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雜草樹木交錯繁密,想要跑快並不容易。兩人跑了這一路,早已是疲憊不堪,而那頭灰熊卻似乎一點兒都不累,以至於他們一次次險象環生。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棵三人粗的大樹,正好擋在他們的去路上。
玄奘大喜,對迦彌羅說:「快,我們上樹!」
「可是,我不會上樹……」迦彌羅急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眼看灰熊咆哮著逼近,情急之中,玄奘顧不得體弱疲憊,俯身背起迦彌羅,說一聲「抱緊了!」然後手腳並用,居然三下兩下就攀上了樹頂。
望著追到樹下的大灰熊,他們喘著粗氣,大汗淋漓。
灰熊食人心切,抱住樹木,拚命地往上躥。
迦彌羅大驚失色道:「怎麼辦?它會不會上來?」
「不會,」玄奘此刻已經平靜下來,安慰她道,「你看,它根本就不會爬樹。」
果然,那灰熊往上爬了幾尺,便掉了下去。可它不死心,又爬,又掉下去,試了幾次,結果都一樣。
「真想不到,這畜生竟也這般執著。」迦彌羅喃喃地說道。
「它不算執著,」玄奘歎道,「記得有一回,一位手力對我說,小時候他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曾學獵人打獵,為了捉一隻兔子,在雪地裡趴了三天三夜。」
「所以說,還是人更執著些,」迦彌羅笑道,「不過你的那些手力,從小就會打獵,一定很厲害!他們現在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玄奘黯然回答。
他的心思不知不覺飛到了遠方,那些陪伴他走過西域之旅的手力和沙彌們,那些在溫暖的篝火旁跟他天南海北地神聊胡扯的夥伴們,現在不知都怎麼樣了?
不知是不是有些感應,他剛一想到篝火,就聽迦彌羅幽幽地歎了口氣,道:「要是我們現在有堆篝火,就好了。」
玄奘無語,他知道這小女王很冷,可卻毫無辦法。
下面的灰熊還在一次次地爬樹,可惜無論它怎麼努力,都始終上不了三尺。它越來越惱火,焦躁地圍著大樹轉了幾圈,最後乾脆蹲在地上,一邊喘著氣,一邊盯著樹上的獵物淌口水。
過了一會兒,或許是肚子太餓,或許是不耐煩了,它向後倒退幾步,猛然朝大樹撞去!
只聽「梆」地一聲,樹枝上積壓的雪紛紛灑落。
沒料到灰熊還有這一招,迦彌羅的手被震得一鬆,猛然向下滑去!
玄奘大吃一驚,幸好他反應敏捷,一把抓住她的衣領,又將她提了上去。
樹下的灰熊中了邪似的來回不停地撞,力量一次比一次大。大樹在它多次的猛撞下搖晃得更厲害了。兩人死命抱住樹幹,口中默默地誦念佛號……
突然,一聲呻吟,灰熊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樹上的兩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面面相覷。
過了一會兒,他們竟聽到了呼呼嚕嚕地鼾聲。
原來,這個笨傢伙,用力過猛,竟把自己撞暈了過去。
玄奘又驚又喜,同迦彌羅一起,一聲不響地爬下樹,奪路而逃。
一條河流擋在他們面前,河水看起來不深,水流卻很急,這幾日天寒,從岸邊開始凍結的冰層,被拍岸的浪花擊碎,並且把冰塊推向河岸,堆積起一道參差不齊的冰壩。
「怎麼辦?」想到那頭灰熊隨時都會醒來,迦彌羅聲音顫抖地問。
「我們過河,」玄奘道:「這樣,那頭灰熊就算醒來,也找不到我們的氣味了。」
「可是,」迦彌羅望著眼前這一半結冰一半流淌的河水發愁:「我們怎麼過去呢?」
「大王不用擔心,這河水不深,玄奘背你過去。」
迦彌羅順從地摟緊他的脖子,把胸膛緊緊貼在玄奘的後背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兒鑽進鼻孔,令她心醉。
「真希望永遠這樣走下去……」她甜蜜地想,一時竟望了身處險境。
其實她心裡清楚得很,他背不了她一世,總有一天他會離開,而且這一天不會太遠了。但她不管,她享受著此時此刻的溫馨與溫暖。
這小女王卻不知,玄奘此時的步伐雖然還算穩健,但已經有些支持不住,腿上的傷痛令他眼前發黑,氣力提不起來。他咬住牙,踏著冰冷刺骨的雪水,一步步地朝岸邊走去。
「玄奘哥哥,」迦彌羅將臉靠在他的肩頭上,問,「昨天我們坐在馬車上,你為什麼要跑?如果你不跑,現在我們肯定已經舒舒服服地呆在那個大山洞裡了。」
玄奘歎道:「當時阿提拉已經離我們不遠,若是我們的馬車在前面跑,他的人在後面追,一直追到大山洞裡,豈不糟糕?」
「為什麼你過去了,阿提拉就去追你了?」女王不解地問,「他為什麼那麼恨你?」
「我也不知道,」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沒招惹他,是他自己嗔心重。」
終於過了河,玄奘的腿腳已經凍得麻木,在背風處找了個稍稍乾燥點的地方,將迦彌羅放了下來。
迦彌羅的手臂痛得厲害,她不停地吸著氣。
玄奘歎息道:「若是大王不跟出來,就不會受傷了。」
「我不能讓
你一個人涉險。」迦彌羅眼圈紅紅地說道。
玄奘心想,你若是乖乖地呆在馬車上不出來,我一個人,可能遇到的危險更少些。但想到這女孩子貴為一國之君,卻這般為了自己而奮不顧身,心裡也頗為感動。
迦彌羅痛得有些忍耐不住,輕聲說道:「玄奘哥哥,你求佛保佑我們,讓我們兩個,以後再也不會遇到災難,好不好?」
玄奘默默地搖了搖頭:「大王現在還很年輕,今後還有漫長的幾十年要過,怎麼可能一帆風順,一點災難都不碰上呢?」
「可是,你不是法師嗎?不是有佛陀保佑嗎?」
「佛陀真要是保佑這個,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
「為什麼?」迦彌羅鄂然問道。
玄奘認真地說道:「因為災難有時是必須的,就像莊稼要蹲苗一樣。」
「蹲苗?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當小苗長到一定的時候,數日不給它澆水,它就會強迫自己的根往下扎,尋找地下的水源,這樣的苗就會長得結實,不懼乾旱,也不懼狂風侵襲。」
「還有這樣的說法,」迦彌羅喃喃地說道,「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呢。」
「大王若是以後多到民間走走,就會學到很多東西。」
「嗯,」迦彌羅輕輕應了一聲,又問道,「玄奘哥哥,是不是受過傷的人,再受傷就沒有痛苦的感覺了?」
「當然不是,」玄奘苦笑道,「只不過受過傷的人再受傷時,便能坦然地面對痛苦,用一種瀟灑的態度對待痛苦,而不是苦著臉讓痛苦加重。」
「不是我想苦著臉,我只是……哎喲……」
迦彌羅不停地呻吟著,玄奘沒有辦法使她忘記疼痛,只能說道:「大王可以嘗試著靜坐,把心專注到呼吸上,觀察它。」
「這樣……就能好嗎?」女王喘著氣,臉色蒼白。
「試一試吧,」玄奘道,「至少這樣做對玄奘管用,玄奘受傷的時候,就會用這種方式來淡化皮肉的感覺。」
這句話果然很靈,迦彌羅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
「不行不行,我靜不下來,」過了一會兒,迦彌羅有些煩躁地說道,「我痛得厲害,根本沒辦法讓心專注在呼吸上。」
說到這裡,她傷心地哭了起來:「我可能快要死了……」
「大王莫說這樣的話,」玄奘道,「只要大王自己不想死,就死不了。」
「可是活著很痛苦,還不如死了好。」
這小女王,果然是個沒吃過苦的,如此地脆弱。
玄奘柔聲勸慰道:「活著雖然痛苦,但也有很多希望,有希望就能夠戰勝痛苦。」
「希望……」女王喃喃自語,突然說道,「玄奘哥哥,人家都說你會講故事,你講一個給我聽聽好嗎?」
「好,」玄奘道,「我給你講一個小魚的故事。」
迦彌羅不再呻吟,靜靜地聽——
從前,有一個渠溝,渠溝裡有一條小魚,總希望有一天能夠高高飛翔在天際之間,雖然經常因此被同類嘲笑,但它依然不改初衷。
有一回,一個叫莊子的人路過這裡,小魚無意間對他傾吐了心聲。莊子欣賞地點點頭,說:「你能夠有如此美好的希望,這很好啊,你應該去找天帝,求他為你造一雙翅膀。」
於是,小魚東下大海,踏上了旅途,開始尋找傳說中的仙境。
也不知經受了多少風雨和波浪的洗禮,熬過了多少困苦與磨難的考驗,它依然執著向前,大海的險惡阻止不了它對希望的追求。
終於,小魚成功了,天帝幫它實現了願望。水面濺起一朵浪花,那是小魚在躍出海面,衝向藍天,像最輕盈的鳥兒一樣。從此世間有了飛魚。
「這條小魚可真棒!」迦彌羅道,「它做到了別的小魚做不到的事情。它真了不起!」
玄奘道:「它不僅了不起,最重要的是,它很幸福。」
「幸福?」迦彌羅有些奇怪。
「是啊,」玄奘道,「小魚的幸福是它的同類體會不到的,因為它有希望。」
「希望……」迦彌羅再一次被這個詞觸動。
「有希望,生命就會有意義,就不會在意痛苦。」
迦彌羅突然哽咽起來,眼淚如珍珠般撲簇簇地掉了下來。
「怎麼了大王?」玄奘低聲問道。
「沒什麼,」女王輕輕地抽泣道,「我只是在想,女兒國沒有希望了。來了幾百人我們都毫無辦法,要是再有別的國家的軍隊來……」
原來,這小女王還在為自己的國家憂慮,玄奘心中頗為感動,想了想,說道:「波斯國王不是想與大王聯姻嗎?」
「那又怎樣?」迦彌羅抽泣著,問道。
「女兒國是個小國,可薩珊波斯是個大國,」玄奘耐心地解釋道,「如果大王與波斯人聯姻,女兒國便可獲得保護。」
女王怔了怔,搖頭:「可是我不願意嫁給我不喜歡的人。」
玄奘歎道:「大王,這世間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願不願意的問題。大王身為一國之主,對國家和
百姓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一個人的犧牲可以換來整個國家的平安。」
「這……」迦彌羅認真地想了想,仍然堅決地搖頭,「不!那樣的話,大家都會覺得受了我的恩惠,都會覺得對不起我,我不想那樣。」
玄奘從未想過還有這種邏輯,一時目瞪口呆。
「玄奘哥哥,」迦彌羅輕輕握住他的手道,「你別再勸我嫁給什麼波斯國王,我不要他們保護,我要你保護我們。」
玄奘搖頭道:「玄奘只是個僧人,又無佛陀的神通,哪有能力保護大王?」
「你不是大唐人嗎?」女王問。
提起大唐,玄奘不禁心中黯然:「我是大唐人沒錯,可我當年冒越憲章,私渡出關,對於大唐皇帝來說,我只是個逃犯。」
「那我也不要波斯國王的保護!」迦彌羅執拗地說道,「玄奘哥哥,除了讓我嫁給波斯國王,你就不能再出點別的主意了嗎?」
玄奘苦笑著搖頭:「女兒國全部人口加起來,也不過萬把人,若要自保,只能與他國結盟。西域諸國都是這麼做的,高昌人口接近五萬,依然覺得自己國小力弱,要通過與周邊國家的聯姻來獲得安全。除此之外,玄奘可實在想不出別的主意來了。」
「西域諸國都是通過聯姻來結盟的嗎?」迦彌羅奇怪地問道。
「差不多吧,」玄奘歎道,「因為他們知道,如果不這麼做,他們的國家便如空中孤雁一般,只能任人欺凌。」
「他們也是把女國王嫁給男國王嗎?」
「那倒不是,」玄奘道,「除了女兒國,玄奘還沒有見過第二個女子為王的國家。諸國的聯姻一般都是迎娶公主,就是國王的女兒。」
迦彌羅眨巴著眼睛:「那要是公主不願意呢?有不願意的嗎?」
「有,可也沒有辦法……」玄奘突然想起了紜姝,不知這女孩子現在怎麼樣了,是否已經被她的父王強迫著遠嫁他鄉?
「公主沒辦法,可我有辦法,」迦彌羅道,「我是國王,誰也不能強迫我做什麼。」
玄奘不再說什麼,他也知道,用嫁公主的方式換來太平,犧牲一個年輕女子一生的幸福,終究是一件殘忍的事情。可是無論是中原朝廷還是西域諸國,使用起這個方法來都極為順手。
見玄奘不說話,迦彌羅又傷感起來,女兒國的未來吉凶難測,令她心力交瘁。
「貧僧再給大王講個故事吧,」玄奘歎道,「這回是我親眼見到的,那年我還小,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
迦彌羅睜大眼睛,認真地聽著。
「我家門前有棵梧桐樹,傳說當年曾有鳳凰飛來,落在上面,算是一棵吉祥樹了。可惜我沒見過鳳凰,倒是那年春天,飛來兩隻山雀,在那棵梧桐樹上落腳,銜枝搭巢地安了家。」
「它們倒會找地方,」迦彌羅插了句嘴,「在鳳凰落過的樹上搭窩。」妙;筆閣
玄奘笑了笑,道:「這對山雀極其恩愛,我每天早晨走到樹下,都能看到它們兩個飛進飛出,兩顆小腦袋對在一起咕咕唱,簡直不知道什麼是憂愁!天暖了,兩隻小山雀孵出來了,於是變成了四隻鳥兒一起唱。雖然那兩隻小的唱得還不入調,不怎麼好聽,但還是逗人喜愛。兩個老的喜歡得不得了,整天忙著銜食,像穿梭一樣飛來飛去。
「很快到了初夏,有一天,天降暴雨,兩隻老山雀疼愛孩子,用翅膀為它們擋風遮雨,生怕淋壞了它們。雨住了,兩隻老的抖抖翅膀找食去了,這時候,飛來一隻鷂鷹,把兩隻小山雀給活活撕裂吞了。兩隻老山雀回來,看著血淋淋的窩,一動也不動,整整一個時辰,才飛走了,一聲也沒叫……」
聽到這裡,迦彌羅呆了一呆便垂下了頭,心裡很替那對山雀夫婦難過。
玄奘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第二年,那兩隻山雀又飛來了,又是成雙成對飛進飛出,腦袋對著腦袋咕咕唱,重新修了窩,又孵出兩隻小雛來。結果很不幸,又讓鷂鷹給吃了。」
「怎麼會這樣?」迦彌羅急了,「你不會保護它們嗎?為什麼要讓鷹吃它們?」
「我那時年紀還小,哪裡護得了它們?」玄奘歎道,「我那時就想,它們以後肯定不會再來了。可誰知,它們像是記不起兩年來的事兒,第三年春天,又飛回來了。還是選擇了那棵梧桐樹,認認真真地修了窩,又孵出一對兒小雛來。這一次總算喂大了,教會了它們飛。秋後,一家四口飛走了……」
迦彌羅終於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