空中旋轉著飛舞,落在他們的頭上,肩上,也落在山谷裡,像是天與地也在進行一場柔情蜜意的對話。
「玄奘哥哥,」迦彌羅突然說道,「以後若有機會,我能跟你去大唐嗎?」
「大王想去大唐?」玄奘有些奇怪地問。
「是啊,我能去嗎?」
「當然能去,」玄奘道,「大王不必跟玄奘一起去,只須帶上一些官員和護衛,再帶些禮品過去,便可見到大唐天子了。女兒國雖小,好歹也是一個國家。大王以一國之主的身份前去晉見,大唐天子定會以禮相待的。」
「我不是要去做這些,」迦彌羅一隻手托著下巴道,「我只是在想,大唐有美麗的玫瑰花,還有那麼好聽的故事,我想去看看。」
「大王只是為了去看玫瑰花嗎?」玄奘邊問邊在心裡歎息,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滿腦子都是孩子氣的想法,可真不像個國王!
「對呀,」迦彌羅嚮往地說道,「我太想看到玫瑰花了!被愛人的鮮血和情人的淚水澆灌而成的花,一定美極了!」
「那好辦,」玄奘道,「波斯也有玫瑰……」
「不准提波斯!」女王不高興地說,「我不要嫁給波斯國王!」
「不是要你嫁給他,」玄奘道,「貧僧的意思是說,波斯有玫瑰,周邊的國家定然也有。大王可以派人到那些國家,收集一些花種,帶回女兒國如何?」
「這樣啊……」迦彌羅的傷口又有些疼痛,無力地靠在玄奘肩上,「可他們都不認得這種花啊,不會被人騙了嗎?」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小女王還真有趣!若是一個使臣都那麼容易被人騙,這女兒國的未來也太玄乎了。
「玄奘哥哥,」迦彌羅輕聲問道,「你不是認得玫瑰花嗎?你去給我收集花種就好了。」
「我?」玄奘苦笑,「那大王可得等一等了,等我取經回來。」
「需要等多久?」女王問。
「也不會太久。」玄奘道,「應該超不過二十年吧。」
「二十年?!」迦彌羅驚叫起來,「這還不算太久嗎?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走!」
玄奘搖了搖頭:「大王,玄奘總是要走的。」
迦彌羅輕輕抽泣起來,清澈的眼淚一滴滴地掉落下來,灑在一頭狼的頭上。那狼正靜靜地蹲在地上,一動不動。
玄奘決定不去安慰她,再次誦起經來。
女王畢竟還小,哭了一會兒,就又發現了新問題——
「玄奘哥哥,」她推了推身邊靜坐誦經的僧人,「你看那些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卻始終不挪地方,倒像是在打坐!」
打坐?真虧她想得出來!不過她說得還真沒錯。
「果然很像。」玄奘點頭說道。
迦彌羅又笑了起來:「狼是很凶殘的,怎麼能跟你們這些慈悲為懷的僧人比?」
玄奘認真地說道:「萬物皆有靈,狼的凶殘是宿業所致,它們未必就沒有佛性。」
「你說它們有佛性,那你唸經給它們聽,能讓它們走嗎?」女王問。
「貧僧正在一試,」玄奘道,「可惜總被大王打斷。」
見他這般一本正經的樣子,迦彌羅不禁搖了搖頭,笑道:「算了吧,我還是弄出些聲音來嚇嚇它們,最好能把它們嚇走。」
說到這裡,她開始用力地搖動樹枝,發出「嘎嘎」的聲音,一些枯樹敗葉被她搖落下去。
玄奘歎道:「迦若,如果你再這樣搖下去的話,這棵樹就承受不住我們了。」
迦彌羅害怕了,只得停了手。
天越來越冷,整個山谷漆黑幽深,除了下面那一對對閃著綠色螢光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風呼呼地吹著,伴隨著星星點點的雪花從空中落下,迦彌羅凍得縮成一團,緊緊靠在玄奘身上,牙齒依然不停地「得得」做響。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黑的夜晚,」她哆哆嗦嗦地說,「還這麼冷……真冷……」
玄奘感覺迦彌羅小小的身體就像一塊冰砣,心中不禁有些憐惜。他從懷裡取出火刀和火石,「啪」地一聲,擦著幾星火花,又摘了些枯枝敗葉,希望這團微弱的火光能夠給她帶來些溫暖。
「火……給我……給我火……」迦彌羅輕輕說道,聲音都在發抖。
玄奘將一根燃著的枯枝給了她。
迦彌羅的傷口又疼了起來,這兩天連驚帶嚇,又水米未進,她的體力消耗得很厲害,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手一抖,帶火的枯枝便掉了下去,正落在一頭狼的背上!
那狼猛然被火一燙,不禁發出「嗷——」地一聲嗥叫,跳了開去。枯枝落在地上,火苗將幾叢枯草引燃,風一刮,便辟辟啪啪地燒了起來。
森林裡的動物大都見識過雷電後的山火,火對於它們來說,是最最可怕的東西。此時狼群見這兩個人居然從上面往下扔火,頓時明白,這危險遊戲不能再玩下去了,當下一哄而散!
狼群雖然跑了,但崖上兩人的危險卻還沒有解除,因為下面的火燒得越來越旺了,火苗忽忽地往上竄,已經快要燒到他們坐在那棵樹了。
「這下我不冷了!」迦彌羅覺得自己凍
僵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來,她開心地說道。
「是不冷了,」玄奘淡然道,「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被烤熟的。」
「這兒這麼高,火是不會燒上來的,」迦彌羅剛說到這裡,就覺一股炙熱的氣體撲面而來,燙得她「啊」地一聲叫了起來,若非玄奘及時將她拉住,她險些便摔了下去。
玄奘再一次用樹籐將這個小女王綁在自己身上,說一聲「扶好了!」便繼續向上攀去。
迦彌羅伏在玄奘背後,小聲問道:「玄奘哥哥,那上面會不會有狼群?」
「不知道,」玄奘的身體緊緊貼著巖壁,道,「不上去看看怎麼知道?」
「那,我們……還是等天亮再上去吧。」女王有些害怕,懇求道。
「只怕等不到天亮,我們就會被烤成干的。」
「那也好過被狼吃了啊。」
玄奘不再理她,專心對付巖壁——他知道他不能失足,失足就意味著兩個人都要直接跌入火中。
可是這裡的崖壁又濕又滑,手腳幾乎找不到借力的地方,偏偏又是深夜,又是陰天,雖說下面有火光,勉強可以給他照著亮,可還是看不清楚。他將臉緊緊貼著崖壁,左手死死地扣在巖縫裡,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的地方。
一塊微微突起的岩石似乎可以借力,玄奘深吸一口氣,將右足踏上,身體上提,尋找新的支點。
或許是兩個人的份量太重了,又或許是那塊岩石本身就不牢靠,他的身體剛往上一撐,腳下的岩石便突然從巖縫中脫出!右腳猛然蹬空,他的身體一下子懸在了空中!幸好那只扣緊巖縫的手還沒有松,這才使他們沒有掉下去。
迦彌羅身子一抖,恐懼地大哭了起來。
玄奘在半空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他現在僅靠兩隻手拴在峭壁之上,身體緊緊貼著粗礪的岩石,企圖找到一處延緩墜落的支點。背上的迦彌羅雖然不重,但在這種時候,卻壓得他幾乎窒息。
「玄奘哥哥,別再往上爬了……」感受到他沉重的喘息聲,迦彌羅緊張得聲音都抖了起來,「天上不是在下雪嗎?火很快就會被撲滅的。」
浸泡在冷汗中的玄奘緊咬著牙,沒有答話。他當然知道天上在下雪,可這雪太小了,稀稀拉拉,又時下時停的,他甚至懷疑那只不過是山上植被的積雪被震落下來罷了。
此時正是秋末冬初的季節,山谷裡草木枯萎,極易燃燒,眼看下面的火越燒越旺,不知何時才能停下來。當然,這場雪若是下大了,或許能夠把火撲滅,但玄奘覺得,他不能讓迦彌羅冒這個險。
更為重要的是,他現在根本無法再回到那棵支撐他們的小樹上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想不往上爬也不可能了。
他將所有的力量都積聚在十個指尖上,十指早已扣出了血,卻因麻木而沒了知覺。迦彌羅在他的肩上抬起頭,正看到十條血紅的小溪,順著石縫,蜿蜒而下……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哭聲反而讓玄奘定住了心神,這個脆弱的小女王,看來還沒有被凍僵,這是個好事情。
他艱難地抬起頭,依稀看到上面好像有一根籐,籐上是個石突,那是新的支點,能不能抓住它呢?
玄奘再次吸氣,猛地空出右手抓住了這根籐條,上面的雪花撲簇簇地落了下來,掉進他汗濕的脖子裡,這讓他有些模糊的神志清醒了許多。雙足往上一蹬,總算抓住了這個石突。
很好!他靠著崖壁欣慰地想,我們還活著,還有希望!
不知用了多長時間,當玄奘終於登上崖頂,腳踩在一片積了層薄冰的開闊地上時,只覺得渾身發軟,如一灘爛泥般趴在了地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迦彌羅的手也凍麻了,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解開籐條,從他的背上溜下來扶他。
「玄奘哥哥,你怎麼了?」她哭著說。
「沒事……」玄奘閉著眼睛,無力地說道。他並不覺得冷,只感到無邊的睏倦和疲憊,頭腦一片混沌,要是能睡一覺就好了。
迦彌羅心裡緊張得要死,拿過玄奘的手看了看,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但是指尖青紫腫脹,隱隱有些發黑。她知道這是凍傷,女兒國以前也有凍傷的,嚴重的整隻手都會廢掉。
她嚇得大哭了起來,哈著氣用力揉搓了幾下,便將這兩隻冷得像冰塊的手放入胸口暖著。
恢復了知覺的玄奘感覺自己的雙手處在一個極其溫暖柔軟的地方,一股異樣的感覺隱隱傳來,他觸火般地縮了回來。
「你在做什麼?」他厲聲問道。
「沒……沒做什麼……」迦彌羅嚇得瑟瑟發抖,「你的手凍僵了……」
玄奘歎了口氣,看著眼前驚嚇得像小鳥一樣的女王,心中湧起一陣憐惜,低低地說了聲:「謝謝你……」
迦彌羅臉一紅,趕緊低下了頭。好在現在是夜晚,不用擔心被玄奘看到。
窘困之中,小女王突然想起一事,四處打量了一下,驚喜地說道:「這上面沒有狼!」
玄奘點了點頭,狼都是集體行動的,既然感覺到了危險,它們必然一起撤離了。在它們眼中,這兩個人肯定會被燒死的,所以,它們不會在這裡死等。
「現在我們怎麼辦?」迦彌羅小聲問道。
「我們必須趕路,」玄奘四下看看,虛弱而又無奈地說道,「不然會
凍死的。」
兩人繼續上路,希望能夠避開阿提拉的隊伍,找到一條回王城的捷徑。
原打算繼續背著迦彌羅走路,女王雖然心裡巴不得,但還是搖搖頭拒絕了,她知道他身上也有傷,因此堅持自己走。
他們相互扶持著走了兩三個時辰,天亮時雪已經停了,眼前出現一個小小的湖,湖水呈深藍色,只有靠岸邊的地方結了一層薄冰。
玄奘來到湖邊的一塊青石邊,抹去上面的一層薄雪,扶迦彌羅坐在上面歇息,自己則來到湖邊,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輕輕舔了舔,又鹹又苦,像眼淚的味道,顯然裡面含了濃濃的鹽。
他只得回到迦彌羅身邊,坐下來,看著湖裡的水出神——
水是動的,可是水的心卻是平靜的。因為它順其自然地流到哪裡是哪裡,無所謂流動,無所謂位置的變幻。流水無爭,無求,看似重複,卻沒有回頭……
迦彌羅靜靜地躺在青石上,目不轉睛地看著身旁的僧侶,只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初升的太陽將淡金色的陽光斜射過來,溫柔灑落在他的臉頰和僧衣上,清雋的容顏在光影流轉間更顯莊嚴聖潔。
這個來自遙遠東方的法師實在是讓她著迷,要是能永遠在一起,那該有多好!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打破了這種寂靜,玄奘吃了一驚,抱起迦彌羅,將她藏到樹後的草叢裡。
「我身上又是草又是冰碴子,」迦彌羅有些抱怨地說道,「頭髮也亂了,一定很狼狽。等回了宮,我要好好洗個澡。」
玄奘沒有聽到她說什麼,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馬蹄傳來的方向,不多時,便看到一匹無主的黃馬跑了過來,馬背上有鞍鞴,顯然它曾經有過主人;身上有一些劃傷,但似乎傷得不重。
最近這裡總有殺伐爭鬥,它的主人想來已經死了。
等了一會兒,見沒有人來,玄奘便站起身,走上前去。
「玄奘哥哥,你別離開我。」迦彌羅輕聲說道,嬌嫩的聲音在風中有些發抖。
「別擔心,」玄奘安慰她道,「看,那是一匹無主的馬,我去把它牽過來。」
這馬顯然是被人養熟了的,因此並不怕人,見到玄奘,反而迎了過來。
玄奘替他洗了洗傷口,它便親熱地挨著這個新主人了。
於是玄奘很輕易地將馬牽了過來。
「大王上馬吧,」他對迦彌羅說,「我們離開這裡。」
「去哪兒?」
「當然是你的王城。」
迦彌羅沉默了——我的王城,現在是否還安然無恙?
玄奘牽著馬,繞著小小的鹽湖行走。
「玄奘哥哥,你也上馬吧。」迦彌羅小聲地說道。
「不,」玄奘道,「一匹馬,馱不了兩個人,它會累壞的。」
「不會的,」迦彌羅道,「我很輕,你也不重,我們又沒帶什麼行李武器,它不會累的。」
玄奘依然搖頭,道:「大王自己坐好就行了。」
迦彌羅不高興地噘起了嘴,不再作聲。{.}最新章節
過了一會兒,她又忍不住喚了一聲:「玄奘哥哥。」
「嗯?」玄奘沒有回頭,疲勞與飢渴使他不願意多說什麼。
「我餓了……」她小聲說。
玄奘苦笑,這荒郊野外的,上哪兒去給你找吃的去?
在他們不遠處有一層薄薄的白霧靄靄上升,微風吹著它,像一個幽靈一樣四處遊蕩。
「有霧……」迦彌羅輕聲說道。
玄奘不安地點了點頭,緊緊地拉住韁繩,以防馬匹突然受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