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狂風「嗚嗚」作響,風裡裹挾的沙礫就像鋒利的刀,一寸一寸切割著肌膚。玄奘又痛又倦又渴,頭重得像灌了鉛,伴隨著一陣陣的眩暈,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或許,昏迷是一種解脫?記得小時候二哥是這麼跟他說的。二哥說,修行人有時候很容易鑽牛角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昏迷……
就像我現在這樣麼?他苦笑著想著,這段日子,他已經不知道昏迷了多少回了,每次從昏迷中醒來,都伴隨著新一輪的折磨……狼群怎麼還不過來?你們到底在等什麼?遠處好像有馬蹄聲……別逗了,那僅僅是你的幻覺吧……
玄奘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個娃娃臉的小女孩兒出現在自己身邊,她的身上竟然穿著戎裝,像個將軍一樣!這是什麼怪夢呀?
接著,他似乎又聽到了層層疊疊的歌聲,金黃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交錯變化,看不清任何東西……遠處是雪山嗎?怎麼越來越近?群峰魅影疊嶂,有如鬼怪,又像億萬個精靈在翩翩起舞……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飄上了雲端,躺在一朵白雲之上,說不出的舒適感覺……
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床上竟散發著一股醉人的花香……
玄奘有些茫然,這是什麼地方?記得我是在沙漠中被狼群包圍了啊,怎麼會在這裡?那些狼都跑到哪裡去了?莫非,我又在做夢?
到底哪個是夢?現在,還是過去?
他輕輕蠕動了一下,想要坐起來。誰知這一動,便牽動了身上的傷口,一陣難以忍受的奇痛朝他襲來,突如其來且極為兇猛,他忍不住痛哼一聲,再度昏迷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才重新恢復了知覺,這知覺伴隨著痛苦——無法忍受的奇痛,就像有人拿著無數的長針在他的身上到處錐刺,達米拉的蠍子們好像也爬了過來,拚命蜇咬……他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渾身大汗淋漓,偏偏一點兒都動彈不得,也喊叫不得。
不過,疼痛也使他的頭腦清醒,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
除此之外,他的心中還升起了一種很異樣的感覺,究竟是什麼?他卻茫然不知,腦子裡彷彿塞進了一團迷霧,什麼也看不清。
許久,他才意識到那種奇異的感覺是什麼了——原來,包裹在他身上達數十日之久的那些破破爛爛的布條,如今已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輕極柔的絲衣和錦被,原本污濁的身體似乎也被清洗乾淨了。
口中略微有些發苦,但那種乾渴的感覺似乎輕了些,玄奘依稀記得,朦朧中,他曾被一個溫軟的身體抱在懷裡,口中被餵著一些不知是粥還是藥的東西……
頭腦中的迷霧漸漸散去,他終於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
這種時而昏迷時而明白的感覺持續了很久,他終於可以嘗試著稍稍移動一下自己的腦袋,將目光轉向幃帳之外,閃爍的燭光中,他隱隱看到,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女孩兒正在專注地攪動著一碗藥。
這可真是個小女孩兒!從側面看,她頂多只有十五六歲,膚色如雪,滿臉稚氣,身著一襲大紅色的絲質及地長裙,裙下露出一雙赤腳,腳踝上是一串晶瑩剔透的寶石鏈兒。細長的脖子上圍了一領雪白的毛皮,頭頂上則戴著一簇不知是什麼動物身上的毛,一顫一顫,顯然非常可愛。
她是主人家的女兒吧?玄奘想,從這身穿戴上看,這家的主人顯然是一位大富長者。
玄奘的心中充滿了感激,想要坐起來致謝。
可惜他忘了,他根本就不能動,突如其來的巨痛使他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聽到這個聲音,女孩兒立即轉過身來。
「你醒了?」女孩兒一雙黑亮的眼睛裡露出欣喜萬分的神色。她說的是一口純正的吐土羅語,聲音奶聲奶氣,帶著幾分幼嫩的感覺。
玄奘強忍劇痛,朝她笑了一下,一串冷汗自眉宇間滴落下來。
女孩兒站起身來,伸出一隻纖纖小手掀開幃帳,玄奘頓覺眼前一亮——
他這一路之上也算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孩!那一頭柔順而略微捲曲的金紅色長髮像瀑布一樣垂到腰際,幾近透明的絕美面龐動人心魄,清麗脫俗的面容下隱隱有火焰燃燒的熱烈……這真是一種奇妙的融合,但在她的身上卻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美麗。
不,這已經不能被稱作美麗,而是一場天然。
玄奘不禁又閉上了眼睛,這女孩子還沒長成,就已經這麼美,等她長大了,還不知有多麼迷人!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女孩兒幼嫩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一塊柔柔的絲帕觸到他的額頭,替他擦去汗水。
「沒什麼……」玄奘喘著氣,輕聲說道。
冷汗還在不停地冒,他全身都濕透了,幾乎是浸泡在汗水之中。
「你渾身都是傷,」女孩兒的聲音低了下去,顯出很難過的神色,「一定很痛吧?我已經給你擦了藥,過一段日子就好啦。」
「多謝……」玄奘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尷尬,想不到自己一個出家人,竟被這樣一個小女孩兒服侍。
「想吃點什麼嗎?」女孩兒再次拿起絲帕,替他拭去臉上的汗水,「我叫他們燒些熱粥來給你吃,好不好?」
「不,不用了……」玄奘感激地說道,「貧僧……只想……見一見……這裡的……主人……」
「主人?」女孩兒的眼中立時露出驚奇的神色,「我就是主人啊。」
/>「哦,是的……」玄奘想了想,道,「貧僧……說的是……你父親……或者……兄長……」
女孩兒搖了搖頭:「我沒有父親,也沒有兄長。」
這個回答讓玄奘感到有些意外,同時也從心裡替這個美麗的小姑娘感到難過。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又開口問:「那麼……是誰……把貧僧……救到……這裡來的?」
總不會是這麼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吧?
「是大將軍!」女孩兒臉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兩隻細嫩的小手比劃著,「七天前,大將軍帶兵去打獵,在沙漠裡看到了好多狼,它們圍著你,卻不吃你,真是奇怪!你一定不是一般人。」
七天前?這麼說,我居然在這裡昏睡了整整七天!玄奘在感歎的同時,也略略鬆了口氣。
有男人就好辦了,他想。
「那麼……讓貧僧……見見……大將軍……好嗎……」他喘著氣,懇求道,「貧僧想……當面……向他……致謝……」
「好的!」女孩兒很爽快地說道,隨即便朝外面喊了一聲:「傳大將軍!」
這聲音脆生生的,卻著實把玄奘嚇了一跳!心說這小女孩兒好大的派頭!難道她是個公主?嗯,是了,正因為她是皇室的女孩兒,才能見到大將軍救的人啊。
可是緊接著,他就更吃驚了,因為他看到,門外走進來一個同樣年紀的女孩兒,娃娃臉,栗色長髮,身上披著一件淺色氈衣,一進來就向屋裡的女孩兒行禮。
「朵耶見過大王。」
「嗯。」女孩兒點了點頭,玄奘卻又被嚇了一跳——大王?這個小女孩兒?
「他醒了,」只聽這個被稱作「大王」的女孩兒小聲說道,「他說要謝謝你。」
「是,大王。」那個叫朵耶的娃娃臉立即向床邊走來。
這就是大將軍麼?玄奘苦笑著看著她,咦,怎麼這麼面熟?
想起來了!夢中那個身著戎裝的女孩子不就是她麼?難道,真是她將自己從狼口中救下來的?
驀地,他想起自己這段日子的經歷,心裡有些明白了。
這裡,就是傳說中的女兒國。
「你好些了嗎?」娃娃臉大將軍站在他的榻前,關切地問道。
「好多了……」玄奘感激地說道,有心想要坐起來,但腦袋實在是太沉重了,渾身像嫩苗一樣綿軟無力,根本動彈不得。
他只能輕聲說道:「貧僧玄奘……謝過……大將軍……救命之恩……」
唉,感覺怎麼像一幫孩子在玩過家家?
「不用謝,」大將軍甜甜地笑道,聲音脆脆的,煞是好聽,圓圓的臉上竟然還有兩個小酒窩。
「你看上去好看多了,那天我剛見到你的時候,你可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玄奘苦笑,不用問他也知道,自己那個時候有多狼狽。
「定是大王這些日子照顧得好。我只不過是剛好見到了你,就把你給帶回來了。我們大王這些天可辛苦了,每天都在這裡照料你,沐浴,更衣,都是大王親自來做,不要別人插手。」
大將軍連珠炮似地又說了許多,玄奘心中暗暗叫苦。
「這如何敢當……」他不安地說道。
「我願意,就沒什麼不敢當的啊。」小女王很灑脫地說道,一面歪著腦袋,看著他。
「那就……多謝大王了……」玄奘一面說,一面再次閉上眼睛。這一次倒不是因為虛弱疲憊,而是成心躲避——這小女王的一雙靈瞳裡水波閃爍,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
「你累了,」小女王關切地說道,「國師說,你要多休息,少說話。」
隨著一雙雪白的小手輕輕放下幃帳,玄奘竟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大王,」朵耶大將軍在帳外稟報說,「我派出去的人在這周圍轉了好幾天,也沒找到那幫淘氣鬼。」
「真是奇怪,」小女王在一個案前坐了下來,用一隻小手托著下巴道,「聽玫瑰園的師父說,她們明明是偷跑去外邊林子裡采菌子了,怎麼還不回來?上哪兒玩去了呢?」
玄奘心一沉,知道她們在找被阿提拉的人抓到的那幾個女孩,當時那些天真無邪的女孩兒正在國境附近的林子裡採摘蘑菇,被剛好路過那裡的赭羯武士們抓住。
「她們會不會被人抓住了?」朵耶大將軍也想到了這一點。
「抓住?」女王似乎很奇怪的樣子,「她們以前又沒出去過,也沒得罪什麼人,幹嘛要抓她們啊?」
玄奘差點被她的這句話雷倒——沒得罪人就不會被抓了?這小女王莫非是在極樂世界裡長大的?
「大王!」朵耶突然抬高了聲音,「我想——」
「噓,」小女王趕緊擺手,小聲道,「你小聲一點,他要睡覺了,咱們出去說吧,可別吵著他。」
「是,大王。」朵耶聲音輕了下來。
其實玄奘沒有睡覺,他只是對自己的這一奇特經歷有些不適應罷了。
想不到世間真的有這麼一個國家,更想不到自己竟陰差陽錯地來到了這個國家!這個看起來尚未成年的小女王,實在是
美得驚為天人!可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完全不通世事,甚至不懂得男女之防,居然給一個出家人洗澡換衣,就算是一個民間女子也不該如此,何況她還是個國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玄奘頭腦昏昏地想著,由於身下的床太過綿軟,身上的絲衣絲被又太過輕柔,他竟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唉,也不知我何時才能離開這個古怪的地方,與道誠、索戈、伊塔他們重聚呢?
一覺醒來,那個美麗的小女王又來了,旁邊還跟著一個侍女,端著一盆溫水進來。
「放這兒吧。」女王指了指床前的一個金色檯子,那侍女將水盆放在檯子上,就退了出去。
女王掀開幃幔,伸手便要掀玄奘的衣被。
玄奘大吃一驚:「大王不可……」他聲音虛弱,目光卻顯得很焦急。
女王眼中露出不解的光。
「怎麼啦?」她問,兩丸黑豆般的大眼睛純淨得令人難以置信。
「嗯,」玄奘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這小女王,究竟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啊,該怎麼跟她說呢?
正想著,女王卻開口了:「國師說了,你的傷必須每天清洗,上藥,這樣才能好得快。」
這我也知道,玄奘想,你就不能換一個人來做這種事情嗎?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弄痛你的。」女王又補充道。
看來,這個小女王的確是什麼都不懂。玄奘在心裡苦笑了一下,終於開口道:「大王……乃一國之主……怎敢勞煩……這些事情……叫個黃門來做……也就是了。」
「黃門是什麼?」女王歪著腦袋問。
玄奘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不是所有的國家都有太監的。
如果沒有太監的話,那也就是說,這宮中很有可能沒有男侍。若是換個宮女來做,一樣有男女之妨的問題。
想到自己的身體天天被小姑娘擺弄,玄奘心中著實不安,只得說道:「大王不用……弄了……都是……皮肉傷……玄奘休息幾天……自然……就會……好的……」
「那可不行,」女王認真地說道,「國師說了,你每天出好多汗,必須清洗、上藥才行,不然會很麻煩。」
這個國師才麻煩!這麼多事,婆婆媽媽的,看來也不會是男人。
玄奘咬咬牙,乾脆實話實說:「玄奘……是出家人……不習慣……被……女子……服侍……」
這句話還真靈,女王果然停了手,坐在床邊,一隻手托著下巴,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玄奘被她看得有些發毛,正欲再說點什麼讓她趕緊走,卻見她站起身,脆生生地喊道:「傳艾瓦進來!」
玄奘終於鬆了口氣,艾瓦是個男名,有男人就好辦了。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果然,沒一會兒功夫,從外面進來一個小男孩。
這男孩只有十一二歲年紀,一頭同女王一樣的金紅色頭髮,蓬蓬鬆鬆地頂在腦袋上,看起來眉清目秀,頗為可愛。
「你叫我來做什麼?」他一進來就大聲地沖女王嚷嚷,「我正玩得高興呢,被你打斷,真掃興!」
「叫你來你就來!別忘了我是國王!」這一句話出手,玄奘登時覺得好笑。
真想不到啊,這小女王居然也會擺國王架子,原先還以為她什麼都不懂呢。
這時,女王已拉著艾瓦的手來到床前。
「他是我弟弟艾瓦,」女王向玄奘鄭重介紹道,「讓他給你換藥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