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沐浴的房間,便是一間頗為乾爽的屋子,地上輔著華麗的地毯,正中間則是一張漂亮的案台。
侍女端了幾盤點心果品放在案台上,隨即退下。
「剛洗過澡,要吃點東西,」艾瓦說,「這可是阿姐專門囑咐我的,要我把玄奘哥哥服侍好了。」
玄奘笑著搖了搖頭:「一直要親王服侍,實在不敢當。」
「為什麼你總是叫我親王?」艾瓦奇怪地問道,「親王是什麼意思?」
「親王,就是國王的兄弟子侄,西域各國都這麼叫。」
「噢,」艾瓦重重地點了點頭,「是這樣啊,那你為什麼要說不敢當呢?如果換我阿姐來服侍你,你就敢當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玄奘趕緊搖頭,「你阿姐……那就更不敢當了。」
「不敢當會怎麼樣?」艾瓦很感興趣地問道,「你剛來的時候,天天都是阿姐服侍你。你不敢當,又會怎樣呢?」
對於這個孩子氣的問題,玄奘實在是頭痛不已,只得說道:「也不會怎樣,只是心中不安罷了。」
艾瓦又「噢」了一聲,看他似懂非懂又想提問的樣子,玄奘決定趕緊結束這個話題。
「艾瓦,」他站起身來,懇切地說道,「謝謝你和大王這段日子對我的照料,貧僧實在是難以為報,只能為你們多誦些經,祈請佛菩薩保佑你們和你們的國家。貧僧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就此別過,請代我向大王告辭吧。」
「你要走?」艾瓦雙手扶住案幾,一雙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圓。
「貧僧只是一個匆匆過客,當然要走。」
「現在就走?」艾瓦站了起來。
「現在就走。」玄奘說著,合什一禮,便朝外而去。
「不要走!」艾瓦急了,「玄奘哥哥,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阿姐非罵死我不可!」
玄奘笑道:「不會的,你阿姐知道我是個旅人,遲早要走,她不會罵你的。」
「她會的!」艾瓦道,「她說過,你跟別人不一樣,她說過,要把你留下來的!」
玄奘略覺意外,淡淡地問道:「貧僧有什麼不一樣的?」
這話他也只是隨口問說,壓根兒沒指望對方回答,心想就算回答,十有**也是那句:「阿姐沒說。」
不過這回他想錯了,艾瓦立即答道:「阿姐說,你身上有一種讓人著迷的氣質!丞相和大將軍也都是這麼說的!」
玄奘啞然失笑道:「那只不過是因為貧僧是個外國人,她們覺得稀奇罷了。」
「不是的!」艾瓦認真地說道,「我們這兒又不是沒見過外國人。」
是了,剛才他們還討論雪山中的很多小國呢。
「艾瓦,」玄奘放慢了腳步,與這位小親王並肩而行,邊走邊問道,「你說雪山之間有很多國家,他們常來嗎?」
「常來,」艾瓦道,「以前,有好幾任女王還嫁到別的國家去了呢。」
「哦?」玄奘覺得奇怪,「那他們生下的孩子豈不是無法接替王位了?」
「為什麼要他們的孩子接替王位?」艾瓦奇道。
玄奘愣了一下,這個國家的王位不是世襲的?那他們的女王是通過什麼方式選出來的呢?
「玄奘哥哥你不知道,」艾瓦興致勃勃地說道,「有好多王子都來向我阿姐求婚。他們個個都打扮得光鮮漂亮,有的力大無窮,有的質彬彬,可阿姐偏偏都不喜歡。」
這有什麼稀奇的?玄奘想,你阿姐年紀還小,還沒到那個時候呢。
艾瓦接著說道:「半年前,有個從縛喝國來的王子,很倔很倔,非要娶我阿姐不可!別人也都很喜歡他,說他多英俊啊!勸阿姐答應。可阿姐卻說,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當然英俊了。於是叫他上馬,說要看看他的騎術如何,那王子當然是立即答應,馬倌牽出一匹烈馬,結果他剛一騎上去,還沒坐穩,就聽馬倌一吹口哨,那馬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就把他給摔了下來。摔下來也就罷了,偏偏他的靴子還掛在馬蹬上,被拖著跑了一圈,幸好馬倌上前拉住韁繩,不然可就被拖死了。」
玄奘皺起了眉頭:「這麼做,不是太過分了嗎?」
「阿姐說了,這就是考試!」艾瓦眉飛色舞地說道:「玄奘哥哥你不知道,那個王子從地上爬起來,鼻青臉腫不說,還氣得臉色發青,像妖怪一樣,一點兒都不英俊了。」
「那是自然的,」玄奘道,「任誰都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艾瓦擺著手說,「阿姐說,你就不一樣。」
玄奘又是一愣:「我?」
「不是你是哪個?」艾瓦邊走邊說,「那天,朵耶大將軍把你救回來,阿姐嚇了一跳,真的!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一個人,渾身是傷,昏迷不醒,還這麼吸引人的!她還跟我說,看人,可千萬不能看他光鮮漂亮時的模樣,要看他狼狽的時候。一個男人在他最倒霉最狼狽的時候,還能有一種擋都擋不住的高貴氣質,還能夠一下子打動女人,那才是真英俊,真高貴!」
聽了這話,玄奘哭笑不得。
「這話是你阿姐自己想出來的?」他問。
心裡卻想,我才不信那個一臉稚氣,什麼都不懂
的小女王,對男人女人能有這麼深刻的認識呢。
果然,艾瓦道:「不是阿姐想出來的,是國師跟她說的。」
「我就知道不是,」玄奘道,「對了,你總提國師,國師是誰?」
「國師?當然是國王的老師啦,」艾瓦一副怎麼這都不知道的口氣說,「她以前是玫瑰園裡的師父,我阿姐,還有朵耶姐姐,澤拉舒姐姐,小時候都在那裡讀書。後來阿姐當了國王,她就是國師了。」
「原來如此,」玄奘點了點頭。
聽了這麼多,他有點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忍不住問道:「艾瓦,你跟貧僧講講你們國家好嗎?比如,你阿姐是怎麼當上女王的?」
「當然是由雪山女神指定的了。」艾瓦又是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
「雪山女神?」玄奘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提拉的那個什麼「雪山聖靈」,不禁心有餘悸。
艾瓦興致勃勃,邊走邊講了起來。他告訴玄奘,女兒國裡有一定身份的貴族女孩兒,都有當國王的資格,她們從七歲起就被集中起來授課,一直到十五歲課業結束,這八年時間,由國中最有智慧的師父為她們講解治國方略和帶兵之道,這些師父中,有的本身就曾當過國王。
女孩子們讀書的地方被稱做「玫瑰園」,在那裡,同齡的女孩子都在一起讀書,等待繼位的機會,這個機會就是,上任國王退位。
「如果國王懷孕了,或者遠嫁他鄉,比如嫁給別的國家的國王啦王子啦,那就得退位,」艾瓦說道,「如果沒有出嫁,到了三十歲也必須退位。國王退位以後,如果願意,可以到玫瑰園裡當師父,也可以幹別的,或者什麼都不幹。新的國王從玫瑰園裡十五歲的女孩子中產生。」
「如何產生呢?」玄奘驚奇地問。
「就是把她們帶到一個很神聖的地方,面向雪山,接受雪山女神的挑選,選出來的那個人,就是新國王了。」艾瓦說。
「可是,雪山女神是如何做出選擇的?」玄奘很感興趣地問道。
「這個我可不知道,」艾瓦搖頭道,「阿姐沒跟我說。她是去年冬天即位的,我問過她,你是怎麼被挑選出來的?她就是不肯跟我說,還說,這是她們世代相守的秘密。哼,不說就不說,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憤憤不平,顯然對阿姐把這麼有意思的事跟他保密,感到非常不滿。
玄奘笑了笑:「想來,這是一套神聖的儀軌,不能跟別人說。外人還是不要打聽的好。」
「我又不是外人。」艾瓦還是悻悻的。
「那麼,」靜靜地走了一段路,玄奘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大將軍也是雪山女神選出來的了?」
「才不是呢,」艾瓦搖頭道,「雪山女神才不會讓自己那麼累呢!她只選國王,至於丞相啦,大將軍啦,全都由新國王任命。一般來說,新國王都只任命自己要好的同學擔任重要職位。」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國王、丞相、大將軍都一般大,這才真是名副其實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這時,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新國王產生之後,那些在玫瑰園中讀書的別的女孩子怎麼辦?比如那些比女王小一歲兩歲的女孩們,豈不是永遠也沒機會當國王,或者官員了?」
「也不是沒機會,」艾瓦道,「比如女王突然早逝。」
「那只是極特別的情況。」玄奘道。
「嗯,」艾瓦點了點頭,「那她們還是會繼續讀書的,讀到十五歲,優秀的會留在玫瑰園裡當師父。其餘的就是老百姓了,也可以做些別的行當。」
「那麼男孩子呢?」玄奘問,「讀不讀書?」
艾瓦搖搖頭,道:「男孩子學習騎馬射箭,還有做手藝。」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難怪羯拉伐羅說這裡是被魔鬼附了身的國家呢,對於一向習慣於男尊女卑的人和國家來說,確實如此。
上次阿提拉他們抓到的幾個女孩子顯然是玫瑰園的,這些女孩兒自幼在玫瑰園裡讀書,既漂亮又有點學問,再加上從小生長的環境以女性為尊,這就使得她們比別的國家的女子顯得更加自信和高貴,這是一種不需要依靠男人來肯定自己的自信和高貴,而這份獨特的氣質,對於外界的男子具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
阿提拉說過,他要率赭褐武士們來攻打這個國家,搶奪這裡的女子,還叫人打探過這裡的方位。雖說上次他遭到馬賊襲擊元氣大傷,但應該不會放棄這個計劃。我該不該把這個情況告訴女王,讓她有所準備呢?
想到這裡,玄奘立即問艾瓦:「大王現在在哪裡?」
「在御花園裡,跟朵耶大將軍和澤拉舒丞相玩羊骨頭呢,」艾瓦說到這裡,又有些不平,「哼,她們倒玩得高興,叫我到這裡來服侍人!」
玄奘哭笑不得:「你也不用再服侍我了,我現在要去見她們,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你要去向她們辭行?」艾瓦問。
「暫時不,」玄奘說道,「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跟大王說。」
「好,我帶你去!」艾瓦見他不急著走,心裡高興,回答得格外爽快。
一個花團錦簇的園子裡,三個女孩兒正趴在一張桌子前,將一把羊骨頭玩得不亦樂乎。
玄奘認得其中兩個——女王迦彌羅和大將軍朵耶,還有一個面貌清秀,膚色白嫩,看起
來頗有幾分書卷氣的黑髮女孩兒,與她們兩個年紀相仿,這一定是丞相澤拉舒了。
頭頂上的花樹遮蔽了一部分陽光,柔和的陰影環繞中,三個女孩兒活潑的身影,竟有點兒如詩如幻的味道。
玄奘正待上前打招呼,就聽到那黑髮女孩兒問:「前些日子朵耶救回來的那個長得跟魔鬼一樣的外鄉人,活了嗎?」
長得像魔鬼?玄奘想,這是在說我嗎?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評價他呢,不覺停住了腳步。
「那當然!」朵耶揚了揚小圓臉兒,得意地說道,「我能救個死人回來嗎?」
「他才不像魔鬼呢,」小女王邊撒骨頭子兒邊說道,「他是個天神。你要是現在見了他,保準大吃一驚!」
「你饒了我吧,」那個黑髮女孩兒趕緊說道,「那個模樣,我見一次就夠了。臉皮緊貼著骨頭,骷髏似的,嘴唇乾得像粗銼,滿身滿臉都是血污。這樣的人,不是魔鬼又是什麼?」
朵耶哂笑道:「澤拉舒就是膽小。我見他的時候,他比這還不如呢,你看,我就不怕,還把他給帶回來……嘿嘿,該我了!」她伸手抓起女王剛才抓過的骨頭。
「我哪能跟你比?」澤拉舒道,「你是大將軍嘛,你不怕魔鬼,魔鬼怕你才對。」
說到這裡,她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兩隻手托著尖尖的下巴,道:「真是奇怪,我看他就像死了一樣,你是怎麼看出來他是個活人的?」
「我一開始也以為他多半是死了,」朵耶一邊靈巧地拋著骨頭子兒,一邊說,「就想,葬了他吧,要不然,他就被豺狗給吞了,多可憐!可手一碰到他的胸脯,就覺得還有熱氣,一絲一絲,我也不知是怎麼覺察到的,旁邊的人上來摸,都說哪還有熱氣?死透了的。我覺得不確定,又把手按緊點兒,這次沒感覺到熱,卻覺得他的心在動;再把耳朵貼上去,就聽到了聲音,我還以為是錯覺,是我自己的心跳聲呢,後來那聲音越來越清楚,我就知道,這是個活人,只不過快要死了,我就把他帶回來了。」
「你膽子可真大。」澤拉舒佩服地說道。
「大王膽子才大,還天天照顧他呢。」朵耶道。
「你們都不懂,」迦彌羅認真地說道,「其實他可英俊了,真的。」
聽了這番對話,玄奘心中略覺好笑,同時又非常感動——這些善良的女孩子,若沒有她們,自己可真是死定了的。更新快
就算是為報救命之恩,自己也決不能讓她們受到傷害。
「我贏了!我又贏了!」朵耶突然開心地跳了起來。
澤拉舒輕歎一聲:「朵耶就是玩得好,我練好長時間了,總也贏不了她。」
「我差一點兒就贏了,」迦彌羅笑道,「再練練,不信贏不了她!」
「再練你也贏不了!」朵耶得意地說,「我玩這個的本事已經爐火純青啦!」
玄奘搖了搖頭,如果你帶兵打仗的本事也爐火純青,我就不用替你們操這份心了。
一邊想著,一邊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