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信小心翼翼地上了樓,周圍萬籟俱寂,只有他的一顆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動著。
自從來到這丁香樓,他一直都在柴房裡劈柴,早已累得筋疲力盡。本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卻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
如果僅僅是一般的吵鬧,他這位御史大人才懶得管呢,可偏偏這裡面有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那聲音哭喊著,把他的心都給揪疼了。
接著,他聽到幾個老婆子的高聲叫罵,聽到籐鞭破空的呼嘯聲,以及打在皮肉上的脆響。他氣憤至極又心痛萬分,想著那個美麗的女子,便再也睡不著了。
現在,那幾個老婆子打完了人,應該好好睡一覺了吧?就算不睡也沒關係,我堂堂高昌國御史,又豈能怕你們這幾個老婆子?這麼一想,一股豪氣頓時在胸中升起,他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直奔樓上而來。
一切都很順利,一直走到門前,都沒碰上什麼人。
歡信心中暗喜,或許今天晚上,我可以帶著她逃走……
「伊塔。」他輕輕推開門,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
伊塔抬起頭來,看到他,也有些意外:「大人,怎麼是你?」
歡信大喜,他第一次有機會單獨跟伊塔說話,而且看起來,這女子不再是以前那般冷若冰霜的模樣了。
「伊塔,你怎麼樣?身上痛不痛?」他小聲問道。
伊塔垂下頭:「沒什麼,謝謝大人關心。」
歡信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看著這女子身上的道道鞭痕,心痛至極:「唉,我來遲了,累你受苦……」
說到這裡,竟有些哽咽,伸手便去撫摸傷處。
伊塔皺著眉頭,趕緊躲開了。
「謝謝大人關心,」她輕聲說道,「請大人別動手動腳的好嗎?」
「伊塔,」歡信洩氣地說道,「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的,你還這樣。」
「多謝御史大人,」伊塔神情冷淡,還是這句話,「如果大人救伊塔的目的是要得到伊塔,那麼伊塔只好不領大人的情。因為,這份情太貴了。」
歡信苦惱萬分:「伊塔,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大人的話,伊塔不信,」這女子聲音很低,卻很堅決,「大人拿什麼來證明自己呢?」
「證明?」歡信一拍胸脯,「我冒著生命危險到這裡來,不就是證明嗎?」
伊塔搖了搖頭:「這裡沒有生命危險。大沙漠裡,伊塔身陷流沙時,大人就沒有出手。」
歡信沒想到她竟然提起此事,臉立刻脹得通紅,說話的聲音也結巴起來:「我……我不是叫……叫赤離……去救你了嗎?」
「如果赤離不來呢?」伊塔反問道,「我們三個不都死了嗎?」
歡信頓時噎住。
「我,我是沒有……」他沮喪地說道,「當時,就算我上去了,也……也是……沒用的,救不了你們,只能白白送死。」
「我知道,」伊塔平靜地說道,「伊塔絲毫沒有責怪大人的意思,只是在想,我師父和道誠師兄明明也知道這個道理,可為何他們就沒有絲毫的猶豫?道誠師兄可以為師父死,而我的師父……」
她頓了一下,抬頭說道:「他是天生的慈悲,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他都不會放棄的!」
「我是不能跟法師比,」歡信歎道,「你不也一樣?我掉進沼澤泥潭的時候,你也無動於衷!」
說到這裡,這位御史大人突然覺得心中一陣酸楚。
伊塔卻笑了笑:「不錯。這證明了我不喜歡大人;大人也一樣,證明了你不喜歡我。」
「不是這樣的!」歡信急得額頭冒汗了,「我喜歡你!但我,我,我當時……」
他在想,如何解釋自己當時的行為呢?
其實這很好解釋——不錯,這個女子是自己喜歡的,就像是面對一件新奇的東西,很想得到她,只不過這種愛還沒到超越愛自己生命的程度。
僅此而已。
「伊塔,」思忖片刻,歡信終於長歎一聲,道,「雖然,我對你的愛,可能及不上玄奘法師,可他畢竟是個僧人啊!」
「大人錯了,」伊塔幽幽地說道,「師父並不愛我。在這一點上,大人超過他。」
歡信深感意外:「他……他不是……不是……肯為你死嗎?」
「他肯為所有人死,」伊塔有些傷感地說道,「我在他的心中,只是芸芸眾生之一,沒什麼特別的。」
歡信沉默了,伊塔也不再說什麼,空氣變得沉寂起來。
「算了,不說這些了,」歡信終於擺了擺手,「我是來救你的,咱們一起走吧。」
「沒用的,」伊塔無奈地搖頭,「走不脫的。」
「怎麼走不脫?」歡信冷笑一聲道,「這裡既不是皇宮內院,又不是深牢大獄,一個小小的妓院酒樓而已,能有什麼了不起的防範措施?」
剛說到這裡,忽聽伊塔喊道:「大人小心!」
歡信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躲避,頭上便被一件不知名的東西重重地敲了一下,雖然沒有昏迷,但也禁不住痛得眼冒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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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回過頭來,卻見一個老婆子滿面寒霜地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拿著一把掃帚疙瘩。
剛才打他的東西居然是這個掃帚疙瘩!
歡信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老婆子卻難得地笑了一下:「我已經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了,本來還想再等一會兒的,不過,你既然打小兒就缺乏教養,看不起人,那我就先代你娘教訓教訓你吧。」
說罷,手中的掃帚疙瘩又招呼過來。
歡信心中氣極——這個妓院裡的老婆子,居然說我這堂堂的御史大人缺乏教養?眼見那掃帚疙瘩已到跟前,他來不及多想,趕緊一縮身,躲了開去。
那老婆子「咦?」了一聲,道:「你還會點功夫?」
嘴裡這麼說,手上可不慢,掃帚疙瘩再次掃了過來。
歡信擔心傷著伊塔,趕緊跳下了樓,老婆子立即追了下來。
歡信雖說會點功夫,但也有限得很,這老婆子看起來年紀不小,動作卻很機敏,他左躲右閃,竟然找不到一個還手的機會。不一會兒,臉上便被這根掃帚疙瘩掃到了好幾下,雖說沒受什麼重傷,卻也疼痛難忍,著實狼狽不堪。
「大人!」伊塔扶在欄杆上,緊張地喊道,「你快跑吧,你打不過她們的!」
這話其實很沒有邏輯性,既然打不過,又如何能跑得掉?但歡信心裡還是升起一股甜蜜的感覺,自從認識這女子以來,還從未見她這般為自己緊張呢。
他想起上次在那個沼澤地裡,他差一點陷身泥潭,也沒見她有什麼反應。這會兒能得到她的關心,就算死了也值了。
「喲,大半夜的,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女子甜膩膩的聲音傳了過來。
幾個老婆子立即停了手,垂手而立:「姑娘。」
達米拉走到滿臉傷痕的歡信面前,微笑著打量著他:「御史大人,你這是怎麼了?」
歡信擦了擦臉上的血和汗,心中頗為尷尬。如果打他的這幾個人是身材高大的壯漢;或者就算是女子,也要年輕力壯些才好;就算是老婆子,哪怕她用點像樣的東西,至少是件兵器,偏偏她手裡拿的,是那麼一把破掃帚疙瘩!
唉,堂堂高昌國御史大人,被一把掃帚疙瘩打得狼狽不堪,實在是奇恥大辱啊!
達米拉臉上的笑容顯得很輕鬆,心裡卻也有些為難,如果那和尚是真的大唐法師,那麼這位高昌特使十有**也是真的了。高昌國雖然不能跟大唐和突厥這樣的巨無霸比,但在絲綢之路的綠洲國家中,卻也極為重要。自己雖然憑著美貌而身份特殊,但畢竟是一個平民女子,可不要闖禍才好。
想到這裡,她對那老婆子說:「這位先生可是我請來的客人,你們怎可如此對待?趕緊道歉了。」
「是,姑娘。」那老婆子立即來到歡信面前,欠身朝他行了個禮。
「哼!」歡信心中忿然,把頭扭了開去。
「大人就不要生氣了嘛。」達米拉依舊笑著,將手臂搭在歡信的肩上,歡信頓時渾身都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來人哪,」達米拉回頭喊道,「給這位尊貴的客人安排一間上好的房舍,算是我的補償了。」
「是。」又有幾個人立即應聲。
歡信驚訝地看著那些人,心想,這達米拉,看來還真不能小瞧了呢。
「好了大人,」達米拉依然靠在他的身上,那聲音真是甜死人不償命,「你看,天都快亮了,我陪你去安歇吧。」
歡信朝樓上看了看:「你們……不能為難伊塔姑娘。」
「大人可真是個情種。」達米拉笑道,「你就放心吧。」
歡信不由自主地跟隨她離開了這裡。
望著這位御史大人的背影,伊塔輕輕歎了口氣,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將憂鬱的目光轉向窗外——師父,你現在在哪裡呢?
玄奘於昏迷之中感覺到有一股清涼的甘泉注入口中,這些甘泉緩緩流入臟腑,使他體內那種燒灼的感覺減輕了不少。
又有一點水注入進來,他輕輕哼了一聲。
「大人,他快要醒了。」一個聲音輕聲說。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個搖搖晃晃的世界,周圍的一切都顯得模糊難辯。
這是什麼地方?我還在小木屋裡嗎?那些蠍子呢?難道,它們都被我壓死了?
長這麼大,他還從未殺過生,這次雖然也不能算是殺生,可一想起他跌倒時,雙手按在那些蠕動的東西上的感覺,那「嘎嘎吱吱」的聲音,他的心還是顫慄不止。
一個面孔湊了過來:「感覺怎麼樣?」聲音很溫和也很熟悉。
這人是誰呢?玄奘極力辯認著,但他的眼睛還很模糊,頭腦又實在是昏昏噩噩,除了那些可憐又可怕的蠍子,別的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又問。
他沒有回答,他感覺自己就是想說話,也需要耗費很大的力氣。何況,這個人是誰都沒有搞清楚,實在沒必要回答他的問話。
那人的臉又往他跟前湊了湊:「你聽說過玄奘嗎?」他嚴肅地問。
聽到這個名字,玄奘的腦中頓時
一片清明,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湧了出來——眼前的這個人不就是城官嗎?
而且,此時城官手中拿著的,正是自己的戒諜。
「阿彌……陀佛……」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輕輕說道,「貧僧……就是玄奘……」
「你說你就是玄奘,」城官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問道,「可有什麼證明麼?」
「檀越……手中之物……就是……證明……」他喘著氣說。
城官看了看手中那卷精緻的戒諜,點了點頭:「不錯,這東西要想仿造一件確實不易,但要劫奪起來卻容易得很。」
玄奘閉上眼睛,心中苦笑,現在,就連高昌御史歡信都被說成是假冒的,自己還有什麼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呢?
喘了幾口氣,他輕聲說道:「如果……貧僧……身體恢復,可以給……你們……講一次經……」
城官點了點頭,他已經開始相信這個僧人了。
玄奘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哪知雙手剛一接觸床面,就痛得再次昏迷過去……
好容易將歡信打發了,達米拉正準備去睡個回籠覺,一扭頭,卻被一張熟悉而又厭惡的臉撞了個正著。
「嘿嘿,我來了。」胖胖的珠寶商點頭哈腰,臉上帶著猥瑣的笑容。
達米拉一見到他,就覺得有些反胃。
「賽裡茲,」她不耐煩地說道,「你不是沒錢了嗎?又來這裡做什麼?」
「我昨天沒錢,不代表今天也沒錢啊,」賽裡茲笑著拍了拍鼓起來的腰間,道,「我今天來,是給你的新姑娘開苞的。」
「哦?」達米拉轉過臉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我這裡的新姑娘,可是很貴的。」
「知道,」賽裡茲笑道,「好東西不怕貴,您就開個價吧。」
達米拉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商人,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她笑了笑,優地說道:「那就,兩百金吧。」
說著話,她那迷人的臉上始終帶著無害的笑容。行者玄奘:.
「你說什麼?」賽裡茲的眼睛一下子鼓了起來,「我賣她才得了一百金,你居然要用兩百金為她開苞!你……你……」
「怎麼了?」達米拉笑道,「我買她可不止花了一百金,還賠上了不少力氣呢。別的不說,光說那官衙之中,那麼可怕的地方,誰沒事願意去啊?」
你那小木屋才可怕呢!賽裡茲心裡想著,嘴裡卻沒敢說,只說道:「可……可是,我記得,你這裡的姑娘沒這麼貴啊。」
「這個例外,」達米拉道,「而且對你也必須例外,誰叫你是她阿爹呢?」
「哎喲!」賽裡茲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阿爹是假的。」
「是嗎?」達米拉看著他道,「我還真不知道啊,你昨天有跟過說過是假的嗎?如果我知道你是假的,我才不會去官衙給你作偽證呢!為了這個姑娘,你可是害了不少人呢。就說那個和尚……」
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了下來,小木屋中那個被蠍子團團圍住卻依然平靜端坐的僧人,又浮現在她腦海中。她記得當時的他,週身被月華籠罩著,彷彿披上了一層佛光,有那麼一瞬間,她居然被他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