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馬隊已經收拾好,可以啟程了。玄奘對賽裡茲道:「檀越跟我們一起走吧。」
「可是,」賽裡茲仍坐在地上,苦著臉說道,「我的貨物全都損失了,我可怎麼辦吶?」
一面說,一面竟放聲大哭了起來。
「哭什麼?」索戈從他身邊走過,厭惡地說道,「你不是還有這些珠寶嗎?」
「就剩這麼一點兒了……」賽裡茲說著,從衣袖裡取出一些珠寶,和玄奘還給他的放在一起,這都是他最寶貝的東西,在風暴中也沒捨得扔掉。
「可惜,還是掉了很多啊!」商人一面說一面哭,眼淚落在這些寶貝上面。
看他這個樣子,道信突然想逗一逗他:「我說,這位檀越啊,我師父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也應該表示一下?」
「道信!」玄奘喝道。
道信調皮地沖師父眨眨眼。
「可不是嘛,」索戈也在一旁冷笑道,「別的不說,就衝你剛才喝下去的那大半袋水,也值好些金子了。」
賽裡茲果然呆住了,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寶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玄奘再次搖頭,這一路之上,他見過不少商人,大多數都很可敬,他們是真正的沙漠勇士。而像這樣見利忘義的還真是頭一回碰上。
「走吧,」他轉身說道,「天黑之前,我們必須找到宿營地。」
遠處的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了一座城池,一路上都苦著個臉的賽裡茲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那就是秣和城!」他指著遠處的城池,眉飛色舞地說道,「到了那裡就好了!我有一個女人在那兒,她有的是錢!可以借給我。」
道信忍不住譏諷道:「檀越可真有出息,找女人要錢。」
「這叫本事!你明白嗎?」賽裡茲非但不覺得臉紅,反而頗為自得地說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從一個絕色女子那裡要來錢的。」
歡信差點沒笑出聲來——絕色女子?就憑你?
道緣奇怪地問道:「檀越不是還有很多珠寶嗎?又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何必去找女人要錢?」
賽裡茲抱住珠寶,道:「這些都是我的心肝寶貝,是我拿命換的,怎麼能用做本錢?」
「是嗎?」道信淡淡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兒子是你的心肝寶貝呢。」
「二師兄你說錯了,」道通接口道,「人家是把這些心肝寶貝當兒子。」
道信輕哼一聲,他還在為失去塞羅這個新結識的夥伴而感到難過。
城池雖近在眼前,但真要走起來,沒有幾個時辰的工夫是不行的,何況半夜三更,就算走到了,城門也不會開。
所以,他們還是要先找地方宿營。
繁星滿天的時候,終於發現了一片小小的綠洲,此處距城池已不太遠,總算可以紮營休息了。
幸運的是,馬隊的三頂帳篷還剩下兩頂,其中包括伊塔的那頂小帳篷。而那個大帳篷雖說有些損毀,修補一下還能用。
看來今晚,所有的男人都必須擠在那頂大帳篷裡睡了。
「呼∼」安歸喘著氣道,「看到綠色,就覺得世上再沒有比它更好的財富了。那些金銀珠寶又算得了什麼?」
說到這裡,他瞥了賽裡茲一眼。
歡信卻搖搖頭,有些憂鬱地對玄奘道:「咱們的大綾都沒了,到時候,不知道還能拿什麼獻給葉護可汗?」
「信件不是還在嗎?」玄奘從懷裡取出高昌王寫給葉護可汗的信。
「法師您是有所不知啊,」歡信歎道:「高昌在西域是個像樣的國家,但在西突厥可汗的眼裡,什麼都不是!光有信件沒有禮物,大汗睬都不會睬咱們的!再說,他又不信佛教。」
「大人不必憂慮,」玄奘道:「中原有句話,叫做『路到橋頭自然直。』只要人活著,比什麼都好。」
「就是啊,」道緣在一邊心有餘悸地說道,「那麼大的妖風,我們的命都差點沒了,還大綾呢!」
玄奘看著道緣:「你,還有道通,有沒有謝過帕拉木昆的救命之恩?」
兩個小沙彌趕緊起身,對著帕拉木昆合什行禮,恭恭敬敬地謝道:「多謝檀越搭救之恩。」
帕拉木昆忙揮舞著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連聲說:「不謝!不謝!」
「你該受他們一拜的,」玄奘輕歎道,「我在瓜州等地,曾見過很多商人,他們都說,初時非常迷戀財富,但當他們在大漠裡走上幾遭,經歷了生死之險後,看待財富也就平淡得多了。」
「我知道,師父!」道緣又跑回師父身邊說道,「好多商人都信佛,他們每天早晨起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菩薩,祈求菩薩保佑他們平安,發財!」
「也不完全是為了求菩薩保佑自己,」玄奘道,「更重要的,是為了給自己一顆清淨心。」
說到這裡,他回過頭來看了看那些手力:「諸位以後回家,或許也會去做生意。這沒有什麼,只要以清淨心積累財富,以菩提心使用財富,菩薩定會保佑你們衣食無缺的。」
「法師說的是。」幾個手力說道。
道信偷眼看了看坐在不遠處唉聲歎氣的賽裡茲,
輕哼一聲道:「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顧,光想著錢,下半輩子守著錢過,又有什麼味道?」
「小師父你這就不知道了,」賽裡茲突然站了起來,嘻嘻笑道,「我可不是一個人。塞羅只是我的一個兒子,我在很多國家都有女人,她們為我生了好幾個兒子。」
聽了這話,道信不禁一怔,想起塞羅說的,半年前才見到阿爹,想來他的阿媽也只是賽裡茲眾多女人之一了。而賽裡茲這個傢伙就因為許願說,要給塞羅找個大唐媳婦,他阿媽才放兒子走的。
想到這裡,道信又不禁為那個不知名的女人而感到難過,她現在一定正望眼欲穿地等著兒子回家吧。
「還有啊,」賽裡茲看著發呆的道信,恬不知恥地說道,「有了錢,就會有更多年輕漂亮的女人投到我的懷裡,心甘情願地為我生更多的兒子。你說錢不是很有用嗎?」
道信目瞪口呆。
「我先去睡了。」伊塔再也聽不下去,站起身來。
賽裡茲的眼睛盯著伊塔離去的背影,口水差一點流出來。
伊塔穿著寬寬大大的手力服裝,身段早已被掩蓋起來,但賽裡茲還是能夠感覺到一種擋也擋不住的女性魅力。
真是奇怪,在這支由和尚帶領的馬隊裡,居然還有一個女人?
「喂喂喂!你看什麼呢?」歡信見他眼珠子瞪得溜圓,不高興地說道。
賽裡茲也不理他,眼睛還在伊塔身上。直到看她進了小帳篷,這才戀戀不捨地把目光收了回來。
「你們……還帶了個女人?」他用力嚥了一口唾味,顫抖著問玄奘。
「眼睛不大,眼神兒倒還不錯。」索戈小聲嘟噥了一句。
「我還以為檀越的眼睛只能看到黃金珠寶呢。」道通也笑道。
「小師父說哪裡話來?」那商人道,「我活了五十多歲,要是連女人都看不出來,那不就白活了嗎?」
「我看你現在就是白活了!」道通說。
「道通,」玄奘並不想讓他的小沙彌們學會罵人,把話接過來道,「都這麼晚了,還不累?去睡吧。」
「是,師父,弟子正想去睡覺呢。」有這麼個討厭的傢伙在場,一向喜歡熱鬧的道通也不願意呆在這裡了。
「等等,我也去!」道緣也站了起來。
接著,手力們也都陸續進入那頂大帳篷,火堆旁只剩下玄奘、道誠和賽裡茲三人。
「檀越,」玄奘望著賽裡茲說,「我們沒有多餘的帳篷,今晚,只能委屈你跟大家擠在一起了。」
「好說好說,」賽裡茲忙說道,又看了一眼道誠,「這位小師父,你怎麼還不去睡啊?」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管那麼多閒事幹嘛?」道誠對他顯然是沒什麼好語氣的。
「這個……」賽裡茲乾笑了一聲,一雙眼珠子滴溜溜亂轉,「嗯,我有些話,那個,想跟你師父單獨談談……」
「有話就說!有……」道誠剛說到這裡,看到師父嚴厲的目光,硬是將後半句嚥了回去。
「道誠,」玄奘平靜地說道,「你也去睡吧。」
「是,師父。」道誠答應一聲,又鄙夷地看了一眼賽裡茲那肥壯的身軀,心想,不是我小瞧你,就憑你,我還真不需要擔心什麼。我師父雖說是個僧,對付你這頭豬也足夠了。
想是這麼想,可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走到兩頂帳篷之間,便坐了下來,目光依然望著這邊。
反正我坐在這裡,又聽不見你們說話,這總可以了吧。
「師父,」賽裡茲見道誠一走,忙將玄奘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道,「我想跟你做一樁生意。」
「生意?」玄奘奇怪地問,「檀越的貨不是都沒了嗎?」
「這不是還有點珠寶嗎?」商人的小眼睛裡閃動著賊亮亮的光澤,「足夠做一樁買賣了。」
「哦?」玄奘看著他,「不知檀越想交換什麼?貧僧這裡可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不,你們有!」賽裡茲喘著氣說道。
見玄奘目光驚奇地望著他,賽裡茲倒笑了笑,說道:「就是那個女人。」
玄奘大吃一驚:「你說什麼?!」
賽裡茲「嘿嘿」乾笑了幾聲,既然說了個開頭,他的語氣也自然變得流暢了許多:「師父,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我看女人,一向都是很準的!她還是完璧之身是不是?可惜師父您不會打扮她,讓她成天穿著那身骯髒的男人衣服,唉,真是暴殄天物啊!要是把她交給我來打扮,保管讓她光彩照人!」
說到這裡,他的一雙小眼睛在夜色中發著亮亮的光。
「美麗不能當飯吃,」玄奘淡淡地說道,「打扮得漂漂亮亮當然好,可如果被馬賊盯上,後悔就晚了。」
「誰說美麗不能當飯吃?」賽裡茲的小眼睛裡迸發出狂熱的光彩,「在這絲路上的有些國家,美麗的女人是最值錢的!」
剛說到這裡,他趕緊收了口,乾笑道:「不多說了,師父。您放心,我是個生意人,肯定不會像馬賊那樣,幹那些個雞鳴狗盜的勾當。咱還是老老實實做生意吧,師父您就開個價,把她賣給我,如何?」
「對不起,」玄奘冷淡地說道,「檀越
是生意人,貧僧不是。」
說罷,扭頭就走。
「唉唉,別走啊!」賽裡茲急了,上前一步,一把扯住玄奘的衣袖。
「還有,」玄奘被他拉住,索性停住腳步,又補充道,「在檀越眼中,伊塔是個值錢的貨物,但在貧僧眼裡,她不是。」
「師父您就別開玩笑了,」賽裡茲賠笑道,「在這絲路之上,女人向來都是和玉帛連在一起的。不是貨物又是什麼?」
「是嗎?」玄奘冷冷地說道,「在中原地區,只聽說過白馬非馬的典故,還未曾聽過女人非人這一說。」
「什麼……白馬非馬?」賽裡茲有些發蒙。
玄奘也懶得跟他解釋,只將自己的態度重申一遍:「她是貧僧的一個俗家弟子,是一個人。」
「師父何必那麼死心眼呢?」賽裡茲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防止他再走,口中還在爭取道,「你帶著她,還不夠麻煩的。一個出家人,帶著個漂亮女人走路,人家會怎麼想?要麼以為是你拐來的,要麼就當作是姦情!萬一有人給你報了官,可就得不償失了。何況這路上又不太平,早晚也得被馬賊搶了去!」
玄奘被他拉住,脫身不得,便站住腳,淡淡地說道:「檀越還請放手,我徒弟就要過來了。」
賽裡茲嚇了一跳,往遠處一看,果見道誠正朝這邊慢慢走來,他趕緊鬆開了手,道誠也便停下了腳步。
「既然是這樣,」玄奘繼續剛才的話題,「檀越帶著她不也一樣麼?」
「我和師父不一樣,」賽裡茲信心滿滿地說道,「走到前面的城鎮,我就會將她脫手!我認得那裡的城官。更何況,我是個俗家人,我可以跟買主說,她是我的女兒,我急等著錢用,才不得不賣的,誰也不會說什麼的!」
「是嗎?」玄奘看著他的眼睛,「檀越剛才說,她很值錢?」
「嗯,還……還行吧,」賽裡茲轉動著兩隻精明的小眼珠,急急地解釋道,「不過師父,您可不能把她帶到城裡賣,沒聽說有和尚賣女人的!也就是在這大漠裡,才會有像我這樣的老實商人跟您做這個買賣,換成別人,早動手搶了。」
「這麼說,貧僧應該覺得很榮幸了?」
「是啊,」賽裡茲恬不知恥地說道,「我雖然也是為了掙錢,可也是一片好心為師父著想啊。」
「多謝了,」玄奘冷冷地說道,「可是貧僧已經說過,她是我的弟子,不是一件貨物。更何況,她還有親生父親,貧僧之所以帶著她,就是受她祖父囑托,要將她帶到她父親身邊。所以,只能讓檀越失望了。」
說到這裡,他轉身就走。一來胸悶得很厲害,很想找個清涼地方歇歇;二來,他實在是不想再跟這個「老實」的商人說什麼了。#~&妙*筆\*閣?
「哎,師父別走啊!」賽裡茲還不死心,在他身後喊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啊,咱再商量商量不行嗎?」
走近帳篷時,道誠迎了過來。
「師父,」他小聲問道,「那傢伙跟你說什麼呢,那麼半天?」
「沒什麼,」玄奘道,「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去睡?」
道誠笑笑:「那傢伙一肚子鬼點子,師父您又大病初癒,所以弟子不大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師父哪會那麼沒用?」
師徒二人有說有笑,結伴入帳。帳內迎接他們的,是一片震天動地的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