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女王的弟弟,雖然仍然不敢當,但總比讓女王親自動手要好得多。
玄奘只得點頭:「有勞……親王了……」
「我不叫親王,叫艾瓦,」男孩糾正道,「你是誰?從哪兒來的?」
又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玄奘只得答道:「貧僧玄奘……從大唐來……」
「大唐!」小女王驚叫一聲,大驚小怪地說道,「我聽說過那裡!在東方,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國家!」
她一面說,一面張開手臂比劃了一下。
玄奘點了點頭,心想這女王可真是個小姑娘,少見多怪。你是個國王,聽說過大唐,又有什麼稀奇呢?
「對了玄奘,」艾瓦似乎還想問什麼。
「什麼玄奘?」女王不高興地說,「他比你大,你該叫他玄奘哥哥,真不懂禮貌!」
玄奘再次苦笑,要說禮貌的話,或許應該叫「叔叔」才對吧?
艾瓦倒是挺乖,立即改口道:「玄奘哥哥。」
玄奘歎了口氣:「這是……世俗的……稱呼……玄奘是個……出家人,……不用……這種……稱呼……」
「那別人都叫你什麼?」艾瓦奇怪地問道。
「叫法師……或者……師父……」唉,這姐弟倆,什麼都得人教!
女王搖搖頭:「我還是覺得叫玄奘哥哥比較好聽。」
「我也這麼覺得,」艾瓦道,「法師有很多,不知道是在叫誰;若是叫師父,人家會以為是玫瑰園裡的師父呢,不行不行!叫玄奘哥哥,大家就不會弄混了。」
「嗯!」女王用力點著頭。
玄奘被這對小姐弟弄得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他說了太多的話,也實在是疲累至極,不想再說了。
好吧好吧,你們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他閉上眼睛,又開始默唸經。
艾瓦伸手掀開玄奘身上覆的絲被,血肉模糊的傷口暴露出來,他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顯然是被嚇到了。
「你從哪兒弄的那麼多的傷?」他驚叫起來,「而且全都爛了,這可怎麼好啊!」
「你小心一點!」女王在一旁小聲呵斥道,「國師說,這些大都是鞭傷,背上還有刀傷,我這幾天給他上藥,已經好多了……」
「我不信,」艾瓦搖著頭道,「是打仗受的傷吧?我聽說,外面的男人都是要打仗的。」
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塊絲布,蘸了蘸清水,替躺在床上的玄奘清洗傷口,他顯然從未幹過這種事,動作顯得笨手笨腳。
「小心一點哦……」女王在一旁不停地說著。
玄奘閉著眼睛,任憑這小傢伙施為,心裡卻鬱悶地想,女王怎麼還不走?
「他身上好燙!」那個多話的孩子又開始咋乎,「是不是發燒了?」
「他前幾天才燙得厲害呢,」小女王繼續表功,「就像一塊烙鐵,把我的手都給燙痛了。」
「真的嗎?讓我看看。」艾瓦說著就要看女王的手。
「你有完沒完?」女王怒道,「讓你干一點事情,就那麼多廢話!」
「看看又怎麼了?這也值得發脾氣。」艾瓦嘟噥了一句,又拿過一隻木碗,用小木勺從裡面挖出一些黑乎乎的草藥糊,就直接往傷口上塗抹。
「這分明是蠍子蜇的。」小男孩又有了新的發現,對姐姐說。
見姐姐不理他,他也不在乎,邊塗藥邊說:「一定是蠍子蜇的!我才不會看錯。小時候,我也被蟄過,可痛了!咦?你身上被蟄的地方也太多了吧?你掉蠍子窩裡去了?」
「你輕一點兒!」女王在一旁喊道,「就知道問東問西,心不在焉的,小心弄痛了他,我叫朵耶捉隻蠍子來蜇你!」
一邊說,一邊伸出小手,替那動彈不得的客人抹去額上的冷汗。
面對此情此景,玄奘只能極力忍耐,心中暗暗祈求:佛陀啊,請你保佑弟子快些好起來吧,像現在這樣,真是生不如死啊!
或許是佛陀聽到了他的祈求,又或許是這女兒國的傷藥頗有靈效,沒過兩天,玄奘就退了熱,又過了十餘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女王開心極了,喜笑顏開地說道:「我就說過,每天換藥好得快嘛,看看,這不就好多了嗎?」
玄奘合掌道:「多謝大王。」
「別叫我大王,」女王道,「我叫迦彌羅,小時候,我阿媽叫我迦若。你也叫我迦若好了。」
迦彌羅,這名字聽起來佛教味道十足。玄奘頓時對這個美麗天真的小女王充滿好感。
「貧僧不能叫大王的名字,」玄奘道,「大王畢竟是一國之君。」
「一國之君不是要受人尊重的嗎?」迦彌羅問。
「不錯,」玄奘道,「叫大王就是一種尊重。」
「可是,如果我說話人家都不聽,就算叫大王,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尊重。」
玄奘愣了一下,這小女王,還挺聰明的。
「是這樣,」玄奘只得解釋道,「做國王的,在受人尊重的同時,也要學會約束
自己,因為一國之君代表的是一個國家,不可太過隨便。」
「我沒有隨便啊,」迦彌羅道,「我只不過是叫你隨便一些,你又不是國王,也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玄奘道:「即便是外國使臣,也不能隨便喊國王名字的,對國王的不敬便是對這個國家的不敬。」
「可問題是,你也不是使臣啊。」小女王笑盈盈的,頗有幾分強辭奪理的味道。
「貧僧是個出家人,比丘戒律對施主的稱呼更加嚴格,不能亂來。」
「行了行了!」迦彌羅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只是不想聽你喊大王而已,怎麼就有這麼多的麻煩!」
她噘起了小嘴,白裡透紅的面容更顯出一份嬌美,真的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女孩子會是一個國王。
「再說了,」女王又說道,「有那麼多人叫我大王,又不少你一個。可自從我阿媽去世以後,就再沒有人喊我迦若了,你就叫我迦若好不好?或者叫我迦彌羅也行。就你一個人這麼叫,也算不得不尊重。」
玄奘搖搖頭:「那樣的話,玄奘就更不能這麼叫了。」
女王美麗的小臉兒陰沉下來。
「你這人太彆扭了!」她跺著腳說。
這時,一個侍女走過來說:「大王,丞相和大將軍都在御花園裡,等著大王呢。」
「知道了,就去,」迦彌羅答道,又回過頭對玄奘說,「我已經叫人燒了熱水,摘了花瓣兒,你先去洗個澡,回頭我再去找你。」
「多謝大王。」玄奘合掌道。
這裡洗澡用的是巨大的木桶,比在高昌等國用過的桶至少要大一倍。真搞不懂,這些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為什麼要用這麼大的桶洗澡,不夠費水的。
玄奘將全身連頭一起埋在熱氣蒸騰的水裡,閉住氣,感覺整個人彷彿回到了母體一般,在木桶中自由地浮沉,直到憋悶不堪時才把頭探出水面,大口地呼吸,宛如獲得新生。
傷口被浸得刺痛難當,但更多的感受卻是舒適與快意,這份舒適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享受到了。
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熱氣,心想:行走西域荒漠的旅人,能夠有這麼個大木桶,痛痛快快地洗一個熱水澡,可真是太奢侈了!
更奢侈的是,他的身周還飄浮著很多白色花瓣兒,散發出一股醉人的清香。
艾瓦抱著一個小木桶,裡面裝滿了花瓣兒,赤著腳,在這個房間裡蹦蹦跳跳,踩著地上的積水玩,還時不時地從小木桶裡抓些花瓣撒在大木桶裡,玩得不亦樂乎。
「行了艾瓦,」玄奘道,「不用再撒花瓣了。」
「多撒一些不好麼?」艾瓦放下小桶,兩隻手臂交叉著,靠著大桶的邊緣,道,「阿姐說,花撒得越多越好,這樣洗完澡,身上就會香噴噴的。」
玄奘被這孩子氣的話給逗樂了:「艾瓦,我們和你阿姐不一樣,身上不需要香噴噴的。」
「我知道,」艾瓦道,「她是國王,想撒多少花瓣就撒多少,我們做臣民的就不能浪費。不過你沒關係,阿姐說了,她的花瓣給你用,用多少都沒問題。」
玄奘苦笑:「女王倒是好客,不過我們不需要這些,男人用不著熏香的。」
「男人不用熏香?為什麼?」艾瓦瞪著一雙大眼睛,有些奇怪地問道,「用了花瓣兒,澤拉舒還總喜歡說『臭男人』,『臭男人』呢,若是不用,還不把她給熏暈了?」
玄奘忍住笑,問:「澤拉舒是誰?」
「是丞相。」艾瓦答。
「也是和你阿姐一般大的女孩兒嗎?」
「嗯。」
玄奘想,這個國家可真是太奇怪了!國王、將軍、丞相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兒也就罷了,偏偏還都是一個年齡段的!
艾瓦見他突然不說話,關切地問道:「你是不是渴了?我洗澡的時候就特別容易口渴。」
他這麼一說,玄奘還真覺得有些口渴。倒不是因為洗澡的緣故,而是這段日子受了重傷,又出血又流汗的,身體裡的水分消耗太大,總也補充不過來。
「我叫人送些葡萄漿來。」艾瓦道。
玄奘剛說了一句「不用麻煩了」,就聽艾瓦已經朝門外喊道:「傳兩碗葡萄漿!」
不多時,一個侍女端了個托盤進來,托盤上放著兩隻透明的琉璃碗,碗裡紅色的汁液頗為誘人。
「好了,你出去吧。」艾瓦說。
那侍女將托盤放在桶邊的高几上,欠了欠身就退了出去。
艾瓦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口,滿足地歎了口氣,對玄奘道:「喝呀,可好喝了,我最愛喝這個了。」
「多謝,」玄奘將一隻手臂搭在桶沿上,另一隻手端起琉璃碗,喝了一口清甜的漿水,突然問道,「艾瓦,你們這個國家是叫女兒國嗎?」
「是啊。」艾瓦道。
玄奘覺得奇怪:「為什麼起這麼古怪的名字?」
「不是我們自己起的,」艾瓦解釋道,「是外面的人嫌我們國家的名字太長太拗口,又因為我們國中很多重要職位都是女孩兒擔任,所以給起了個別名,叫做女兒國。」
「那,你們國家的原名叫什麼?」玄奘很感興
趣地問道。
他一向覺得,稱呼一個國家,還是稱原名的好,這樣顯得尊重。如果自己知道了這個國家的原名,就不再稱這裡為「女兒國」了。
正想著,卻聽艾瓦說道:「叫蘇伐剌拿瞿坦羅國。」
「叫什麼?」玄奘一時竟沒聽清。
「蘇伐剌拿瞿坦羅國。」艾瓦又說了一遍。
這名字是哪個天才起的?果然夠長!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算了,我還是稱這裡為「女兒國」好了。
「為什麼要取這麼長的國名?」他好奇地問。
「我不知道,」艾瓦道,「阿姐沒說。」
「那,這裡又為什麼一定要以女子為王呢?」玄奘又問。
「這個,阿姐也沒說。」艾瓦道。
玄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什麼阿姐啊?就說半拉話。要說這艾瓦也夠愴,阿姐不說的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他不會問別人嗎?
這時,艾瓦突然說道:「其實我們國家還有一個別名,叫做金氏國,因為我們這兒的山上,出產上品黃金。」
玄奘看了看艾瓦,女兒國產金他是知道的,但這恐怕會給這個小小的國家招來禍事吧。
他又想到,上次在阿提拉的營地裡見到的那幾個女孩子身上都帶有很多金飾。何以女王、大將軍還有艾瓦身上,卻幾乎沒有什麼金飾?
不過這疑惑也就在腦中一閃,下一刻,他便想明白了,正因為此地產金,金飾成了尋常百姓最普遍不過的裝飾,王公貴族反倒不屑於佩戴了。
只不過,如果有外國人來……
想到這裡,玄奘關切地問道:「你們女兒國同別的國家打交道嗎?」
「當然,」艾瓦道,「那邊的雪山之間有好多國家,有的國家可小了,只有幾千人。」
「這麼說,你們女兒國很大嘍?」
「當然,」艾瓦驕傲地說道,「我們女兒國有三座城池,一萬多人呢!」
嗯,玄奘點了點頭,也不怪這孩子神氣,一萬多人口,雖不能跟高昌、龜茲這樣的國家比,甚至比伊吾還要小一些,但是,同西域更多的星羅棋布的綠洲小國相比,一萬多人口也算是個像樣的國家了。
艾瓦看著他,突然問道:「玄奘哥哥,你真是從大唐來的?」
「是啊,」玄奘一面說,一面順手端起琉璃碗喝水。
「聽阿姐說,大唐可大了!」這孩子張開手臂,很興奮地比劃著,「有十個女兒國那麼大!」
聽了這話,玄奘「撲」地一聲,竟將剛剛喝到嘴裡的葡萄漿噴了出來!
「怎麼啦怎麼啦?」艾瓦忙問道,隨即又心虛地說道,「是不是太誇張了?哼!我這個阿姐啊,就是喜歡吹牛!回頭我找她算帳去!」
「沒,」玄奘趕緊擺手道,「你阿姐一點兒都沒吹牛。」
十個女兒國?開什麼玩笑!單單一個百萬人口的長安城,就有幾十個女兒國那麼大,更不用說整個大唐了。行者玄奘:.
洗完澡,玄奘換上了一襲輕軟的絲質長袍,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所有的疲勞與傷痛都拋到了腦後。
艾瓦站在一旁看著他,驚奇地說道:「玄奘哥哥,你看起來可真帥氣!怪不得阿姐總說你與眾不同呢。我那個阿姐啊,當國王不行,看人卻挺準。」
「莫要胡說,」玄奘道,「你阿姐本就是國王,你怎麼能說她當國王不行呢?」
「不是我說的!」艾瓦道,「國師也常這麼說,說阿姐當年讀書的時候不用功,現在當了國王,什麼都不懂。」
玄奘笑道:「沒有誰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懂,你阿姐只是太年輕了,等她到了國師那般年紀,就什麼都懂了。」
「等到了國師那般年紀,她就不當國王了!」艾瓦道。
這是什麼緣故?玄奘心裡覺得奇怪,卻沒有繼續往下問。別的國家宮中之事,還是少打聽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