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穆天子傳》雖說是以神話傳說為主體,但神話中也包含著豐富的地理歷史和自然常識,因此玄奘讀得津津有味,沉浸在西域瑰麗神奇的上古史詩中。
他不是穆天子,但和穆天子一樣站在西域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心中當真是浮想連篇。
從這時起,他將親眼見證五萬里西域大地上的明與野蠻,權利與戰爭,陰謀與愛情,浪漫與殘酷。
半個月後,已經回高昌國覆命的高昌特使歡信又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
這一次,他帶來了一支二十餘人的衛隊,數十匹健馬,還有高昌王麴泰的國書和手諭,要求伊吾王立即將大唐高僧送到高昌去!
玄奘不想去,高昌是絲路中線的國家,而他要去的可汗浮圖城位於絲路北線。他不想捨近求遠,繞行高昌。
何況這位高昌王既然能對伊吾國王發號施令,想必也是個梟雄般的人物,這樣的人還是少招惹為妙。
再有就是,從伊吾到高昌需要經過南磧沙漠,而現在的玄奘一聽到「沙漠」二字就膽戰心驚。
沒辦法,實在是被嚇怕了,光一個莫賀延磧就讓他死過兩回,身上的皮膚幾乎完全換了一層。
雖然南磧沙漠沒有莫賀延磧那麼恐怖,但也需要走上六七天,所以玄奘覺得,還是能避就避吧。
但是無垢長老力勸玄奘去高昌。
無垢長老是伊吾人,顯然要比漢僧無塵長老更愛伊吾,也更願意站在伊吾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他不想因為這件事而讓伊吾國遭到麻煩。
他對玄奘說:「高昌國力強盛富裕,西域許多國家惟其馬首是瞻,法師若執意不去,惹惱了國王,小小的伊吾怕是承擔不起,搞不好就會像樓蘭那樣遭遇滅國大禍,而法師的西行之路也必定多有阻撓。」
玄奘正在猶豫,高昌御史歡信已經帶著兩國國王的親筆手諭,來到了他的面前。
「大王已經下令,這一路上安排了多處驛站,準備了數百匹好馬,還有很多大臣們沿路迎候,恭請法師到高昌國講經弘法!」御史歡信的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自豪神情,對玄奘說道。
「多謝王之盛情,」玄奘沉吟道,「可是,貧僧準備在此講經完畢,就取道西北,到可汗浮圖去,與高昌不是一個方向……」
歡信呵呵一笑,道:「法師欲往可汗浮圖,也是可以途經高昌的。再說我王崇信三寶,心慕法師已久,如今得知法師西行,途經伊吾,更是日日翹首以待,盼法師能將法雨灑到高昌,法師又何忍相拒呢?」
玄奘仍在猶豫,他在伊吾這幾天,除讀書講經外,便是向當地商人打探路徑。商人們都說,走蔥嶺一帶必須先取得西突厥可汗的公驗。而欲往可汗浮圖,最佳路線就是出伊吾直往西北,走絲路北線。如若繞行高昌,再往西行就有高山阻路,艱險難行,勢必會有更多的麻煩。
「其實法師根本就沒必要去什麼可汗浮圖,」歡信畢竟是個外交官,已經猜出玄奘此時的想法,「統葉護時常在外遊獵,一年到頭也未必在可汗浮圖呆上幾天,法師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見到他。依弟子愚見,倒不如直接取道高昌,走絲路中段,由高昌至龜茲,再經由疏勒直抵蔥嶺!這段路上的國家與我高昌國均有往來,憑我王的威望,他們都不敢對法師不敬。」
「可是蔥嶺以西呢?」玄奘問道,「沒有西突厥可汗的公驗,只怕難以通過吧?」
「這個大師不必擔憂,」歡信自信地說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庭的姻親之國,我國的長公主嫁給了統葉護可汗的長子,些許小事自然可以解決。」
聽了這話,玄奘暗暗鬆了一口氣。
原本他要去可汗浮圖就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這一路不光是無塵長老,很多人都提醒過他,無論是東突厥人還是西突厥人都不信佛教,信的是波斯的拜火教。這是一種排他性很強的宗教,鼓勵武力征服,與佛教的隔膜很深,信徒們殺害異教徒不但無罪,還有「護教」的功德!
更要命的是,誰也不知道大唐和東突厥什麼時候開戰,只知道必有一戰,而且已經是箭在弦上。
雖說東西突厥向來不睦,而大唐皇帝為確保萬無一失,採取了遠交近攻的策略,主動向更強大的西突厥部稱臣。但再怎麼說東西突厥也是同族同種,大唐與東突厥的戰爭一旦開啟,誰知道西突厥會有什麼想法?
自己一個大唐沙門,於此時冒然前去見統葉護可汗,情況實難預料。
現在,天上掉下個高昌王,既與西突厥的統葉護可汗有所交往,又篤信佛教,是一個難得的中間人。看他為自己考慮得這麼周到細緻,顯然很有誠意。就去高昌見一見他,應該不是件壞事吧。
「好吧,」玄奘對歡信說道,「既然大王盛情如此,貧僧恭敬不如從命。」
見他答應,歡信臉上頓時現出欣喜若狂的神色:「那麼法師今日就動身吧!」
玄奘一怔:「不必這麼急吧?貧僧在伊吾的講經還沒有結束。」
「不必再講了,」歡信心情極佳,哈哈一笑道,「我已將我王的命令給伊吾王看了,他不敢不放法師走!」
他說得沒錯,作為絲路上的小國,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伊吾的尷尬處境,東面的大唐、西面的高昌、北面的突厥,哪一個都得罪不起。因此,雖然有些依依不捨,伊吾王還是不得不按照麴泰的要求,發下手諭,乖乖地放玄奘上路。
玄奘皺了皺眉頭,顯然,對於高昌國的這種以勢壓人的作法
,很是不滿。
他懇切地說道:「佛陀妙法不擇眾生,講經總該有始有終,還是煩請特使再等我兩日吧。」
說罷深施了一禮,便轉身離去。
歡信一愣,看著玄奘遠去的背影,呆立良久。
身邊一個小校終於忍不住,低聲提醒他:「大人,我們回館驛去嗎?」
歡信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說道:「立即發快馬,稟報大王,就說玄奘大師已經答應前往高昌,兩日後出發!」
兩天後的清晨,玄奘向伊吾王,無塵、無垢二位長老以及伊吾僧俗告別後,便在高昌使臣的護送下,再一次踏上了西行之路。
這一年,是大唐貞觀二年,即公元628年的五月初,高昌國正進入炎炎的盛夏時節。
前方是陽光照射下的赤紅色沙地,玄奘的眼前卻時時幻化出無塵長老憂鬱的面容。
離開伊吾的前一天夜裡,玄奘與無塵長老對坐交談了一夜,從佛法一直聊到西域的局勢。
無塵長老顯然不贊成玄奘去高昌,他頗為無奈地說道:「法師此去高昌,只怕日後的道路會更加艱難吶!」
「大師不必擔心,」玄奘安慰道:「莫賀延磧那麼艱難,玄奘都走過來了,何況這次有護衛相陪,想來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老衲擔心的不是這個,」無塵長老歎道,「去高昌自然沒什麼,問題是出了高昌之後你怎麼辦啊?絲路中段小國眾多,各國關係錯綜複雜,便是馬賊也比別處猖獗。而且過蔥嶺也難,弄不好法師就得從有暴龍守護的凌山雪道上通過!況且,沒有葉護可汗的公驗,就算過去了也麻煩得緊。別的不說,在不信佛教的地方,光化緣這一條就難上了天!」
「這個大師也不必擔心,」玄奘道,「高昌王與統葉護可汗之間有姻親關係,那位高昌大使也說了,他們能夠幫玄奘弄到公驗。」
無塵長老輕嗤了一聲道:「法師你就聽他們吹吧!東突厥和隋煬帝還是姻親呢,不照樣把煬帝困在雁門,差一點亂箭射死!至於西突厥,西域哪個國家沒跟他們聯過姻?對那些刀口舔血的突厥人來說,血親尚且不當回事,姻親又算得了什麼!」
聽了這話,玄奘沉默了,看來這所謂的結親並不是那麼靠譜啊。
長老又道:「法師若是取道高昌,距離可汗浮屠比直接走北路至少遠了五千里!況且高昌國地勢低窪,從那裡去往可汗浮圖,一路上俱是高山峽谷,乍起乍落,艱難異常,幾乎無法行走。」
他說得一點兒沒錯,高昌位於吐魯番盆地東部,是西域最大的綠洲,也是海拔最低的內陸地區,位於海平面之下一百多米,僅次於死海。
所以吐魯番在維吾爾語裡的意思就是「低地」,人們也稱它為「火洲」。這也反應了它地理氣候的兩個特點:一是低,二是熱。
而在它西部的天山山脈則高大如屏,平均海拔五六千米,巨大的相對高差令人望而生畏!
玄奘雖不懂這些,卻也相信無塵長老的話。
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大師說得固然不錯,可是玄奘已經答應他們了。再說,玄奘也不想因為此事而讓伊吾國王為難。」
無塵長老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或許,這就是命吧。」
一行二十餘人,乘著駱駝馬匹,走進茫茫戈壁。
一個時辰後進入南磧沙漠,植被漸稀,人煙漸沒,熱情而又富饒的伊吾國在玄奘的身後悄然消失。
越往前走,天氣越熱。尤其到了正午時分,烈日就如同鐵匠火爐上燒紅了的金屬塊,蒸騰在海市蜃樓般虛幻的瘴氣中,就連空氣也彷彿被點著了,皮膚被烤得一陣陣刺痛。
地面上亂石磷峋,時時可見白骨以及盤旋於其上的禿鷲。
此情此景,令玄奘不禁有些恍惚,依稀又回到了那片被魔王詛咒的莫賀延磧。
好在這一次玄奘不再是孤身一人,而這裡也畢竟不是生命絕跡的地方,沙石下常常可見到蠍子、老鼠之類的生靈,晚上還有狼群出沒。
當然,同莫賀延磧相比,更大的不同還在於:每天傍晚,他們都可看到幾頂帳篷,或者幾間用大石塊和粗木搭建而成的粗糙的房屋,中間圍繞著一口水井。
在絲路商道上,只要有水井處就有人家,但多年的風沙侵襲,很多地方已經不適合人居住,於是村落被廢棄,圍繞水井的,是一座座斷壁殘垣。
那些帳篷和營寨就搭在斷壁殘垣之間,這都是高昌王為迎接大唐法師而命人在這一路上臨時設置的驛站。他們人還沒到,駐守的高昌軍士們就已經燒好了熱水,煮好了食物等待著,玄奘等人一到,就被請去洗漱進餐,稍事歇息便再度前行。
南磧沙漠位於塔克拉馬干大沙漠的東端,經過著名的羅布泊,這裡與其說是沙漠,不如說是一片巨大的鹽鹼灘。
一路走去都是白花花的,不僅陽光刺目,而且腳下的路高差極大,時上時下,是一段極其艱難的旅程,人馬都走得筋疲力盡。
走著走著,玄奘偶爾抬了下頭,不禁呆住了!
在馬隊的正前方,茫茫戈壁之上,漫漫流沙之側,竟然鬼斧神工般的,出現了一座城池!
玄奘心中不禁發出一聲驚呼——自打離開涼州,他還從未見過一座這麼大的城市。伊吾的王城跟它比起來,實在是小得可憐。
「那裡便是高昌國的王城嗎?」玄
玄奘指著那座城池,問歡信。
「不,法師,」歡信嚴峻地說道,「那裡是魔鬼的王城!」
玄奘皺起了眉頭:「海市蜃樓?」
「不!是魔鬼城!」
走近一些,玄奘看得更清楚了,這裡的確不是什麼海市蜃樓,而是一片高峻的「城堡」,猶如滔天巨浪般從荒涼的戈壁灘上湧起,裹挾著詭異恐懼的氣氛,直朝他們壓迫過來!
而在距它不遠的地方,很多碩大的石「蘑菇」,零星地散落在城外。其中最大的那株「蘑菇」下,支著十餘頂帳篷,旁邊還有一些高大的「竹筍」,拴了二十幾匹馬。
顯然,這又是一個臨時設置的驛站。
「法師今晚就在這裡安歇,」驛站裡的長官從那頂最大的帳篷內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地說道,「只是千萬不能進到後面那座城去,那裡是魔鬼的領地,進去可就出不來了。」
「多謝大人提醒。」玄奘合掌道。
安頓下來後,玄奘牽馬繞著那座詭異的石城走了一段,看著帳篷周圍的石「蘑菇」,石「竹筍」,心中驚歎不已。
這裡簡直就是神靈的菜園!跟這些巨大的石頭比起來,那十餘頂帳篷活像是紙疊的小玩藝兒。而在他的腳下,紅色的沙礫上散落著很多形同瑪瑙、風稜石等各種奇石,似是魔鬼遺落的財寶。
玄奘走到一塊石「蘑菇」下暫時停住了腳步,屏息遠眺——
在夕陽的照耀下事,整座魔鬼城呈現出富麗莊嚴的金紅色,壯麗無比。遠遠望去,「長煙落日孤城閉」,高大的城牆,瞭望塔、垛口兀自威嚴,似乎在那背後正有無數勇猛的武士守衛;然而,走近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些高高低低,形態各異的巨大紅色石塊罷了。
又走了幾步,赤離突然不安地叫了起來,玄奘這才發覺,他已經走到「城門口」了。
站在城門口往裡望,玄奘不禁屏住了呼吸!這裡的石頭是「全裸」的,把逼人的紅色完全呈現給天地。他現在就如同置身一座熊熊燃燒的「火之城」!-?#~妙筆閣?+
「真是奪天地之造化!」許久,他才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句。
赤離踢踏著兩條長腿,慢慢往後退,顯得非常不安。
玄奘拍了拍老馬的頭,笑道:「你這老馬,虧你這一把年紀,又多次走過沙漠,怎麼膽子還這麼小?莫非,你怕這裡面的魔鬼?」
赤離不滿地叫了一聲,那意思很明顯——有誰不怕魔鬼?
「好吧好吧,」玄奘遷就地一笑,「咱們這就回去。」
一人一馬沐浴著金色的夕陽,走在這塊神靈的「菜園」內。
「其實魔鬼也沒什麼可怕的,他們比你可憐多了,」路上,玄奘感慨地對赤離說,「你想想看,他們沒有吃的,沒有喝的,長年生活在這麼一座像著了火似的城市裡,可不就跟下了火獄一樣麼?是不是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