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劫匪頭目大喜道,「你說的,是真的麼?」
「是真的!」沙希布嚥了口唾沫道,「他是女兒國的法師,阿提拉帶著他,就是為了找到女兒國!」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人不信。劫匪頭目再次仔細打量了地上的俘虜一下,大喜道:「果然是個沙門!」
按說,這些馬賊生活的地區佛教盛行,沒有理由認不出僧人,只不過眼前這位與他們平常所見的僧人太不一樣了。
比如說,僧人都是剃光頭的,而玄奘這段日子由於沒時間剃,已經長出了一頭寸許長的濃密黑髮,怎麼看也不像個僧人。
再加上他那身僧袍,與西域僧服的樣式原本就不大相同,又經過這段日子的折騰,早已變成了碎布片兒,完全看不出顏色和形制,要不是滿身污血將它們胡亂地粘貼在身上,幾乎就無法遮體了。
正因為這些原因,若非沙希布提到「法師」這個稱呼,這些劫匪壓根兒就無法將這個只剩半條命的俘虜同西域地區那些人人敬重的「僧人」聯繫起來。
劫匪頭目選擇相信沙希布的話,他瞭解阿提拉,知道他是不會允許自己的隊伍裡有一個異教徒的。這個僧人既然在阿提拉的營地裡,又沒有被處死,顯然,阿提拉認為他是有用的。
頭目擺了擺手,兩名嘍囉走上前,將那俘虜又翻了個個兒,然後,將一束燃著的乾草放在他的身旁,一縷青煙瀰漫著,鑽進他的鼻孔……
越來越濃的煙氣刺激了玄奘,他輕咳了幾聲,吐出幾口鮮血,便悠悠地醒轉過來。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面前那些帶血的沙石,在眼前微微晃動……明晃晃的陽光照在沙石上,刺得他頭痛欲裂,只覺得有無數金星在眼前飛旋舞蹈……
「你是女兒國的法師?」頭目身體往前傾了傾,充滿希望地問道。
玄奘伏在地上,虛弱得說不出話來,加上頭腦昏沉,也不明白問話人的用意。
「他是!」沙希布趕緊替他回答,「他是我們的武士從那片叢林邊上捉到的!」
邊說,邊用手指了指遠處的那片雪山。
聽到這耳熟的聲音,玄奘總算有點清醒了,他勉強抬了抬頭,想看清說話的人是誰,哪知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剛剛抬起的頭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那些女孩的家就在那片叢林深處,這個沙門跟她們是一起的!」沙希布急急地說著。
「你不要說話,讓他說!」頭目很不耐煩地阻止道。
玄奘終於聽出了沙希布的聲音,這段日子的遭遇便如走馬燈般在心頭掠過,他也總算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檀……越……」他喘著氣,低低地說道,「貧僧……確實是……被……阿提拉……抓來的……但……貧僧不是……女兒……國……的人……」
「你騙鬼呢!」一個囉嘍上來,照他頭上就是一鞭,喝道,「你一個沙門,若不是女兒國的人,阿提拉怎麼會讓你跟他們在一起?」
玄奘的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他閉上眼,只覺得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頭上淌了下來。
「鬼都不會上當!」旁邊又有人附和道:「阿提拉打了敗仗,逃離營地的時候居然還帶著你,他那麼精明的人,如果你沒什麼用處,早把你架在火上燒死了!」
「不,是拿大棒打死。」一個年紀大些的嘍囉冷冷地說道。
「不對!我聽說,他對待異教徒的手段,是穿在木樁上釘死。」又有一個人肯定地說道。
玄奘在心裡苦笑了一下,這麼說,他將我吊在枯樹上,任憑風吹日曬,倒還是挺仁慈的舉動了?
而且,如此看來,這些劫匪竟是無意中救了自己的性命。
一念及此,玄奘也就不在乎他們的粗暴舉動了。
「檀越……你們……抓貧僧……是沒有……用的,貧僧……玄奘……並不清楚……那個……國家的……事……」
幾個嘍囉大怒,罵道:「你還敢騙我們?!」
一面說,一面走上前,刷刷又是幾鞭,好在他們擔心這個俘虜再次昏迷,避開了他的頭部,只朝他背上招呼,以使其保持頭腦清醒。
玄奘一動不動地伏在沙地上,默默忍受著這粗暴的鞭打,乾裂的下唇被他咬出了血,兩隻手也深深摳進了沙土之中。
那馬賊頭目擺了擺手,制止了手下人的行為,他又仔細看了看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僧人,若有所思地問道:「你剛才說,你叫玄奘?」
玄奘已經虛弱得快要支撐不住了,他喘著氣,勉強答出了一個字:「……是……」
剛說完,頭上的血便流進嘴裡,一股濃濃的腥氣直衝鼻腔,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馬賊頭目又道:「我聽說,有個大唐來的法師,也叫玄奘。」
「阿彌……陀佛……」玄奘輕輕吐出了一口氣,「貧僧……正是……玄奘……」
那馬賊的頭目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你這沙門,撒謊也不照照鏡子,大唐玄奘法師為各國國王所遵崇,地位何等尊貴,怎麼會是你這樣一副狼狽的樣子?」
嘍囉們也都笑了起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玄奘想,各國國王遵崇自己,是因為他們敬慕佛法。而阿提拉不敬佛法,自然不會遵崇他這個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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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止不遵崇,簡直是要置他於死地!
那頭目笑了一會兒,見對方不答話,便接著問道:「你還有同伴嗎?」
「有……」玄奘輕輕說道:「前些……日子……失散了……」
「失散了?」頭目看了看周圍的沙磧,自以為明白了,「是了,前天夜裡那場豹子風刮得厲害,你們是在沙漠裡走散的吧?你這沙門倒幸運,居然獨自活了下來。」
顯然,他以為其他人都已經死在沙漠裡了。
旁邊一個年老的囉嘍上前說道:「頭兒,這個沙門既然有些運氣,想必是有佛陀保佑,咱們是不是帶上他?」
頭目歪著頭,再次打量一下玄奘,似乎在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然後他「刷」地一聲抽出自己的彎刀,扔了過去,剛好插在玄奘的頭邊。
彎刀豎在沙地上,微微搖晃著,刀刃上閃著冰冷的寒光。
「會玩這個嗎?」頭目問。
玄奘輕輕搖了搖頭,他是個出家人,平常只隨身帶著戒刀,像這種殺人的刀,哪裡能玩?
「不會玩刀,那就對不住了,」頭目笑道,「這一帶很不太平,我們可不能帶上一個閒人上路。」
說罷,他利索地拋出長索,將刀收回入鞘,然後便招呼眾人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倒是那個老年囉嘍頗有同情心,他不安地看了玄奘一眼,小聲說道:「他快渴死了,頭兒,要不要留一袋水給他……」
「你還真是好心,」頭目譏笑道,「也可以去把頭剃了,出家當和尚了。」
旁邊的幾個人都哄笑起來,還有人乾脆念起了「阿彌陀佛」。
那老嘍囉看上去有些尷尬,嘿嘿地笑著。
頭目又道:「留水做什麼?反正他也活不成,留給他豈不是浪費?還是趕緊走吧,要是運氣好的話,咱們今天晚上就可以找到女兒國,到時候,每個人都有女人抱了。」
「哈哈哈哈!」劫匪們都大笑起來。
老嘍囉歎了口氣,牽著馬,從玄奘身邊走過時,忍不住又朝他望了一眼。
玄奘吃力地側過頭,朝他淡淡一笑。
就算我不得不死在這裡,這份心意,我也領了。
馬賊們縱馬遠去,激起的一大片沙塵遮住了昏暗的天空……
折騰了這麼久,已經接近正午時分,明亮的日光照射到玄奘的身上、臉上,他不禁瞇起了眼。
這是什麼地方?我該往何處去?他對此一片茫然,只知道此地距離阿提拉那個廢棄的營地已經很遠,至於昨夜是從哪個方向跑過來的,那是完全搞不清楚了。
他渾身是傷,咽喉乾裂腫痛,加上連日的疲倦,已經難以支撐,突然發覺雙手還插在沙土裡,攥在裡面的沙子早被他握成了團……
大片的沙礫,滿地的死屍,孤獨的僧侶,還有一株已被黃沙掩埋了一半的胡楊。
那胡楊軀幹扭曲殘損,與沙土同色,樹冠褪去,樹皮剝落,樹心被掏空,樹幹在月光下顯得慘白,彷彿銘志著已經逝去的無數滄桑歲月。鐵一樣的兩根虯枝向上舉著,似乎在仰天長歎。
玄奘歎息,這棵胡楊和我一樣孤獨,它好像被世界拋棄了。
他知道,荒漠中隨便一株胡楊,便是三千年的光輝與落寞,人生在世,不過是它的一飄落葉罷了。
可惜的是,這樣倔強的一棵樹,最終還是敗給了大漠,敗給了孤獨。
我現在,不也一樣嗎?
自打進了秣和城,這段日子以來,他的身體便不斷地遭受折磨,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若不是有佛陀給予的信心做支撐,現在的他,早就不知死過多少回了。
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直到日頭偏西的時候,玄奘才終於強迫自己走。
如果再不走,那就是純粹等死了。
在他的前方,依然是那一排起起伏伏的雪山,看上去似乎離此不遠。
不管遠不遠,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夠看到的參照物。
就朝那裡走吧,即使注定要失敗,也要在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之後。
他用雙手支撐住身體,終於一點一點地爬了起來,朝著遠處雪山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行了兩三步,便站立不住,再次仆倒在地。
這時,他又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順著這股氣味望去,卻見沙希布就躺在距他不遠的沙地上,脖子被砍斷了,只有一點點皮還跟身子相連,看上去觸目驚心。
而更讓人害怕的,是他那雙驚恐不安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望著天空……
雖然這個沙希布不懷好意,但看他死得這麼慘,玄奘還是忍不住心中淒然,為他念起了《往生咒》。只可惜他自己傷得也實在太重,一段咒語尚未念完,便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他是被一陣奇怪的嚎叫聲驚醒的,想要睜開眼睛,卻覺得眼皮沉重得很,正在昏昏欲睡之時,又感受到臉上脖子上有一股溫熱的氣息,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臉邊噴著熱氣,伴隨著刺鼻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他終於還是睜開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雙灰色的眼睛,發出幽幽的亮光,枯瘦的身體,稀稀拉拉的毛皮,像條瘌皮狗一樣——這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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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這個又瘦又醜的東西顯然沒有想到這個人會醒來,嚇了一跳,急忙跳向一旁,站在離他一丈開外的地方看著他。四目相對,竟都一動不動。
你在怕什麼?玄奘苦笑著想,勉強將自己的身體撐起一些,就著天上的星光,他終於看出那是一條鬣狗,是這大漠中的食腐動物。剛才,它定是將自己當成死人了。
奇異的嚎叫聲再次傳入耳中,玄奘又朝旁邊望去,這一看,不由得令他目瞪口呆——
只見二十幾條鬣狗就在距他不遠的地方,瘋狂撕扯著沙希布的屍體,那個可憐的傢伙現在已經變成了幾灘血肉,完全看不出曾經的人樣子來了。
玄奘感覺自己的腸胃劇烈地翻騰起來,似乎又要乾嘔,他極力定住心神,閉上眼睛,輕輕誦了一聲:
「阿彌陀佛……」
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嗥,在這詭異的夜晚顯得格外淒厲,直刺他的耳膜。
鬣狗們顯然很怕這種聲音,它們扔下所剩無幾的食物,跑掉了。
四周變得寂靜極了……
玄奘還在替沙希布念誦經,伴著那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沙狐和狼的叫聲。他並不覺得恐懼,然而此時已過午夜,從遠處雪山上吹來的冷風,將大漠的熱氣刮得一點兒不剩,他渾身都在瑟瑟地發抖。
沙漠的夜空,沒有一絲雲彩,圓圓的月亮懸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靜謐地散發著幽幽的光澤……
兩點綠光在距離他只有七八步遠的地方悄然出現,接著,又是兩點、四點……那綠光又近了些,玄奘終於看清,圍過來的是一群野狼!
這群狼顯然屬於一個家族,有公有母,有老有少,全體聽命於一頭高大的公狼指揮。它們對沙地上的那些殘渣剩肉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極有秩序地靠攏過來,很快便將這裡唯一的活人團團圍住。
「其實沒必要如此的,」玄奘無奈地想,「我現在這個樣子,哪裡還有能力反抗?」
他靜靜地坐在地上,望著這群呈半月狀圍上來的狼,心裡竟替它們難過起來。
他並不是懼怕,既然非死不可,怎麼個死法不都一樣嗎?既然人能吃動物的肉,既然西域地區的僧人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什麼三淨肉,那麼,我這身臭皮囊拿來餵了狼,又有何不可?
只是……你們不知因何業力墮入這畜生道,不得不靠殺生來過活。如今吃了一個出家人,這業障實在是不小,以後,不知得要用多少世多少劫才能還得清了……
一念及此,玄奘不由得雙手合什,默默地誦起經來,他不求菩薩保佑自己得脫狼吻,只是希望能夠在臨死前,替這些可憐的生靈減輕些罪責。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狼群大約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既不像普通人那樣畏懼,也不像獵人那樣充滿殺氣,而是平靜得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天生的謹慎使它們並不急於進攻,只在他身周低低地咆哮著。
一卷經已經誦完,狼群竟然還沒有撲過來。玄奘注意到,不遠處又來了一群動物,看上去比鬣狗還要瘦小,那是野狗,專門揀食狼吃剩的骨肉。
而在另一邊,那二十幾條鬣狗並未跑遠,它們還在數十丈開外的地方徘徊,隨時準備揩點油水。
空中傳來幾聲鷹哨,食腐的禿鷹也在天上飛舞著,等待著……
玄奘搖了搖頭,自嘲地想:我的這一點血肉,居然能夠佈施這麼多的生靈,實在難得的很。
莫非,這是佛祖在成全我?
同狼群一樣,他也在等待,平靜地等待,等待狼群的進攻,等待死亡的降臨。聽西域地區的老人們說,狼在進攻的時候總是直奔對方的咽喉,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可敬的生靈,你們可比人強太多了!但願這群狼能夠念在貧僧為你們誦經的份上,一擊致命,別再讓貧僧受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