紜姝呆呆地看著玄奘,隱隱聽到身後傳來竊竊的議論聲:
「天哪!我昨天怎麼沒發覺,他竟然如此英俊!」
「如何?」龜茲王妃阿依那面露得意之色,「我早看出來了!早跟你們說過,這位大唐來的法師不是凡人,不能小覷了他,你們還不信呢!」
玄奘當然不知道這些宮中貴婦們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面對著無數道艷羨的目光,他有些吃驚,一時竟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麴泰哈哈大笑,道:「大師真是威儀不凡哪!歇息得可好嗎?」
玄奘合掌道:「多謝大王厚愛,玄奘歇息得很好。」
這時太妃也已從驚愕中清醒過來,高興地說道:「不愧是大唐來的高僧,穿上這件法衣,活脫脫就是佛陀轉世啊!」
「是啊,」宇王妃也接口道,「此真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大師就穿著這件法衣登上法壇,哪怕就是坐著不動,也管教所有的人都不能不打心眼裡敬服!」
玄奘有些尷尬,在他看來,皮相本來就是空的,至於衣服什麼的就更空了。講經要人敬服,靠的是殊勝的佛法和嚴密的邏輯,豈可靠漂亮華貴的衣裝?他實在不明白這些女人家,為何對衣著如此看重?
卻聽太妃話鋒一轉,接著說道:「只可惜,我們這些宮中女子,不能前往寧戎寺道場聽經,見不到大師講經的風采了。」
言語之中頗為遺憾。
「就算能去,那《仁王經》我們也是沒多大興趣聽的,」宇王妃笑著走向高昌王,請求道,「大王,您看能否請法師在宮中專門為我們這些女眷講上一部經呢?」
麴泰尚未答話,太妃已接上了口:「若是這樣,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嗯,泰啊,你看是不是再過上幾天,等法師的身體大安了才好安排呢?」
「我看奘師現在的精神就挺好,」坐在紜姝身邊的阿依那王妃接口道,「我也很想聽大師講經說法呢。大王,您就叫大師在宮中為我們單獨講一卷經吧。」
說罷,一個媚眼朝法師拋了出去。
見她如此,年紀稍大些的烏姆王妃不屑地撇了撇嘴。
「沒問題!」麴泰顯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王妃們的暗鬥,高興地說道,「既然母親傾慕法師講經,眾位愛妃又願隨喜,難道奘師還不肯弘法嗎?是不是啊,大師?」
玄奘覺得尷尬極了,偏偏一時還找不出好的拒絕理由。
這時有人供上齋來,麴泰便請玄奘共進早餐。
玄奘鬆了一口氣,總算不用應對那些奇怪的女人了!
齋供全部是中原菜色,看上去極為豐盛,玄奘心中甚是過意不去:「大王,玄奘只是個行腳僧人,齋食越簡單越好。」
「法師說哪裡話來?」麴泰道,「就算是把整個高昌國最好的食物都拿來供養大師,也不為過啊。」
「正是,」張太妃又搭上了話,「從長安到高昌,這一路上天高雲絕,沙漠遙阻,磧路艱難。真不知大師一個人,是怎麼走過來的。便是那活佛在世,只怕也難以辦到吧?」
「就沖這個,我們也該好好地供養大師。」宇王妃也說道。
「是啊,這也是我們的福報。」那個頗有幾分媚氣的阿依那王妃道。
這時兩位王子也來了,以弟子之禮拜見了師父。
「乖孫兒,來一起用齋吧。」太妃慈愛地招呼兩位王子坐下。
「王兒來的正好,」麴泰對玄奘說道,「城西的寧戎寺乃是皇家道場,極具莊嚴氣象,法師就在那裡為兩個皇兒授戒吧。」
「一切全憑大王安排。」玄奘合掌道。
「受戒?受什麼戒啊?」公主紜姝很是好奇。
「菩薩戒,」麴智湛得意地說道,「玄奘大師剛剛收了我們兩個做弟子。」
「我也要拜大師為師,」紜姝拉住父王的手,撒嬌地說道,「父王,讓紜姝同兩位哥哥一起受菩薩戒吧!」
「好啊,」太妃高興地說道,「正好,我這老太婆也隨喜再受一次戒。還有你們幾個,也願意一同受戒嗎?」
她把臉轉向了身後的幾個王妃。
「願意!」女眷們一起點頭。
麴泰撫掌大笑:「好好好!現在,我這一大家子可都是大師的弟子了!」
看來這高昌國雖有很多地方與漢地相通,卻也有著西域地方特色,飲食時男女共座,絲毫不知避諱,這也罷了,拜師受戒居然也一窩蜂,不僅不分男女,連輩份也不曉得排排。
玄奘本能地感到自己不宜居住宮中,當即起身,向高昌王請求道:「大王,玄奘自幼生長於佛寺之中,習慣陪伴於青燈古佛之側,能否先去寺院看看?」
「法師不必著急,」麴泰擺手道,「且先用齋。齋罷,泰自當親自引路,帶法師前往寧戎寺。」
「多謝大王。」玄奘合掌道。
寧戎寺就在王宮邊上,出宮門走不多遠就到了。
麴泰陪伴玄奘來到寺中,一位花甲之齡的老僧站到山門前迎接。
「這位是彖法師,」麴泰向玄奘介紹道,「早年曾經留學長安,善知法相,乃是我高昌國中難得的高僧。」
「弟子玄奘見過大師,」玄奘恭敬作禮道,「弟子年輕識淺,還望大師多多指教。」
「阿彌陀佛!」彖法師忙還禮道,「那是大王的謬讚,老衲怎麼敢當?早就聽聞奘法師在涼州講經說法,萬人空巷,盛況空前!今日得見,果然是靈根深具,名不虛傳啊。」
高昌王哈哈大笑:「我看二位大師都不必過謙了,咱們一起坐下來,聽奘法師講講這一路上發生的趣事如何?本王想,這些故事定然新奇至極、驚險至極啊!」
「其實也無甚新奇驚險之處,」玄奘平和地說道,「這一路之上,全靠佛陀與菩薩的加被,眾位僧俗同修的相助,玄奘才得以順利走到這裡。」
三人說著話,進入到一間寬大的禪房裡,在鬆軟的氈墊上各自坐下。一個小沙彌獻上茶來。
「弟子真是羨慕法師,」麴泰感慨地說道,「身處世外,便如清風明月一般,無煩無惱,無掛無牽。哪像弟子這般,每天早晨一起來,就是一大堆煩惱的事情!」
玄奘道:「凡人來到世間,煩惱便已相隨,不管是帝王還是百姓,都沒有什麼不同。說起來,煩惱皆由心生,其本質都是一樣的。」
麴泰道:「弟子早知法師智慧超群,定有妙論,但不知如何才能消除煩惱呢?」
玄奘答道:「如果大王想要消除煩惱,只怕會帶來更多的煩惱。」
麴泰怔了一下:「佛陀有那麼多的法門,難道也無法消除煩惱嗎?」
「不錯,」玄奘徐徐說道,「佛有八萬四千法門,對治八萬四千煩惱。但這不是消極療治,而是將煩惱轉化為菩提。因為,任何煩惱都會帶來一次覺悟,一次啟發,一點智慧。所有的煩惱都是智慧的根芽,所有的智慧都是煩惱結出的華果。如果我們過的是無煩惱的人生,那麼也必然是無智慧的人生。」
聽了這話,麴泰驚訝地問道:「難道,我們不需要破除煩惱嗎?弟子實在不明白,還請法師開示。」
玄奘道:「對於有慧心的人來說,他總能在煩惱中找到智慧。為了治癒更多的煩惱,因此產生更深的智慧。」
聽到這裡,一旁的彖法師忍不住問道:「那就是說,還是必須先破煩惱、斷煩惱、捨煩惱,才能夠求證菩提。法師是此意嗎?」
「不,」玄奘道,「若認為只有捨斷煩惱方可求證菩提,只會使人生出分別之心來。事實上,煩惱即是菩提,此二者的實性是不二如一的。」
麴泰還是不信:「煩惱與菩提不二如一,那麼似泰這般煩惱多多之人,豈不是早就成佛了嗎?」
玄奘道:「佛在《華嚴經普賢行願品》中說:牛飲水成乳,蛇飲水成毒;智學成菩提,愚學為生死;如是不了知,斯由少學過。也就是說,煩惱只是像水一樣的東西,有智慧的人因它而覺悟,無智慧的人因它而入生死。就如同牛喝了水化為醍醐,而蛇喝了水則變成毒汁一樣。」
聽了這番話,麴泰竟似若有所悟。
「煩惱與菩提的本性毫無二致,」玄奘接著說道,「迷於事理則成煩惱,悟於事理就化為菩提。」
「阿彌陀佛!」彖法師感歎道,「法師此言,令老衲有醍醐灌頂之感。」
看到麴泰還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玄奘問道:「大王昨夜對玄奘說,這段日子一直都在看《仁國護國經》?」
「正是,」麴泰忙道,「泰正想向法師請教這部經呢。」
玄奘道:「此經中云:菩薩未成佛時,以菩提為煩惱。菩薩成佛時,以煩惱為菩提。何以故?於第一義,而不二故,諸佛如來,乃至一切法如故。大王記得這句話嗎?」
「當然記得!」麴泰道,「只是泰一直不解其義。」
「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煩惱與菩提並無二致。」
說到這裡,玄奘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位與佛有緣的君王:「大王若是真能明白煩惱與菩提不二如一的道理,便可以更積極的勇氣來面對人生,用更清明的靈思來承受煩惱。真正體驗到最淨、真我、妙藥、常住的無上菩提。」
「阿彌陀佛,」一聲蒼老而又洪亮的佛號聲驟然傳來,「法師之言差矣!」
玄奘驚訝地回頭,卻見一位鶴髮童顏的老僧自門內走出。看年紀,已有八十歲上下。
「國統王法師!」麴泰高興地站起身道,「原來你在這裡,為何不早些出來相見呢?」
「回大王,」統法師不卑不亢地合掌道,「老衲年紀老邁,適才身體有些不適,所以沒能及時出來見駕。萬望大王恕罪。」
「哪裡哪裡,」高昌王寬和地笑笑,「大師乃龍天師表,泰只是一介凡夫,怎敢勞動大師?只是,今日有大唐法師至此,智慧廣博,講解經論,實令泰茅塞頓開!大師難道也不想見見嗎?」
統法師的目光早已落在了玄奘身上:「這位,就是大唐來的玄奘法師嗎?」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弟子正是玄奘,拜見國統王法師。」
「法師不必多禮,」統法師淡淡地說道,「適才聽法師所言,煩惱與菩提並無二致,那麼學佛之人也就不必修惑斷惑了。」
玄奘道:「所謂修惑斷惑,那要看怎樣修,怎樣斷。」
「當然是依佛所說,明瞭四諦之義,方可斷惑。」統法師道。
「那只是上座部佛教
的修法,」玄奘道,「當上座部的行者們為修惑、斷惑而取涅槃之時,大乘菩薩卻甘願投入惑中,為濟度眾生,利益有情,情願不斷煩惱。是以在菩薩看來,煩惱正是菩提。菩薩在煩惱中鍛煉智慧、廣發悲心,以濟眾生。」
統法師面有怒容:「法師的意思是說,當我們遇到煩惱的時候,只需隨順於煩惱,就是菩提了?」
「當然不是,」玄奘道,「隨順於煩惱自然不是菩提。只有心不染著,能轉煩惱為智慧的才是菩提。」
統法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法師這麼說,可有聖言量來做證明嗎?」
「聖言量」通常指的是聖人所說的話,也就是被人們公認為是真理的,不需要證明的話。對於佛門弟子來說,當然是指佛說過的話。
玄奘回答說:「有。《法集經》中,一位奮迅慧菩薩問無所發菩薩,什麼是菩提?無所發菩薩說:
「善男子,見我者,名為戲論,此非菩提;遠離我見,無有戲論,名為菩提。
「善男子,著我所者,名為戲論此非菩提;遠離我所,無有戲論,名為菩提。
「隨順老病死者,名為戲論,此非菩提;不隨順老病死,寂靜無戲論,名為菩提。
「慳、嫉、破戒、嗔恨、懈怠、散亂、愚癡、無智,戲論,此非菩提;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無戲論者,名為菩提。
「邪見、惡覺觀、惡願,名為戲論,此非菩提;空、無相、無願,無戲論法,名為菩提。
「而在《大方廣寶篋經》裡,殊菩薩也曾對佛陀的弟子須菩提開示說:譬如陶家,以一種泥,造種種器。一火所熟,或作油器蘇器蜜器,或盛不淨。然是泥性,無有差別;火然亦爾,無有差別,如是如是,大德須菩提!於一法性一如一實際,隨其業行,器有差別。蘇油器者,喻聲聞緣覺;彼蜜器者,喻諸菩薩;不淨器,喻小凡夫。」
聽了這些,統法師頓時呆住了。西域流行的是小乘佛教,像《法集經》、《大方廣寶篋經》這樣的大乘經典,僧人們是很少讀的。但他知道,這些經書是存在的。
彖法師畢竟曾經留學長安,聽得此言,當即合掌道:「阿彌陀佛!奘法師所言甚是!」
這時,兩位王子,以及太妃、王妃、公主等人也都來了,見國王正在與三位法師談佛論經,便都悄沒聲地坐在一旁靜聽。
麴泰朝他的眷屬們點了點頭,又將目光轉向三位法師。說起來,這些法師之間的爭論,即使是常讀佛經的國王也不甚明白,女人們就更是雲裡霧裡了,但她們卻都聽得津津有味。
麴泰忍不住問道:「奘師方纔所誦的這段《寶篋經》,經義是什麼?」
玄奘答道:「回大王,此段經義,簡單地說就是,煩惱是陶土,菩提是陶器。泥土都是一樣的,火也是一樣的。不同的是,菩薩用來盛蜂蜜,而凡夫則用來裝污穢的東西!」
此番解釋通俗易懂,就連剛剛坐下的女眷們也都聽明白了,大家頻頻點頭。
太妃高興地說道:「到底是大唐法師,一出言便不同凡響,也難怪在涼州,那些西域客商們聽法師講經,聽得是如癡如醉呢。」
「對極了!」麴泰一拍大腿,「我也是聽很多人說起玄奘法師的大名,心中仰慕,才一定要將法師請到高昌相見的。如今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所以我們才要跟法師受戒啊。」麴智盛王子道。
「不錯,」麴泰高興地說道,「弟子已經安排御廚,準備全素午齋,待授戒儀式結束,就用來供養諸位大師,也為大唐法師接風。」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麻煩大王了。」
「何麻煩之有?」麴泰爽朗地說道:「大師所信奉的大乘佛法,泰也很傾慕。對了,大師在我高昌國期間,我命全國都吃素如何?」
「好啊好啊!」年輕的阿依那王妃拍手道,「阿依那最近也正想吃些清淡的呢。」
「大王萬萬不可!」統法師趕緊說道,「強迫只會使人對佛法心生反感,只怕大唐法師也不能同意吧?」
說罷,扭頭看著玄奘。
玄奘尚未答話,公主紜姝在一旁不高興地說道:「怎會心生反感?那些肉食我早就吃膩了。」
「可我們想吃肉,」小王子麴智湛急道,「我記得當年皈依時,師父說過,居士是可以吃三淨肉的。」
「皈依師是皈依師,授戒師是授戒師,」公主振振有詞地說道,「你們不是要從玄奘法師受菩薩戒了嗎?我可是聽說,菩薩戒是大乘戒律,是要斷肉的。」
眼見氣氛有些僵,玄奘不禁搖了搖頭。
他自幼修行,傾向於博愛的大乘佛教,對於「食眾生肉」的行為原本就極不喜歡,至於小乘佛徒以食「三淨肉」的名義公然吃肉,則更令他反感。因此,只要條件許可,他願意勸眾生戒肉食齋。但這只是「勸」,而非「命」。統法師方才說:「強迫會使人心生反感。」雖說是站在小乘佛教吃三淨肉的立場上,但這話本身,還是有道理的。
玄奘已經看出,麴泰是個喜歡走極端的君王,普通人極端一些也就罷了,偏偏他是一國之主,因而他的極端更容易以一種強迫和命令的方式顯現出來。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比如此時,若是只命皇宮之內戒肉,那絕對是件功德無量之事,后妃公主等人看起來都贊成,兩位王子雖然愛吃肉,但只要受了菩薩戒,就不難說服。
可是這位君王一句話,命令全國都吃素,卻著實是件頭腦發熱的舉動。高昌畢竟不同於中原,雖然果味較多,蔬菜卻少,全民食素會不會引起饑荒都是個問題。到那時,可就不是什麼「強迫使人心生反感」這麼簡單,而是真的要引發國家動盪了。
想到這裡,玄奘合掌道:「大王,玄奘以為,只要大王崇敬佛法,自然會使民心向善,使殺戳越來越少。至於百姓飲食之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嗯……也好。」麴泰點頭道。
兩位王子聽了這話,全都笑逐顏開。
然而他們還沒高興一會兒,就聽玄奘話鋒一轉,道:「說到菩薩戒,公主方纔所言非虛,此戒乃是大乘律儀,二位王子若受此戒,就當遵從大乘佛教之法,戒食眾生之肉。」
「啊?!」兩位王子當時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