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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七章 雪夜·故事 文 / 昌如

    玄奘道:「你覺得鳥兒可憐,其實人也一樣,在災禍面前,我們的力量總是太渺小,可也不能因為遭了禍,就不活了。人來到這個娑婆世界就是吃苦,追求一些看上去似乎永遠也達不到的理想境地,就像那對鳥兒一般,營巢、孵卵、遭風雨、再營巢、再孵卵、又遭風雨……總要過個七災八難的,你說是不是?」

    迦彌羅不說話,但她的心已經好過多了,她默默地注視著玄奘,那雙墨黑深邃的眼睛也正看著她,那目光清澈,慈悲,充滿睿智,怎麼自己以前竟從未注意過?

    「我知道,」她輕聲說道,「女兒國力量太小,就像那鳥兒的巢,經不起多少風雨,可我畢竟是國王,又不能坐等災禍的降臨。」

    玄奘心中暗歎,你既然知道不能坐等災禍的降臨,卻又偏偏不肯用現成的辦法。

    「那麼大王以後,能否嘗試著用成年人來做大將軍呢?」玄奘思忖著說道,「男女都行。比如雷蒙,他有領導欲和責任心,還有很強的能力;又比如格曼,她去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還善於跟人打交道。讓他們指揮軍隊不比讓一個只喜歡玩羊骨頭的小姑娘來指揮強嗎?」

    「那朵耶怎麼辦呢?」迦彌羅問。

    「可以讓她做別的事情啊,」玄奘道,「女兒國裡還有很多事情可做,是不是?朵耶雖然很聰明,可畢竟還太小了,又正是貪玩的年紀。玄奘只是覺得,讓這麼小的一個女孩兒指揮一支軍隊,實在是拿國家的命運開玩笑啊。」

    「嗯,」迦彌羅點了點頭,「好吧,如果雷蒙真的可以抵抗住他們,如果格曼這次能夠保護住玫瑰園和那些大臣,我就讓他們當大將軍!」

    玄奘心中頗為欣慰,他無意參與別國政治,只不過女兒國救了他的性命,而這裡的女王和女孩子們又是那樣的天真純淨,她們的眼睛清澈得如同高原上的湖水,在那裡面可以看到藍天白雲,看到雪山草原,看到牛羊牧場,唯獨看不見塵世間的繁雜和血腥。

    這樣的一個國家,這樣的一群女孩,他實在不忍看著她們受到傷害。

    玄奘並不知道,他這麼做,實際上是快速地將這個母系國家推向父系社會。

    太陽已經偏西,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嚎,聲音低沉而又威嚴,聽著這令人毛骨聳然的聲音,迦彌羅的臉色變得蒼白。

    「狼……」她喃喃地說道。

    「嗯,」玄奘點點頭,他已經不止一次跟狼打交道了,聽聲音,這是一頭蒼老而雄健的狼,估計是狼群的首領,在下達召喚士卒的號令,因為沒過多久,他便聽到了音色各異的應答聲。

    迦彌羅的身體發起抖來。

    「大王別怕,」玄奘對女王說道,「狼離這裡還有一段距離呢。」

    「它們不會到這裡來吧?」

    剛問完這句話,就又聽到一聲長嗥,這次聲音大了許多也近了許多,聽起來是許多頭狼共同發出的聲音,看來,它們已經集結完畢,將要發動攻擊了。

    玄奘站起身:「狼群出來覓食了,我們走吧。」

    天漸漸黑了下來,耳邊餓狼的長嗥聲劃破夜幕,此起彼伏,稀稀落落的雪花落下來,在地面上灑上薄薄的一層白色。

    玄奘背著迦彌羅,走到一個山谷裡,山谷的一側是相對平緩的山坡,坡上長滿光禿禿的樹木和一人多高的雜草;另一邊則是高高的懸崖,崖壁陡峭,幾乎看不到什麼植被。

    迦彌羅又累又痛,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將頭輕輕枕在玄奘的肩上,沉沉欲睡。

    走不多遠,玄奘突然停住了腳步,因為他看到,距他十餘丈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河對岸,十幾雙閃著綠光的眼睛正盯著他們!

    「玄奘哥哥,怎麼不走了?」迦彌羅閉著眼睛伏在他的肩頭,睡意朦朧地問道,「是不是太累了?那就歇一會兒吧。」

    玄奘沒有說話,迦彌羅感受到氣氛不對,睜開眼睛往前一看,登時倒吸了口涼氣!

    「狼……怎……怎麼辦?」

    玄奘依然不言不語,他的頭腦在飛快地思考著,想著該如何脫身。

    狼群已經開始過河,跑在最前面的,果然是匹老當益壯的傢伙,水不深,它們很快就要過來了!

    「我們跑吧,」迦彌羅顫抖著說道,「往山坡上跑,那裡有樹,可以躲……」

    躲?玄奘苦笑,真虧你想得出來!這個時候只要往山坡上一跑,狼群立馬就會撲過來。在山地裡,尤其是在冬天積雪的山地裡,它們的本領可比人強太多了!

    如同上樹躲避灰熊一般,眼下的他們,只有登上懸崖這一條路了。雖然狼的身體很靈活,但如此陡峭的崖壁,只怕它們也無能為力!

    想到這裡,他對身後的小女王沉聲說道:「迦若,你抱緊了,千萬別鬆手。」

    這是玄奘第一次喊這女王的乳名,迦彌羅心中大喜,再也不去想還有什麼危險,乖乖地應了一聲,用左手摟緊他的脖子。

    玄奘伸手扯下一根堅韌的枯樹籐,將女王緊緊地捆在自己身後。接著,看準懸崖上一塊略略凸起的地方,伸手抓住,便朝崖壁上攀去。

    他知道這麼做很危險,天越來越黑了,崖壁上沒有光亮,無法看清著力點,偶爾有些凸出來的石頭,因為下雪的原因也變得非常光滑,難以抓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掉下去。

    但他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再危險也得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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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狼群已經過了河,飛快地衝到他們腳下,跑在最前面的一隻猛地跳起丈把高,就差那麼一點點,就咬著他的腳了。

    迦彌羅緊張地說不出話來,左手扶在玄奘的肩上,一動也不敢動,握緊的手心裡浸滿了汗水。

    狼群開始試圖往上攀,萬幸的是,這些畜生能力畢竟有限,走山脊還好,攀懸崖不行。

    玄奘一口氣攀了五六丈高,總算看到了一棵從崖壁上伸出來的小樹,樹幹有他的大腿那麼粗,看起來應該能夠承受得住兩個人的重量。

    他喘了口氣,伸手抹去樹幹上的積雪,先讓迦彌羅坐上去,自己也攀著巖壁坐了下來。

    迦彌羅見他滿頭是汗,忙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玄奘沒有躲避,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著身下,山谷中光線很暗,那些綠熒熒的眼睛便顯得格外明亮。

    狼群在他們下面轉了幾圈,老狼沖夥伴們「嗚嗚」叫了幾聲,便帶著幾隻離開了,還有七八隻則蹲在了地上。

    「看起來狼跟熊一樣笨!」迦彌羅笑道,「爬不上來,就在下面死守。特別是這幾隻,同伴都走了,它們還在這裡守著不走。真是笨死了!」

    「大王可千萬不能小看了它們,」玄奘淡淡地說道,「狼是很聰明的動物,比熊聰明得多。你沒覺得剛才那頭老狼在向它的部下面授機宜嗎?那幾隻可不是走了,而是在老狼的帶領下,繞到了懸崖的上方。」

    「啊?!」迦彌羅嚇了一跳,不禁抬頭望了一眼,在他們上方大約還有七八丈的距離,烏雲瀰漫,看不清上面有什麼。

    「你怎知它們到了上面?」

    「我猜的。」玄奘道。

    「或許你猜的不對。」這小女王竟跟他抬起了扛。

    「也許吧,」玄奘說到這裡,竟然笑了笑,「如果大王想要確切地知道它們在不在上面,玄奘帶你上去便是。」

    「不不不,」迦彌羅趕緊說道,「我不要上去!就在這裡挺好。」

    她的確覺得這裡挺好,人總是要死的,死前跟自己喜歡的人呆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她扭頭看看玄奘,他已經閉目誦起經來。

    迦彌羅不會誦經,況且在她看來,這是他們兩個人生命的最後時光,又是一個落雪的夜晚,這是一個多麼好的講故事和聽故事的氛圍啊!把如此寶貴的時間用在誦經上,不是太可惜了嗎?

    百無聊賴之際,她伸手從旁邊抓起一把雪,臉上露出頑皮的笑容。

    正在誦經的玄奘突然覺得脖子裡一陣冰涼,彷彿有很大的一把雪花落了進去,他心中一緊,莫非山頂上的積雪太多,剛好落了下來?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呆在這裡可不安全,只怕他們要換個地方了。

    看他皺著眉頭,緊張地朝上面望了望,迦彌羅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聽到這歡快的笑聲,玄奘心下頓時瞭然,這個調皮的小女王,竟然將雪放進我的脖子裡!

    「舒服嗎?」迦彌羅歪著頭,笑意盈盈地問道。

    「大王可別再開這個玩笑了,」玄奘道,「嚇我一跳。」

    「我還以為你不會害怕呢。」迦彌羅笑道。

    見玄奘又要閉目誦經,小女王毫不客氣地推了推他:「玄奘哥哥,你先別唸經,我想跟你說說話。」

    「好吧,」玄奘無奈地說道,「大王請講。」

    「嗯,」女王用小手托著下巴,沒話找話地問道,「在你的家鄉,也有狼麼?」

    玄奘笑了笑:「當然有,不過沒黃河以西那麼多。記得我一個人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時候,幾乎每天夜裡,都能聽到狼和沙狐的叫聲。」

    「真的?」迦彌羅瞪大了眼睛,「那……你一個人,不害怕嗎?」

    「有佛陀跟我在一起,我怕什麼?」

    迦彌羅點了點頭,認可了這個不怕的「理由」,她又想到另一個問題:「你的家鄉,也會下雪嗎?」

    「會,」玄奘道,「而且常常下得很大。」

    他的心中頗為感慨,彷彿回到了故鄉:「在中原,落雪的天氣是孩子們最快樂的日子了,每當這個時候,他們就會歡天喜地地聚集在冰天雪地裡,盡情盡興地玩耍,再冷的天氣也不會在乎。」

    「你也跟他們一塊兒玩耍嗎?」迦彌羅很感興趣地問。

    「那倒很少,」玄奘抬起頭,似乎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光,「我小的時候,脾氣有點怪,不怎麼跟別的孩子玩。但我特別愛看雪,有時會伸出手來接著雪看,看那上面的稜稜角角,和美麗的紋飾。可還沒怎麼看清楚,雪就化了,這時我心中便會生起無常之念,好生傷感……」

    迦彌羅「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小的時候就那麼容易傷感,注定要當和尚了。」

    玄奘歎息道:「那時,我常常處於矛盾之中,既想反覆欣賞雪花千姿百態的美麗,又怕自己溫暖的手掌破壞了它們鬼斧神工的模樣。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是獨自一人站在雪地裡看雪,長時間觀賞它們在天空飛舞時的姿態和落在泥土上的輕柔。它們是從天上來的,散發出一種高空的氣質,特別地令人神往和著迷。」

    迦彌羅被他詩一般的語言吸引住了,忍不住去看天上稀稀落落的雪花。

    「我們這兒也會下很大的雪,」她說,「現在只是剛到冬天,等再過些日

    子,就會有好大好大的雪了。」

    「我知道,」玄奘笑道,「西域的雪一向是很大的。」

    「可惜,這些雪不是白面,」女王喃喃地說,「要是白面該多好!」

    玄奘淒楚地一笑,他知道這小女王是肚子餓了。也是,一整天下來,又驚又累,他自己也已經渾身發軟,何況是自幼從未吃過苦頭的迦彌羅呢?

    天上下白面?真虧她想得出來!

    「玄奘哥哥,」迦彌羅輕輕說道,「你給我講了那麼多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吧。」

    「你講吧,我聽著。」玄奘溫和地說。

    迦彌羅將瘦小冰冷的身體靠在他的身上,慢慢說道:「這個故事,是我小時候聽國師說的。她說,原先一到冬天,天上的確是下白面的,那時的人們不需要耕種勞作就可以得到吃不完的食物,不知道該有多享福呢!但是人們不懂得珍惜,開始胡亂糟蹋,拿白面烙的餅鋪地、蓋房、甚至給小孩擦屁股。這樣的事兒傳到了雪山上,於是雪山女神就裝扮成一個窮老婆婆下凡乞討,她碰見一個女人,便向她要些吃的,可那個女人嫌她又髒又瘦,寧可用白麵餅擦孩子的屁股,也不願施捨給這個衣衫襤褸的窮人。雪山女神又走了好幾戶人家,幾乎都是這樣的遭遇,她感到十分震驚,於是決定讓那飄飄灑灑的白面變成由水凝成的雪,從天上落下來,讓人們空歡喜一場,以懲罰人類的自私。」

    玄奘笑了笑:「如此看來,這是人類自己作的孽了。不過,這雪山神女倒也慈悲,她讓雪水從雪山上流下來,灌溉田園,一樣可以長出白面來,只不過需要多費些工夫罷了。」

    「是啊,」迦彌羅虛弱地說道,「所以以後的人們想吃白面做的餅,就必須自己耕種勞作了。」

    想不到女兒國還有這麼有趣的傳說!玄奘望著遠處烏雲瀰漫的方向,他知道,雪山就在那雲層後面,那個雪山神女果然是有智慧的。

    冬夜總是那麼漫長,長得好像沒有盡頭。但迦彌羅卻並不在意,和玄奘相互講故事給對方聽,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經歷。她心中有了融融的暖意,甚至想,如果可能的話,真想一輩子坐在這裡,坐在他的懷中,和他相互講關於雪的故事……

    「對了,玄奘哥哥,」沉默了一會兒,迦彌羅終於從幻想中回過神來,「你再接著往下講啊。」

    「講什麼?」

    「講你小時候,看雪的故事。」

    「嗯,」玄奘想了想,接著說道,「有一年,雪下得很大,我們村有兩家的房子經不住雪的重量,被壓塌了。房頂上塌陷的部分在雪天裡黑洞洞的,活像一個張開的大嘴巴。我當時很替他們擔心,怕他們晚上挨凍,便過去看,卻見他們一家人正坐在一起,若無其事地聊天,像是什麼事情都未發生過似的。」#~&妙*筆\*閣?

    「這可有趣了,」迦彌羅奇怪地問道,「他們就不怕晚上沒地方睡覺嗎?」

    玄奘道:「我那時也是這麼問的,他們笑著跟我說,不妨事。他們說,雪是乾的,不會把屋子弄得一塌糊塗,只要把房上的雪剷去,重新走梁行椽,苫上乾草,就萬事大吉了。」

    迦彌羅恍然大悟:「聽起來倒挺方便的,難怪他們想得開,也不著急。」

    「這得感謝雪山女神啊。」玄奘笑道。

    迦彌羅有些鄂然:「怎麼?」

    「你不是說,是她把天上下的白面變成雪了嗎?」玄奘道,「或許從那時起,人類便有了面對苦難的勇氣和承受力。就像我故鄉的村民們一樣,再大的挫折和痛苦都不會把他們擊垮,他們總會以超凡的堅強和忍耐,使苦難的人生閃出亮色。」

    迦彌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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