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賽裡茲湊到她跟前,汕汕地笑道,「我承認,這姑娘確實不是我女兒。不過,除了這個,別的,我說的可全是真話!」
「得了吧!」達米拉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你這樣的人,若是有一句真話,這秣和城的烏鴉可就全變白了!」
「我起誓!」賽裡茲立即舉起一隻手道,「向太陽神、龍神還有一切神靈起誓,我說的全是真話!」
達米拉冷冷地說道:「嘖嘖,連信的神靈都一會兒一個樣兒,你的誓言也就跟放屁差不多啦。」
她還在想著那個僧人,他真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那個傳說中,能讓天上的神仙都來聽他講經布道的高僧?
當時,她叫人把他推進蠍子堆裡,其實就是想聽到他呼喊的聲音、求救的聲音、討饒的聲音……唉,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迷上了這種聲音,哪天聽不到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可惜昨晚她就沒有聽到,只聽到了幾聲低低的呻吟。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冤枉啊!」賽裡茲還在自說自話,「我跟別人說假話,跟你說話,向來都是不敢有假的!這個,蒼天可以為我作證啊!咦,達米拉,你在想什麼?我說的話,你到底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達米拉的思緒被他打斷,很不痛快,「賽裡茲,你說句實話,那個和尚,到底是不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
「這個……」賽裡茲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
達米拉走到他的跟前,臉上帶著迷死人的笑容:「如果你跟我說實話,我就給你便宜一點……」
「真的?」賽裡茲立時滿眼冒光,隨即又為難地說,「哎,我說,那個和尚是誰,這很重要嗎?」
「我要三百金。」達米拉一本正經地說道。
「別!」賽裡茲急了,「你剛才還說兩百金呢。唉,我跟你實話實說吧,他說他叫玄奘,是大唐來的,反正他自己是這麼說的,是真是假我就搞不清楚了。那個伊塔也不知是他從哪兒帶來的,真是個絕色女子啊!我其實,也就是為了她……」
達米拉搖了搖頭:「賽裡茲啊賽裡茲,你還真是不怕天打雷轟下地獄啊!」
「嘿嘿,你知道我是不信天的,」賽裡茲笑道,「我只信錢!」
「行,這也算是有骨氣,」達米拉懶懶地說道,「算你一百金,跟我來吧。」
賽裡茲大喜,連忙屁顛屁顛地跟在了達米拉的身後。
「我說賽裡茲,」達米拉邊走邊問:「你怎麼一夜之間又有錢了?」
「嘿嘿,」賽裡茲笑道,「這就叫做生意頭腦啊。我賣了一條消息給人,那人就給了我……嘿嘿……」
「哦?」達米拉停住了腳步,「什麼消息這麼值錢啊?」
「這消息其實值不了什麼錢,只不過呢,我遇上冤大頭了。」
「少費話!」達米拉踢他一腳,道,「快說!什麼消息?」
「好好好,我說我說,」賽裡茲誇張地捂著膝蓋嘟噥道,「下腳這麼重,全沒一點兒情份……」
「你身上,是不是又癢了?」達米拉看著他,臉上的笑容越加迷人。
「沒,沒,」賽裡茲一見她這樣笑就害怕,趕緊伸出兩隻手,做出息事寧人的態度,「其實也沒什麼,我就跟他們說,雪山那邊有個女兒國,那裡不僅有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還盛產上好的黃金!」
達米拉皺了皺眉:「就這些?」
「就這些!」賽裡茲重重地點頭道,「那是一群拘迷陀人,他們好像就是要找女兒國的!」
「你從哪兒得到這個消息的?」
「嘿嘿,在路上,」賽裡茲道,「在篝火邊兒,聽那和尚的馬隊胡侃的。」
「還真是一群冤大頭啊,」達米拉搖了搖頭,「這樣的鬼話也能信,還給你那麼多錢?」
「可不是嗎?」賽裡茲邊走邊笑道,「他們也不想想,如果真有這麼好的地方,我自己幹嘛不去?」
玄奘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個黃昏了。
城官不在,房間裡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差人在照顧他,給他餵水,餵藥,小心地處理他身上的傷口。
他靜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兩隻手已經腫得不像手了,渾身上下更是如萬蟻噬身,奇痛難禁,他的身體顫抖著,不停地冒著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總算消退了些,他大汗淋漓,如同剛從熱湯裡撈出來一般,身上也沒了半點力氣,只是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好些了嗎?」老差人關切地問道。
玄奘閉目點頭,心裡卻在苦笑,想不到這蠍毒發作起來竟如此厲害,也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被自己的身體完全消解掉。
可問題是,消解掉又能怎樣?只要自己還在這裡,就還是玷板上的肉,人家可以隨時隨地想點子泡製你,比如再讓你中點別的什麼毒……
那年輕的差人用清水洗好他的傷口,開始往他身上塗藥,玄奘突然聞到一股說不出的腥臭之氣,煩悶欲嘔,這股氣息幾乎要把他熏暈過去。
「這是……什麼藥……」他吃力地問道。
「蠍子泡老酒。」差人回答。
玄奘大吃一驚:「不,不……
我是……出家人……不能……用……」
他心裡一急,毒火攻心,險些再度昏迷過去。
「嘿嘿,」老差人笑著搖了搖頭:「都虛成這個樣子了,還在乎這個?」
「不要……」玄奘懇求道,「檀越……治蠍毒用……米醋……也可以的……」
兩個差人對視了一眼,這個僧人果然是中原來的!
「米醋?你說得真輕巧!」年輕一些的差人笑道,「你知道一兩米醋得多少錢嗎?」
玄奘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西域,在這樣的地方,米醋可是很貴重的東西。
「那就……不用了……」他喘息著說道,「我……我不要緊了……」
看他這個樣子,老差人倒有些於心不忍。他想了想,說了聲:「你等著。」
便捧著手中的瓦罐走了出去。
玄奘輕輕出了一口氣。
「這裡……是官衙嗎?」他虛弱地問。
「是。」年輕的差人回答。
玄奘閉上了眼睛,看這樣子,城官是相信我了。只是不知那幾個小沙彌和手力們,現在都怎麼樣了?還有伊塔,這個多災多難的樓蘭女子,也不知有沒有被那個珠寶商賣掉?
年輕的差人坐在床邊,帶著幾分研究的神色看著他,神色頗為好奇:「你真是中原來的?」
「是……」玄奘答道。
「聽說,中原很繁華?」差人的眼睛開始發亮。
玄奘輕輕點頭。
年輕差人的眼中露出幾分嚮往的神色:「我要是也有機會去那裡,就好了。」
「檀越……當然……有機會……」玄奘喘息著,輕聲說道。
「真的?」差人的目光立時變得閃閃發亮,「你說我有機會?」
「當然……」玄奘虛弱地笑了笑,「只要……有……夢想……和行動,……誰都會有……機會……」
「夢想……行動……」年輕差人喃喃地重複著,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一陣怪風吹來,房間裡的燈突然滅了!
「怎麼回事?」差人剛叫了這一聲,腦袋上就重重地吃了一記悶棍,立即撲倒在地。
玄奘的頭腦還有些蒙,發生什麼事了?
還沒待他想明白,一個黑影就衝到他的床前,衝著他嘰哩呱啦地說了一大通話,聲音中透出一股難以抑制的興奮。
可惜這些話,玄奘一句也聽不懂,正想問他一問,那人卻已將他扶了起來,背在背上。
玄奘身上的蠍毒還未除淨,被他這麼一折騰,只覺得一陣難以忍受的奇痛突然襲來,並且來勢洶洶,他忍不住呻吟出聲。
那人又對他說了幾句什麼,他卻什麼都沒聽清,除了疼痛的感覺,他什麼都注意不到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力咬住下唇,努力壓制住那一陣陣向他襲來的巨痛,直到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也不知道那人背著他,是從一個什麼出口出去的,一路的顛簸,讓他的神智漸漸模糊起來……
伊塔回到房間,剛剛坐下,正好看見達米拉走進房間,奇怪的是,她的身後居然還跟著那個討厭的賽裡茲——自打到了這個可怕的地方,他還是頭一回來呢。
「怎麼樣啊,姑娘,昨晚睡得好嗎?」賽裡茲滿臉堆笑地問道。
昨晚?嗯,昨晚這裡很熱鬧。
伊塔默默坐著,不吱聲。
賽裡茲注意到了她手臂上鼓起的傷痕,立即衝上來,大呼小叫地喊道:「哎呀呀,這是誰幹的?怎麼這麼不懂得憐香惜玉呀?」
「我幹的,」那個老婆子居然主動站了出來,「我們這裡的姑娘都是這麼泡製的,誰要是想逃跑,哼,這還算輕的!」
賽裡茲頓時軟了下來,沖那老婆子討好地笑了笑,又「嘖嘖」歎著氣,對伊塔道:「我說乖女兒,你就不能讓阿爹少操點心嗎?你看這裡多好啊,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真是要什麼有什麼,你跑什麼呀?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伊塔依然不作聲,她現在一看到那張臉就覺得噁心,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不,如果不是因為這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她早就吐了。
賽裡茲湊上前,輕輕嗅了嗅她年輕芬芳的身體:「我知道,你剛到一個新地方,呆不慣,今晚,就讓阿爹來陪你,好嗎?」
伊塔猛地轉過頭,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哪,世上還真有披著人皮的畜生啊!伊塔悲哀地閉上了眼睛。
師父啊師父,你當初又何必要救這個畜生呢?
見此情形,達米拉皺了皺眉,她不想看這場人倫鬧劇,轉身便出了房間。
她走得飛快,腦中揮之不去的是那個年輕法師的影子,昨天晚上,她將昏迷的他交給了城官,官差們將他架上車,邊走邊小聲議論著:「這女人真毒,比蠍子還毒……」
她聽到了這句話,卻並沒有什麼不快的感覺,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承認,自己就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一個女人,比蠍子還毒,這有什麼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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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即使是現在,她也不覺得她的行為有什麼了不起——不錯,這個僧人是無辜的,但這很重要嗎?無辜的人就不能夠受到傷害嗎?
只是,也不知道現在的他怎麼樣了?能不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中活下來?
我這是怎麼了?她驚鄂地搖了搖頭,想這些幹什麼……
再次睜開眼睛時,玄奘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滿是草料的粘土房裡,旁邊還坐著一個身穿長袍的陌生人。
此人長著一臉濃密的黑色鬍鬚,幾乎遮擋住了半個面孔,一襲污穢不堪的破爛長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倒是那雙略顯凹陷的灰色眼睛滿有神采,正直愣愣地看著他。
看來,這就是昨天晚上將他背出官衙的那個人了。
「你是誰……」玄奘用吐火羅語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個馬棚。」這個人也用生硬的吐火羅語回答他,淺灰色的眼睛裡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你……為何……帶我……到這裡來?」玄奘問。
「我要救你,」那人道,「我們是,兄弟。」
「兄……弟……」玄奘閉上眼睛,思緒翻湧。自從當年在蜀地與長捷兄長不辭而別,兄弟二人便沒再見過面。人間的親情恍若隔世,這麼些年過去,除了那個跟他結拜的高昌王,再沒有人這麼稱呼過他。
不過有一條他倒是明白了,此人將自己帶到這裡,完全是出於好心。但他究竟是誰?為什麼要救自己?玄奘不清楚,只覺得眼前似有一團迷霧在晃動。
「多謝……檀越……」他吃力地說道。
不管他是不是在幫倒忙,這份心意,都是要感激的。
那人看著玄奘,目光中露出幾分奇異的光澤:「你現在,離開了秣和城,不用再叫我什麼,檀越。」
玄奘更加奇怪,不叫你檀越叫你什麼?看上去,你又不像個出家人。
「我們是,兄弟。」那人還是這句話。
玄奘苦笑,兄弟也是可以亂認的嗎?那得有一個正規的儀式,正式結拜才行呢。
突然,他心念一動——這個人,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會不會是,我長得和他的一個兄弟很像?
可是不對啊,我們兩個人的模樣,差異實在是太大了,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種族嘛。莫非,他有一個來自漢地的結拜兄弟?
一念及此,玄奘不由得帶上了幾分歉意,對那人道:「檀越,你可能……認錯人了。」
一面說,一面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可惜他傷得太重,輕輕一動,傷口便是一陣奇痛,眼前直冒金星,忍不住哼了一聲,用力咬住了牙。
「你別動,」那人道,「你中了毒,差點死掉了。」
玄奘苦笑,真要是死了,那倒是一種解脫,也不用再受這份罪了。
「我跟你說,」那人湊過來,看著他的眼睛道,「我們是兄弟!你不認識我,沒關係,但我沒有認錯人!」
玄奘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巨痛和疲勞使他沒有多餘的力氣解釋什麼了。
好吧,既然你說是兄弟,那就兄弟吧。
秣和城的西邊,是一片廣闊的草原,草原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馬、牛、羊、駱駝等牲畜。
這是一個巨大的牧場,索戈就在這個牧場上,割著青草,這是為牲畜準備的過冬的食物。行者玄奘妙筆閣
他手腳麻利,幹得很快,不一會兒,身後就已經堆起了小山般的幾大垛草。
抬頭擦了把汗,索戈望著遠方那座尖頂的白色雪山出神。
那是凌山,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山,小時候,他就是看著那座山長大的。
「如果我找機會逃跑……」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地湧上索戈心頭,誘惑著他。對於他來說,這裡簡直就是在家門口了!
可是,如果我跑了,會不會連累別人呢?
遠處,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這個身影瘦瘦小小的,似乎有些眼熟。索戈瞇著眼睛仔細看著,那人影越來越近,索戈目瞪口呆:「伊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