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戈……救……救我……」這女子臉色蒼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索戈見她渾身是血,不禁吃了一驚:「你怎麼了?受傷了?」
「不,不是的……」她喘著氣,道,「我……我……」
「到底怎麼了?」索戈又有些不耐煩了。
「我殺了他!」伊塔滿臉驚恐,氣喘吁吁,總算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索戈不敢相信地問道:「你殺了誰?」
「那個珠寶商!」伊塔說完這話就昏了過去。
索戈倒吸了口涼氣,這時,他看到遠處有人朝這邊走來,忙將伊塔抱起來,藏到一個草垛裡。
天已經黑了,那個灰眼睛的傢伙依舊散盤著腿,坐在玄奘的身邊,似在等待著什麼。
「扶我起來……好嗎?」玄奘低低地請求道。
那人點了點頭,小心地將他扶了起來,讓他靠坐在土牆邊。
「你不是,拘迷陀人,」那人看著玄奘,突然說道,「你聽不懂,粟特語,你是哪裡來的?」
玄奘有些驚疑,他早就聽說過,拘迷陀國位於大蔥嶺之中,離這兒可還遠著吶。想不到此人竟是從那麼遙遠的國度而來,難道,他要把自己帶到拘迷陀去?
「貧僧是大唐人。」他說。
「大唐!」拘迷陀人頓時滿眼放光,「真想不到,大唐也有我們的人了!神聖的靈主啊,你真是太偉大了!」
接著,他將一隻手放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語,說出了一大串天書般的字符。
玄奘被他弄得雲裡霧裡,小聲問道:「檀越……你……你在說什麼?」
「兄弟,叫我兄弟!」那人往他跟前湊了湊,興奮地說道,「你太了不起了!居然真的騙過了他們,成了一個高僧……」
「檀越,」玄奘奇怪地說道,「貧僧……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本來就是個僧人,何曾……騙過誰?」
「兄弟,到了這裡你就不用再說假話了,」那人興奮地說道,「既然他們都說了你是假和尚,就說明你已經不再被他們信任,你再努力也沒有用了。」
玄奘有些鬱悶,做為一個虔誠的佛教徒,被人稱做「假和尚」的確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兄弟,」那人熱切地說道,「我叫羯拉伐羅,你叫什麼?」
玄奘看著他,這個羯拉伐羅雖然滿面鬍鬚,但從他的眼神、聲音以及性格中可以推斷,此人不會超過三十歲。
「玄奘。」他輕輕說道。
「嗯,魔鬼的名字總是有些呦口,」羯拉伐羅撓了撓頭,道,「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麼?」
玄奘一愣:「貧僧俗名陳禕,檀越問這做什麼?」
「你沒有教名麼?」羯拉伐羅皺著眉頭,有些困惑。
「教名?」由於語言問題,玄奘沒整明白,「不就是法名嗎?」
「唉,」羯拉伐羅歎道,「兄弟,不要再執著了。你千萬別以為,他們這次沒有毒死你,還把你帶到官衙,給你治傷,就是又重新信任你了。不會的!你想要再冒充他們的人,已經完全不可能了!我們既然都聽命於雪山靈主,為了消滅那些異教徒,消滅那些魔鬼的子孫,受多大的苦都沒有關係。你放心,靈主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玄奘頓時呆滯了,他終於明白,原來這個羯拉伐羅是個外道,信奉什麼「雪山靈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把自己當作了他的同道。由於這個誤會,竟不顧危險地將他從官衙裡救了出來!
弄明白了這一層,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檀越誤會了,我真的是個僧人。」
「我知道,」羯拉伐羅的眼中閃著狂熱的光,「你是扮作僧人,這樣才能取得魔鬼的信任。」
玄奘苦笑著搖了搖頭,憑心而論,這個羯拉伐羅待自己真的很不錯,他把自己從官衙裡弄出來,雖說是有點添亂,但說不定還是冒著極大的生命危險呢。
而且說起來,外道也是道,也一樣值得尊重。
至於他說佛教是「魔鬼」,玄奘倒也並不生氣,在他看來,「佛」與「魔」原本就只是兩個名相而已,在魔羅的心中,佛才是魔。
只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冒充佛教徒,穿幫了才被抓起來的,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令玄奘一下子想到佛經中的那場佛魔之戰……
「有很多人冒充佛教徒嗎?」他問。
「這個,我不太清楚,」羯拉伐羅道,「都是阿提拉告訴我的。你知道,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讀過很多魔鬼的書,佛教、襖教、摩尼教……各種各樣的魔鬼教義,他都知道!他說,佛教的經書裡面說,在他們的教主去世千年之後,會有人穿上他們的衣服,冒充他們的人,毀了他們!他們的教主對此也無可奈何!阿提拉說,能夠做這些事的人應該就是我們偉大的雪山靈主!」
聽了這些話,玄奘哭笑不得,自己原先還以為,能夠讓佛流淚的是那些自以為自己是佛教徒,每日裡拜佛念佛,卻在做著不如法的事情的僧人。而眼前的這位朋友卻理解成是外道教徒有意識地冒充……
唉,玄奘歎息著想,如果事實真是你說的那樣,倒好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佛陀的教義是不會被毀滅的。因為佛陀說過,外部的力量是毀不了佛教的
,不管這種力量有多麼強大,也不管它們是以什麼樣的形式存在,都沒有用,佛教的消亡,只可能是從教團內部開始……
羯拉伐羅並不知道這位「兄弟」在想什麼,他依然沉浸在這種偉大的構想中:「阿提拉會把他所知道的東西,教給他認為值得信任的兄弟,然後將他們分散開來,去龜茲,于闐,且末,高昌,甚至大唐!去所有魔鬼的領域,將他們消滅!偉大的靈主會拯救那裡的羔羊,讓他們時刻沐浴著雪山聖靈的光輝……」
他越說越興奮,滿面紅光,到最後,竟有幾分手舞足蹈。
玄奘自幼學佛,不常與外道打交道,雖然偶爾結交了幾個教外朋友——比如半道半巫的何弘達,以及這一路跟隨他的帕拉木昆,但這些人對佛教雖不信仰,卻也並不排斥。如今聽這傢伙一口一個「魔鬼」說得挺帶勁兒,玄奘突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佛教徒,總應該做點什麼……
「羯拉伐羅,」他打斷了對方的狂想,輕聲說道,「你想不想,像阿提拉那樣,也去瞭解一些佛教的教義?」
「想啊!」羯拉伐羅立即說道,「我的生命是屬於靈主的,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可是……」
他的神色黯淡下來:「我不知道從哪裡才可以知道魔鬼的教義,如果我不知道這些教義,就無法取得他們的信任……」
「現在,我可以教給你。」玄奘輕輕靠著牆,有些無力地說道。
羯拉伐羅的眼睛重又亮了起來:「對呀!我怎麼忘了,兄弟你曾經是一個被他們信任的高僧!你教給我,等我有機會出去,我就到龜茲去,到于闐去,到且末去,到一切有魔鬼的領域去……我們的靈主會保佑我,消滅那些……」
「好了好了,」玄奘打斷了他的囈語,輕聲說道,「我教你這些,你能教我說粟特語嗎?」
「當然能!」羯拉伐羅道,「你要是學會說粟特語,咱們說話就更方便了。」
玄奘微閉雙目,點了點頭:「那麼,我先講些簡單的,你仔細聽好。佛家有的時候,會用一些淺顯的故事,來講解高深的佛法,這些故事,一點兒都不難理解……」
天黑了,草原上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群星,還在用它們微弱的光芒照耀著大地。
索戈悄悄從氈房裡溜了出來,跑到一個草垛邊上,朝四周張望著。夜很冷,草垛上已經結了一層晶瑩的霜。
看看四下無人,索戈三下兩下扒開草垛,朝裡面張望著。
「你怎麼樣,沒凍死吧?」他小聲問道。
「嗯。」躲在裡面的伊塔應了一聲,把沾滿乾草的腦袋伸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命硬,」索戈嘟囔道,「不管怎麼說,活著就好。」
說罷,他取出懷裡揣著的一小塊囊餅,遞給她。
看著伊塔吃得狼吞虎嚥,索戈不禁皺起了眉頭:「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你打算怎麼辦?」
「我知道,他們一定會來抓我……」伊塔滿嘴都是囊餅,話都說不清楚。
索戈又遞上了水袋。
伊塔喝了一大口水,好容易將嘴裡的東西嚥了下去,喘了口氣道:「我……我跑不掉……索戈,你能不能……幫我?」
「我一個奴隸,怎麼幫你?」索戈看著她道。
「你可以跑,」伊塔道,「我打聽過了,這裡離龜茲王城已經不遠,騎快馬,兩三天就能趕到了。」
索戈哼了一聲,還用不著你打聽?到了這裡,我就是閉上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伊塔接著說道:「如果你能見到龜茲國王,或是見到我父親,就可以幫師父洗清冤屈。」
索戈心裡一動,對呀!這個主意雖然冒險,但的確是個好辦法!只是——
「我去龜茲,來回怎麼也得七八天時間,這段日子,你往哪兒躲?」
「我……回去……」伊塔低聲道。
「什麼?」索戈瞪起了眼睛。
「我回去,」伊塔聲音稍稍大了點兒,水藍色的大眼睛裡閃出堅定的光,「他們頂多將我看管得嚴實些,不會要我的命的。你快去快回!」
索戈咬了咬牙,眼下也只有這麼做了。
「好!」他低聲說道,目光如利劍般盯住眼前的女子,「伊塔,你給我聽好,自打你進了馬隊,我們便災難不斷。特別是法師,也不知為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現在,就差一步,你就可以到龜茲了。你給我記住,一定不能死!」
說到最後,他已是咬牙切齒。
伊塔心中一熱,這才意識到,這個她一直懼怕的大漢,竟也有柔軟的一面。
「你放心,」她目光盈淚地抬起頭,「我會好好活著,等你來救我……」
清晨,土屋四周瀰漫著淡淡的白霧,一縷溫暖的陽光穿過霧氣射進土屋,照在草堆上那個熟睡的僧侶身上。
陽光越加明亮起來,僧人被這光亮拍醒,他吃力地張開眼睛,看著周圍。
他傷得很重,沒人幫忙根本無法起身,羯拉伐羅偏偏又不在屋內,因此,他只能靜靜地躺著,在心中默念《心經》。
念了十餘遍,門開了,只見羯拉伐羅頭頂一個罐子走了進來,一直走到他的身邊。
「兄弟,你餓了吧?我去弄了些吃的。」一面說著,一面把罐子放在地上打開,從裡面拿出來兩隻小瓦罐。
「謝謝你,羯拉伐羅。」玄奘虛弱地說道。
他知道對方不喜歡「檀越」這個稱呼,再說這羯拉伐羅也的確不是什麼「檀越」,因此,索性直呼他的名字。
「不用謝,」羯拉伐羅還是那句話,「我們是兄弟嘛。」
一面說,一面小心地將這位「兄弟」扶了起來,讓他靠牆坐著,然後,又端起其中的一隻小瓦罐,準備餵他吃飯。
「我自己來吧。」玄奘趕緊說道,伸手接過瓦罐。
剛一揭開罐口,就覺一股腥臭的氣味撲鼻而來,熏得他頭暈眼花,直欲嘔吐。事實上,他已經開始吐了,只不過因為腹內空空,除了一點酸水,吐不出什麼東西罷了。
「兄弟,你怎麼了?不舒服?」羯拉伐羅緊張地問。
玄奘放下瓦罐,輕輕擺了擺手:「這……這不是吃的東西……」
「這不是吃的東西?」羯拉伐羅將鼻子湊到瓦罐跟前聞了聞,茫然道,「這是新鮮的羊羔肉,很香的啊,沒有腐壞,怎麼不能吃……」
「我,我不能吃……」玄奘連連擺手,他已經被這股腥膻的味道熏得快要暈過去了。
他自幼生長於崇信佛教的家庭,母親一直吃齋念佛,即使懷孕時也不例外。可以說,打從娘胎時起,他就沒聞過肉腥味兒。
羯拉伐羅有些憂慮地看著玄奘,他想,或許是這位兄弟中毒太重,吃不下東西吧。
他倒沒懷疑對方是不是真正的佛教徒,西域地區的僧人大都修習小乘佛法,不忌三淨肉。羯拉伐羅對於佛教的瞭解原本就有限得很,根本就不知道有些僧人是一點肉都不能吃的。
賽裡茲在丁香樓嫖姑娘竟被殺,這件事件很快就在小城裡傳得沸沸揚揚了,人們驚訝於這個敢殺嫖客的姑娘,一時間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那個姑娘叫伊塔,剛進丁香樓就殺了嫖客!」
「伊塔?不就是那個珠寶商的女兒嗎?」
「可不是嗎?就是跟假和尚跑的那位,前些日子那個珠寶商打官司要回來的!聽說長得如花似玉,想不到膽子還大,哎呀,果然與眾不同啊!這事兒城裡城外可傳得沸沸揚揚呢。」
「這才找回來幾天呢,就賣了?」
「父親賣女兒也就罷了,還嫖女兒,這事兒可真新鮮!」
「還有更新鮮的呢。我聽說啊,他嫖女兒的錢是賣女兒的兩倍!」
「唉,這是怎麼了?」
「真是瘋了!」
……
達米拉大發雷霆,她幹這一行很久了,樓裡走失姑娘,這還是頭一遭,何況這個姑娘大有來歷,一旦找不著了麻煩得緊,幾個老婆子全都被她狠狠地杖責一頓。百度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姑娘放心,她跑不了!」挨了打的老婆子咬牙切齒地說道。
達米拉終於冷靜下來,想想也是啊,這個伊塔顯然是太恨賽裡茲才這麼做的,她在這座小城無親無故,又能跑到哪裡去呢?
不對!真的非親非故嗎?達米拉立即想起了那些和她一起的手力……
所有那天買了手力的人都接到了達米拉的通知,請他們這幾天留神家中手力的情況,看看他們有沒有暗中接收什麼人……
大多數人都說,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只有一個馬場的主人垂頭喪氣地告訴她,昨天晚上,那個剛買回來沒幾天的奴隸突然跑了,還騎走了兩匹快馬……
達米拉咬牙切齒,不用問,伊塔肯定是跟那個手力跑了!事到如今她也毫無辦法,雖然她在秣和城很出名,但是,出了這座城市,她什麼都不是。
正當她滿懷鬱悶地回到丁香樓時,卻碰上一個匆匆跑來的老婆子,告訴她,伊塔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