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已經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到經上了,白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殘酷的反吊使他的兩隻手臂都快要脫臼了,汗水像小溪一樣從臉上流淌下來,滴入他的傷口,他覺得彷彿有人站在他的身邊,正用兩隻手瘋狂撕扯著他的皮肉……他想大聲呼喊,這**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不得不緊緊地咬住下唇,拼盡全力地抵擋……
阿提拉殘忍地笑著,他瞇著眼睛,默默欣賞著那個傷痕纍纍的在巨痛中顫抖的身體,他在等待,等待這個沙門失去神志的那一刻,等待他的慘叫。
接近正午的時候,汗已經沒有了,只在破成布條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層白花花的鹽磧,裸露在外的肌膚被曬出了一層血泡,一道道鼓起的鞭痕逐漸開裂,粘稠的鮮血從裡面滲了出來……
他感到渴極了,真想喝一口水。清亮亮的湖水就在眼前,閃耀著誘人的光澤,可對他而言,那卻是真正的海市蜃樓,可望而不可即。
漸漸的,他的雙手被吊得失去了知覺,嘴唇也幹得裂開了口,頭越來越沉重,不知不覺便垂了下去……
阿提拉命人從湖中取水將他澆醒,他張開嘴,大口地喘息著,五臟六腑都在翻滾,想吐又吐不出來,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勉強躬起了腰。
迷濛之中,那個魔鬼般的身影朝他走來,就站在他的面前,歪著頭,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他的痛苦,嘲弄著說道:「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像什麼嗎?就像一隻鍋裡的龍蝦。」
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鍋裡的龍蝦,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只感覺到深深的屈辱。
頭頂的日頭越來越毒,彷彿生成了無數個亮閃閃的針尖,直直地朝身體裡面錐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他已經多次昏迷,又多次被冷水激醒,身上滴落著水珠,用盡全身的力氣忍耐著,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期待著死亡的降臨……
深夜,一輪明亮而碩大的滿月高懸在空中,照在這個臨時的營地上,戈壁在明月中泛著柔和的金色之光,由明暗勾勒的弧線顯得異常的美。
月光照在枯木上,陰影中,那個枯瘦細長的身體如一根槁木般懸吊在那裡,頭垂在胸前,靜靜地,一動不動,如死了一般……
突然,陣陣馬嘶打破了夜的寧靜,迅疾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撲面而來。
躺在帳篷裡的阿提拉一翻身爬了起來,迅速叫醒了手下:「快,上馬!」
可是已經晚了!一支數百人的馬隊襲擊了營地,幾個動作快的武士剛剛上馬,刀都來不及抽出,就被突如其來的盜賊砍下了首級。
阿提拉坐在馬鞍上,緊緊勒住馬韁繩,揮舞著他的馬刀,高聲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勇士們,馬刀上見血才是真英雄!殺呀!殺呀!靈主會保佑我們的!」
他的聲音逐漸被混戰的聲浪淹沒了。
馬蹄聲震撼著沙漠,也震動著不遠處的那棵枯樹,懸吊的身體在震動中微微搖擺起來,似乎有了些知覺,沉重的頭顱勉強向上抬了抬,便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兩路人馬仍在相互拚殺,馬嘶聲陣陣傳來……玄奘終於從昏迷中被震醒過來,他吃力地張開被風沙粘住的雙眼,想要看個究竟。只覺得不遠處那些人馬搖搖晃晃,看上去是那麼的虛幻不實,像是從地獄裡鑽出來的……
這是我的幻覺嗎?他們到底怎麼了?怎麼自己人打起來了?哦,不,不對……有一路不像他們的人……莫非,這裡已經是地獄?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一股麻木的疼痛感向他襲來,頭腦也因此變得清醒了許多,終於記起了自己的所在,也認出了一些阿提拉的人……
廝殺還在繼續,阿提拉方面人數偏少,明顯不敵。他見勢不妙,大喊一聲「快走!」用力一打馬,帶著幾個手下便欲從缺口處突圍。
「兄弟們,快走啊!」幾個赭羯武士飛馬從玄奘身邊掠過,激起一層黃沙。
當阿提拉的馬匹經過這棵枯樹的時候,他抬起握刀的手,用力一揮,便將玄奘手上的繩索斬斷。
「帶上他!」他衝著身後的羯拉伐羅喊了一嗓子。
繩索一鬆,玄奘的身體便如那條繩子一般,軟軟地溜了下來,癱倒在沙地上。
羯拉伐羅騎馬從他身邊掠過,伸出手來一拉一提,便將他提上了馬。
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他感覺自己全身的傷口都被震開,粘稠的血液將羯拉伐羅身上的衣服都洇濕了,劇烈的痛楚陣陣襲來,恨不能立即死去,可偏偏這會兒頭腦又清醒得很!
也不知跑了多遠,只聽見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響,劫匪們追了上來。
羯拉伐羅的馬因為載了兩個人,體力消耗很大,眼見後面追趕的人越來越近,那馬再也支撐不住,口吐白沫,前腿一彎摔在了地上。
在他身後的阿提拉,嘴裡恨恨地罵了一句什麼,突然間一個轉身,手中彎刀一閃,正砍在其中一個馬賊的手腕上,那人大叫一聲,手中武器「噹啷」落地。
但就這麼一耽擱,後面的劫匪已經拍馬趕到。
羯拉伐羅手忙腳亂,將虛弱不堪的玄奘扶下馬,藏在一座沙丘後面,對他說道:「兄弟,你在這兒等著,千萬別走開啊。」
說罷便去找馬殺敵。
又有一些人倒在了黃沙上,失去了主人的馬嘶叫著到處亂跑。
「或許,我可以找一匹無主的馬,離開這裡……」聽著馬的嘶鳴聲,玄奘默默地想著。
但緊接著,他便為自己的癡心妄想感到好笑,傷成這個樣子,連動一動手指頭都難以做到,還想騎馬?
追上來的劫匪越來越多,阿提拉再次叫喊著,讓幾個親信跟他一起逃。
羯拉伐羅趕到那座沙丘後,他還想帶上玄奘。
「傻瓜!別帶他了,快走!」阿提拉騎馬跑了過來,沖羯拉伐羅吼道。
羯拉伐羅還在猶豫,阿提拉已經摧馬掠過玄奘的身邊,手中彎刀帶著風聲朝他的頭砍了下來!
這一刀下來,便可一了百了地結束自己痛苦,可是,求法的使命又要等到哪一世才能完成呢?
一念及此,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求生之念,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原本動彈不得的身體突然往旁邊一斜,只聽「嚓」地一聲,刀刃從右肩直劃向後背,血濺了一身!
這一下直令他眼前發黑,他咬緊牙,伏在地上,雙手緊緊摳住沙土,總算沒有再昏死過去。
阿提拉一刀砍偏,心中大怒,但此刻他的馬已經飛掠過去十餘丈,後面的追兵已經不遠,顯然不可能回頭再補上一刀,只得不甘心地罵了一句,打馬跑了。
羯拉伐罹難過地看了玄奘一眼,雙腿一踢馬腹,頭也不回地跟隨阿提拉而去。
此時,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擺上了數十具屍首,馬賊們殺紅了眼,來不及跑的武士們全都成了刀下之鬼。
玄奘依舊伏在沙丘的後面,一動不動。阿提拉的馬隊跑遠了,那些劫匪想必也追過去了,他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怎麼辦,該往哪裡去找道誠他們呢?
不管怎麼說,呆在這裡是不行的,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撐在沙地上,慢慢地用力,希望能將身體支撐起來,卻怎麼也做不到。
昨日在太陽底下被吊了整整一天,到現在也沒能喝上一口水,嗓子早已幹得冒煙。剛才的那一刀雖然沒傷到要害,卻也流了不少血,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虛得就像一條麻繩,完全不能使喚了。
遠處隱隱傳來沙狐的叫聲,聲音時斷時續,在這寂靜的大漠裡顯得格外淒清。
「我必須離開這裡……」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有一匹馬……就好了……」
這是菩薩的保佑嗎?剛想到馬,就真的聽到了馬蹄聲,這聲音由遠及近,朝他跑來!
玄奘心頭一喜,勉強抬了抬頭,卻看到,跑來的是一個持刀的劫匪。
那人一見到玄奘,立即勒住馬,笑道:「想不到,這裡還有一個活人哪!」
話音未落,手中長索便甩了過來。
玄奘剛說了一句:「這位檀越……」那條繩索便如一條長蛇般纏上了他的手腕,還未等他開口再說什麼,那劫匪便猛一轉身,打馬朝來路疾奔,手腕上的長索迅即繃直,將他在沙地上一路拖了過去!
玄奘不明白他想要幹什麼,他掙扎著,想要解開套住手腕的繩索,卻哪裡辦得到?
那劫匪仰天打了聲呼嘯,身下的馬撒開四蹄,越跑越快,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條帶血的拖痕……
「這段日子阿提拉好像發了財啊,做什麼大買賣呢?」
洗劫阿提拉營地的劫匪頭目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面前是兩個被繩捆索綁的俘虜,他神態悠閒地審問著。
兩名俘虜,一個是人高馬大的赭羯武士,昨夜因為受傷昏迷才被俘,此時心中懊惱萬分,正在生自己的氣,因此對於敵人的問話自是毫不理睬;
而另一個,則是瘦小枯乾的沙希布。本來他是阿提拉身邊的重要人物,武士們受了傷全靠他救治,但昨夜實在是危急萬分,他的動作又慢,還沒來得及上馬,就被對方的人團團圍住,阿提拉自然不會為了這麼個傢伙鋌而走險地回來拚命,因此他便一不小心成了俘虜。
一名嘍囉走上前,對著那個桀驁不馴的武士就是一鞭,喝道:「問你話,怎麼不答?」
赭羯武士一向勇猛,視死如歸,雖然挨了一鞭,卻也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那嘍囉大怒,舉鞭又打,他的頭目卻將手一擺,淡淡地說了聲:「砍了!」便不再多言。
既然知道對方是個刺兒頭,也就懶得多費唇舌了。
兩名嘍囉應聲上前,將那武士架到一邊,只見刀光一閃,赤血噴出,那武士的頭顱滾出去一丈多遠。
沙希布的臉色立時變得慘白。
「你怎麼樣?」那頭目嘲弄地看著他,旁邊一個嘍囉走上前,用帶血的刀面輕輕拍著他的臉,發出「啪啪」的聲音。
沙希布的身體篩糠般地抖了起來。
「別……別殺我……大王……」他的牙齒得得地打著顫,說道,「我只是一個沙希布……」
原來,「沙希布」不是人名,而是當地對讀書人的一種尊稱。
一個嘍囉道:「頭兒,他說他是沙希布,說不定是阿提拉的一個重要人物。」
「這就好了!」另一個嘍囉興奮地說道,「聽說那個阿提拉是個黑了心的傢伙,錢多得數不清!既然是他們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咱們就將他扣下,等阿提拉來要人時,好好地敲上一筆!」
「對呀!」「沒錯!」其他馬賊也都七嘴八舌地說。
「好,好……」沙希布看到了活命的希望,趕緊說道,「你們把我
留下,等阿提拉來贖我……」
「贖你?」那頭目冷笑著說道,「你真以為你很重要?阿提拉既然肯把你扔在這裡,就說明你對他沒啥稀罕的,我看他不會拿著金子來贖你。」
「不!他會來的!」沙希布趕緊說道。
「你還敢強嘴?!」一個嘍囉舉起鞭子,把沙希布抽得滿地打滾。
「饒……饒了我吧!」沙希布用手臂護著頭,哀求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
劫匪頭目一擺手,下面的嘍囉也便停止了鞭打。
「說吧,什麼事?」
沙希布喘著氣說:「我們來這,這裡……也……也有不少時日了,主要是去找,找一個……國家……」
他乾嚥了一口唾沫,補充道:「一個有著很多漂亮女人和黃金玉帛的國家!」
「你說的是女兒國嗎?」頭目從馬上探過了頭,很感興趣地問道。
「是……是的……」沙希布說。
「找到了嗎?」
「還沒……」看到那劫匪臉色不對,沙希布趕緊改口道,「不過也快了!半個月前,我們的勇士進入那片叢林,還抓了好幾個漂亮女孩兒!」
「是嗎?」頭目冷笑道,「也許只是附近村莊裡的。」
「不!是女兒國的!」沙希布急急地說道,「她們漂亮極了!身上穿著質料精細的衣服,脖子上手腕上戴滿了金飾!如果是附近村莊的,怎麼會這麼富有?」
劫匪頭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照這麼說,這段日子阿提拉一直都在找這個國家?」
「是,是的……」沙希布顫抖著,小聲說道。
頭目蹙眉深思。就在這時,忽見遠處塵土飛揚,又有一騎跑了過來,馬後沙土飛揚,顯然拖著什麼東西。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頭兒,我抓到了一個奇怪的小子!」那馬賊一面大聲喊著,一面用力一拉長索,便將身後那個已經被拖得半死的俘虜扔了過來。
騎在馬上的劫匪頭目低頭打量了一下,見這被抓來的人面朝下伏在沙地上,渾身滿是沙土和血跡,麻布衣服破成了條狀,背上一道長長的刀痕觸目驚心,被繩索纏住的兩隻手臂,從面下伸向前方,看上去血肉模糊。
「死人?」頭目皺了皺眉,問道。
「不,他還活著!」那個劫匪一面說,一面上前拉動長索,將這俘虜的身體翻了個個兒,讓他面朝上。
劫匪頭目雙腿一夾,策馬圍著這個俘虜轉了一圈。只見他臉色灰白,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雖然未死,卻也跟那些死人差不太遠。
「是很奇怪,」頭目沉吟道,「這小子不管是長相,還是穿著打扮,都跟那些拘迷陀人不大一樣啊。」
滿臉是血的沙希布一看到那個人,眼睛頓時睜大了,彷彿看到救命稻草般地大喊道:「他不是我們的人!他,他是女兒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