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了?」達米拉有些驚訝,「她自己回來的?」
「可不是?」那老婆子恨恨地說道,「這個丫頭定是無處可去,又知道被抓回來沒有好果子吃,所以才自己回來,以為可以躲過教訓……」
達米拉還是覺得奇怪:「她現在在哪裡?」
「已經被關進了小黑屋,」那老婆子道,「這樣的丫頭就是欠教訓!」
隔著門上的小洞,達米拉看到伊塔躺在地上,渾身是血,一動不動,顯然已經被那幾個老婆子狠狠地「教訓」過了。
「你們下手怎麼這麼狠?」她皺著眉頭問。
「姑娘放心,」那老婆子道,「她死不了。」
「我們知道輕重,」另一位老婆子接口道,「反正這樣的姑娘也沒哪個客人敢來嫖她,不教訓教訓,丁香樓也開不下去了。」
達米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給她送點吃的,」她扭頭對那幾個老婆子道,「還有,別再教訓了。這姑娘大有來歷,可不能讓她死了。」
「是,姑娘。」
兩天過去了,玄奘只喝了一點水,什麼東西都沒吃,加上身上的毒傷時時發作,呼吸已是若斷若續,再沒有力氣給羯拉伐羅講佛經裡的故事了。
羯拉伐羅急得喃喃自語:「這……這可怎麼好?唉,阿提拉怎麼還不來?」
傍晚時分,玄奘醒了過來,輕輕呻吟了一聲。
「兄弟,你怎麼樣?」羯拉伐羅湊上前,見他額頭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忙用袖子替他擦去,小聲問道,「可想吃點東西嗎?」
玄奘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其實,想吃素食很簡單,只需跟眼前這位熱情的「兄弟」說一聲就行了。但他不想給羯拉伐羅添麻煩,因為他知道,這裡到處都是沙磧,素食不僅很貴,而且不容易得到。
更為重要的是,他心裡清楚得很,羯拉伐羅之所以對自己這麼好,是因為將自己當作了道友,而自己明明不是,又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顧?
看著羯拉伐羅憂鬱而又焦急的眼神,玄奘心中反倒有些過意不去,他低低地問道:「羯拉伐羅,我好像聽你說過,阿提拉會來,是嗎?」
「會的!會的!」羯拉伐羅趕緊說道,「阿提拉這次帶了很多赭羯勇士,親自到秣和城,去打聽那個魔鬼國家的情況,只要拿下那個國家,我們的靈主就不缺血祭了!」
「魔鬼……國家……」
羯拉伐羅的臉上露出狂熱的神采:「兄弟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們打探到了,那邊雪山叢林裡有一個魔鬼的國度,聽說那裡的女人個個都漂亮得像仙女!可惜她們受了魔鬼的引誘,以女人之身做國王,把男人踩在腳下。你說,這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愣住了,聽他這麼一說,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女兒國?
「還有呢,」羯拉伐羅還在興奮地說著:「據阿提拉說,他從秣和城的一個商人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說那個國家盛產黃金!很多人都稱它為金子國!」
「是金氏國吧?」玄奘虛弱地問道。心裡卻想,果然是女兒國。
「反正都一樣!」羯拉伐羅道,「阿提拉說了,我們去那裡,奪了那裡的黃金,搶了那裡的女人,既能讓她們擺脫魔鬼的控制,為聖靈做血祭,又能讓她們中的一部分給我們做老婆!這可是靈主恩賜給我們的啊!」
玄奘皺起了眉頭,動不動就是「血祭」、「血祭」的,怎麼聽著這麼糝得慌呢?
不過,這是別人教門裡的事情,或許人家自有人家的道理,還是少管些為妙。
這天夜裡,玄奘在昏睡中被羯拉伐羅推醒:「兄弟,快醒醒!阿提拉接我們來了!」
睜開眼睛,果然發現房間裡多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用一雙又冷又亮的眼睛打量著他。
此人身材高大,濃密的黑鬍子幾乎遮住了大半個臉,只留下一張細長的薄嘴巴和一對透射著冰冷練達之氣的灰色眼睛。
不知怎麼的,這雙眼睛讓玄奘感覺很不舒服,它們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而且,他總覺得,這兩道目光中有一種狠毒的感覺。
「阿提拉,你看,他定然就是你所說的,那個進入魔鬼的領域,宣揚靈主的兄弟!」
隨著羯拉伐羅熱切的介紹,那雙寒冰般的目光冷冷地掃向玄奘。
「我覺得他不是。」阿提拉的聲音慢悠悠的,透著冰冷的氣息。
「不,他是!」羯拉伐羅急了,有點語無倫次,「而且,他,他是大唐來的兄弟!」
「大唐來的?」冰冷的目光中終於露出了些許興趣。
「是的!」羯拉伐羅趕緊說道,「他被魔鬼所害,落得一身傷病,我們應該帶他走。」
「帶他走是肯定的,」阿提拉又恢復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不管他是我們的兄弟,還是魔鬼。」
「好,好,」羯拉伐羅興奮地說道,「那我們趕緊走吧!」
「不,我不走……」玄奘突然說道。
阿提拉那兩道刀子般的目光重又落到他的身上。
「你必須走!」羯拉伐羅急道,「他們已經不信任你了,而且你又受了傷,不能再待在這座城市
裡!」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羯拉伐羅,謝謝你這些日子對我的照顧。但是,我真的不是你的道友,不是他們說的假和尚,我是一個真正的沙門。你走吧,我要呆在這裡,等我的同伴。」
羯拉伐羅呆住了。
「不!」他扭頭喊道,「阿提拉,你千萬別信他說的!他太執著了,總想重新取得魔鬼的信任!他這兩天什麼東西都沒吃,頭腦也有些昏沉……」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羯拉伐羅,我的頭腦很清醒……」
話音未落,一股奇特的香氣撲鼻而來,玄奘只覺得頭一昏,立即失去了知覺。
玄奘迷迷糊糊,在夢裡,他彷彿回到了故鄉,走在碧綠的菜園裡,一股醉人的菜香環繞在他的周圍。
接著,他又似乎坐到了馬車上,母親抱著他,餵他吃著香甜的點心,可惜馬車太顛了,顛得他痛不欲生,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那點心近在眼前,卻總也吃不到……
他終於被痛醒了,發現自己果然躺在一輛疾馳的馬車上,身下輔著華貴的波斯地毯,羯拉伐羅就坐在他的旁邊,端著碗,似乎正要給他喂什麼東西。
見他醒來,這位大鬍子的年輕人看上去頗為高興。
「太好了!」羯拉伐羅說,「你總算肯吃些東西了,阿提拉可真是智慧超群!」
「羯拉伐羅,」玄奘虛弱地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菠菜粥,」羯拉伐羅趕緊說道,「我跟阿提拉說,你兩天沒吃東西了,喂什麼吐什麼,已經虛得快不行了。他說,可以弄點菜粥試試,一點兒肉星都不要放。我試了,還真靈!兄弟,這是靈主在救你啊!」
玄奘心中暗歎,那個阿提拉,果然是個瞭解佛教的。
「羯拉伐羅,你為何要對我使用迷藥?」玄奘又問。
羯拉伐羅聞言一愣,忙辯解道:「不是我,是阿提拉,他一定要你跟我們一起走。」
玄奘歎道:「羯拉伐羅,我再說一遍,我真的是……」
「噓——」羯拉伐羅眼中露出恐懼之色,小聲說道,「兄弟,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了,不是嚇唬你,再說下去,你會被判木樁刑的!」
玄奘一愣,無奈地閉上了嘴。
羯拉伐羅輕輕打開車窗,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窗外是一片美麗富饒的草原,觸目所及遍地儘是沙棗樹,樹林裡棲息著各種說不出名字的鳥雀。
而在他們這輛車的前方,還有一輛馬車在疾馳。
「阿提拉就在前面那輛車上。」他對玄奘說道。
玄奘點了點頭:「我們這是在往哪裡走?」
「西北,」羯拉伐羅說,「看到前面那座雪山了嗎?還有,雪山下面的那片叢林?」
玄奘點頭:「看到了,你們的營地就在那裡?」
「不!」羯拉伐羅興奮地說道,「那片叢林後面,藏著一個國家!」
玄奘微微一怔:「龜茲?」
「不不不,」羯拉伐羅笑著伸手一指,道,「龜茲是在那個方向,西南。咱們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個被魔鬼附了身的國家!還記得我昨天跟你說的那個小國嗎?國內的高官全是女人,漂亮女人!」
玄奘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往外看著,此時正是九月末,西域大地的收穫季節,路旁不時可見金色的綠洲,以及點綴綠洲的胡楊、紅柳、田地、莊稼、羊群、房舍、氈帳和炊煙,遠處還有鐵青色的戈壁,上面長著稀稀疏疏的淺草,三兩峰野駱駝在那裡不緊不慢地走著……而在他們的正前方,則是連連綿綿的雪山,白中透藍,紋絲不動,好像天地的中心。
他們進入了大山區,連綿起伏的雪山屏風似的立在他們眼前,河流變得曲折起來,一道道湍急的水流從雪山上衝下來,排著隊列向東而去。
日已西斜,雪山在蒼茫的暮色中逶迤著,好像一頭巨獸,在舔食著天邊的雲霞,最後的陽光將高原絲絲縷縷的雲翳染成詭譎的翠綠色。
看到那些層層疊疊,猶如鬼斧神工的雪峰,玄奘終於明白這裡的人為什麼都崇拜雪山神了——那座最高的雪峰端坐在輕雲薄霧之上,俯瞰著周圍貌似八瓣蓮花的群峰,而周圍那些低矮的群峰,宛如眾神雲集,競相向至尊的聖靈頂禮膜拜。
想起以前在篝火邊聽手力們閒侃時,索戈就說過,雪山之上有暴龍;而伊塔卻說,那裡只是一個脾氣有些古怪的女神。如今這羯拉伐羅又說是雪山聖靈,這些脾氣不同的神靈是否都住在那座神秘的雪峰之中呢?
爬山,穿過原始森林,穿過紅葉林、黃葉林以及一望無際的金色胡楊林,玄奘突然之間有了一種沉醉的感覺,彷彿自己已經被融化在這夢幻之中了,如果不是這副臭皮囊此時還受著蠍毒的折磨,倒真的是一次不錯的旅行。
再往前去,樹木越來越少,荒野中只有一篷篷土黃色的灌木叢。
再行一段,灌木叢越來越低,越來越稀,直至完全消失,他們進入到一個荒涼的沙磧。
綠洲不見了,雪山卻還在不遠處閃耀著自己的光芒。
「阿提拉的營地在這個沙漠裡?」他有些奇怪地問。
「不錯,」羯拉伐羅敬佩地說道,「阿提拉是智慧超群的人,除了雪山靈主,再沒有人比他的智慧更高了!他把營地安在大漠,這樣,就沒有哪路魔鬼能找到我們了!」
玄奘點點頭,看來,這個羯拉伐羅,對阿提拉很是崇拜。
「雪山聖靈究竟是什麼?」他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對對方的神感興趣了,「是暴龍,還是女神?」
羯拉伐羅驚恐地望著他:「兄弟,你不會是腦子燒糊塗了吧?雪山靈主當然是神靈!什麼暴龍、女神,它們都是魔鬼!」
「那麼,這個靈主長什麼模樣?是男是女?」
「這我怎麼知道?」羯拉伐羅道,「沒有人見過靈主的模樣,見過的也都死了。」
「你不是說,還要給靈主血祭嗎?」玄奘問,「難道血祭的時候也見不到靈主的模樣?」
「當然見不到,」羯拉伐羅道,「但我們能夠感覺到他在!這次,我們就是要趕去參加明天的血祭儀式的!我這可是第一次參加這種神聖的儀式啊!」
說到這裡,他滿臉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之色。
「血祭……要殺生麼?」玄奘有些擔憂地問。
「不殺生還能叫血祭嗎?」羯拉伐羅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說,「要用少女初夜之血,獻給靈主,再從她身上割下**,置於火上,作為對靈主的祭奠。」
聽了這話,玄奘的頭腦一陣暈眩,忍不住又要嘔吐。
「兄弟,你怎麼了?」羯拉伐羅看著玄奘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道。
「沒,沒什麼……」玄奘閉上眼睛,輕輕擺了擺手,極力壓制住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既然靈主是有智慧的,為什麼還要用這麼殘忍的血祭儀式?」
羯拉伐羅瞪大了眼睛:「兄弟,你怎麼能這麼想?這不是殘忍,這是愛!」
「愛?」玄奘睜開眼睛,覺得匪夷所思——這樣神聖的字眼兒,也可以濫用嗎?
「是愛!」羯拉伐羅狂熱地說道,「靈主說,我們的世界並不完善,因為魔鬼的破壞,人們的日子越來越艱難,所以我們必須宰殺那些魔鬼!在宰殺時,我們必須盡量仁慈,以降低對她們所造的惡端。並且在宰殺之前,必須先拿她們進行祭祀,把她們當作犧牲獻給神靈。這樣,其身體**雖毀,而精神猶存,並可滋養萬物……」
玄奘搖搖頭,這樣的邏輯,可真是聞所未聞。
他們直到傍晚才抵達這個營地,這裡的地上全是粗糙的礫石,數十頂白色帳篷,呈環狀圍繞著一個小小的綠湖,湖邊稀稀落落地長著一些胡楊樹,遠遠望去,黃、白、綠三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兩輛馬車剛剛駛近營地,立刻就有十幾匹馬從裡面迎了出來。
「阿提拉!」一個同羯拉伐羅一樣滿臉絡腮鬍子的人跑在最前面,勒住了馬,「你回來的正是時候!昨天傍晚,我們派出的十幾個赭羯武士,去那邊打探,抓回來好幾個女人!」
「弄清楚那個國家的具體方位了嗎?」阿提拉掀開車簾,毫無表情地問道。
「差不多啦,」那人答道,「只不過前面的密林太厚,沒進去。但方位應該不會錯的!」
「幹得好!」阿提拉褒獎道,「給我燒點熱水,我要先洗個澡。」
「是,阿提拉,」那人又道,「您要不要先看看那些女人?真是漂亮得沒話說!」
藉著夕陽的餘暉,玄奘看得出,這是一個很大的營地,裡面人影綽綽,不時響起一兩聲粗野的吆喝,一股燥熱之氣混雜著紅柳木塊的清香,臭烘烘的畜糞味兒,以及皮革骨頭燃燒的焦糊味兒,一股腦兒地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