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斷水的第三天,還是沒有找到野馬泉。
玄奘的狀態越來越糟糕,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累過,身上所有的肌肉都不受控制,眼睛看什麼都是模糊的,口渴已經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
他確信自己迷路了。也難怪,在這茫茫大漠中要找一眼小小的泉水,本來就無異於海底撈針,根本不可能抱太大指望的。
沒有指望嗎?不對!前面是什麼?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點點微光,如同一隻魅惑的眼睛,在死一般沉寂的大漠中閃爍。
玄奘吃驚地揉了揉結滿鹽漬的眼睛,再次朝那個方向看去——
這一次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個湖泊!雖然不大,卻很清澈,湖的周圍長滿低矮的嫩綠的青草,甚至可以看到陽光在水面上的反光。
更讓他感到驚訝和激動的是,那道清泉旁邊竟然還有一座寺院,寺中隱隱傳出熟悉的鐘聲。
佛祖垂憐!
玄奘再無遲疑,朝著那道清泉,朝著鐘聲傳來的方向,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
近了嗎?好像近了……不對,怎麼還是那麼遠?
玄奘跌跌撞撞地走著,渴望靠近那弘誘人的清泉。可是,直到夕陽西下,茫茫大漠被鍍上了一層血紅色,他與綠洲之間的距離似乎依然沒有減少。
他不是沒有想到過海市蜃樓,自打離開瓜州進入戈壁地帶之後,大漠中不斷變幻著的各種各樣的幻景就時常在他眼前出現。這些幻影有如妖魅,時隱時現,瞬息萬變,遠看極為清晰,走近卻又消失不見。眼前的這個未必不是那眾多鬼魅幻影中的一個。
這念頭只消在腦中一閃,便被他強行壓制下去——好容易有了一個希望,即使只是一個渺茫至極的希望,也總比沒有希望好啊!
他一直相信奇跡,況且,眼下這種情形,就算等不到奇跡又有什麼關係呢?與其在絕望中死去,倒不如望著那道甘泉,懷著一線希望離開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
已經筋疲力盡的老馬在軟沙中一個失蹄,一頭栽倒在沙堆旁!玄奘也被拉得摔倒在地,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
腦海深處有一點在劇烈地跳動著,頭顱彷彿開裂一般巨痛,猛烈的火焰在其間熊熊燃燒。
耳邊響起魔王波旬的狂笑聲:這個沙門就要完了!他已經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這裡的又一具骸骨……
不,我不會的!玄奘用力咬住舌尖,心中默念:「觀自在菩薩……」
血絲滲出,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抬起頭,那泓清泉居然還在!
美麗的泉水就像沙漠的眼睛,是海市蜃樓嗎?不,不是!不要去想什麼海市蜃樓的神話了,什麼都不要去想,只管過去就行了。
他咬緊牙關站了起來,拉著赤離的韁繩,拚命趕了過去!
然而沙漠顯然還在同他玩惡作劇,直到太陽落山,他始終沒有走進那片渴望中的美麗的風景。
就在這時,老馬受驚般地叫了起來!
遠處的天空中有一大團烏雲正朝著他們的方向疾速飛來!
他有些吃驚——這雲怎麼來得這麼快?
還沒等他徹底反應過來,那團快速逼近的烏雲已經旋轉著抵達頭頂,如同一條巨大的深褐色布袋,線條流暢的邊緣部位連續吸捲著沙粒,拋入它黑暗的內部。
原來是沙漠龍捲風!
風自天際旋來,一時間沙土漫天,天昏地暗,尖嘯著的砂粒如同利刃般割開了裹在身上的氈毯。
地下的熱浪倒捲上來,如熊熊大火,飛騰數百丈,直要將這一人一馬燒成灰燼。
玄奘和老馬相互依靠,趴在一座沙丘的光滑面,讓後背衝著風的方向。他將那已經殘破不堪的氈毯又裹緊了些,以期能夠承受這風暴的打擊。
沙浪如山,渦流狂怒,令他一時間恍若置身滄海。
風沙一層層湧來,他感到壓在身上的沙子份量越來越重,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世界再次變成了一片混沌,除了黃色再也看不到別的什麼。天空如篩糠一般落下流沙,打在他身上,就如打在一條破麻袋上一般。
好在這龍捲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瞬間,所有的聲音都悄然消逝,世界重又陷入一片寂靜……
天空霎時間變得像海一樣湛藍,沒有了一絲雲彩。沙丘那蜿蜒的曲線彷彿一道道肆意舞動的金色綢緞被什麼力量突然凝固在空中,原本狂暴肆虐的沙漠此時寧靜得宛如一波秋水。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想要睜開眼睛,卻沒有辦到——眼皮之下,全是沙子。他從沙堆裡費力地抽出手,慢慢地,小心地揉著眼,就著湧出來的粘綢的淚水,總算把眼裡的沙子,慢慢擠了出來。
他的身體幾乎全被埋在了沙中,根本無力出離,裹在身上的氈毯早已破碎不堪,衣服也僅剩下了一些布條,**處的肌膚被急速吹過的沙粒劃得傷痕纍纍,紅腫不堪。
沙子不但填滿了他的口,還一直塞到了咽喉裡。他先是吐,後來又嘔,卻始終無法把沙子弄乾淨。
老馬赤離還在他的身旁,晃著瘦瘦的頸,大口噴著氣,從它噴出來的氣中,也夾雜著大量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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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他的身體虛弱至極,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
他想接著誦經,可是還沒有出聲,整個人就像騰雲駕霧一般,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之中。
這樣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至少可以使那佈滿全身的痛楚,不再那麼難以忍受。
暮色帶著森森寒氣再度降臨這片孤獨的荒漠。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種難以忍受的寒意,身上只有被烈風撕碎了的布條,飄飄蕩蕩,根本無法抵擋這大漠夜晚的酷寒。
夜色越來越濃,他緊縮著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只覺得每一陣微風吹來,都像是有人在用利刃切割著他的肌膚一樣。
那片綠洲應該還在前面。他這樣鼓勵自己,憑著感覺繼續朝前走。
眼前突然閃過二哥長捷的面容,那雙熟悉的眼睛裡充滿了憂鬱。
「四弟,別再想異想天開了,沙漠裡怎麼會有水?又怎麼會有寺院呢?」
「可是我看見的!」他在心裡喊道,「太陽落山之前我看見的,我知道它就在前方!」
二哥搖搖頭,臉上充滿悲憫的神情:「四弟啊,這裡是沙漠,除了沙石和遊魂什麼都沒有的沙漠!就算是你親眼看到的東西都未必是真的,何況你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我知道這裡是沙漠,我還知道中原佛法就是從沙漠中傳過來的。是佛陀把沙漠賜給了僧侶,是佛陀要我在這裡剔除對肉身的執著,走向生命的真實狀態……佛陀會保佑我的。」
「唉,四弟你就是太固執了,」二哥擔憂地看著他,「總有一天你會明白,色如聚沫,受如水泡,一切都是空的……」
說完這話,二哥的身影便融入虛空,消失了……
玄奘呆呆地仰望星空,除了漫天璀璨的星斗和一彎細細的鉤狀銀月,別的,什麼都沒有。
也許,二哥是對的。
天空漸漸發白,已是第四天的清晨。
抬頭看,晴空萬里,沒有一絲的雲彩,這又將是一個難熬的日子。
玄奘默默地咬住牙,解開長袍,脫下滿是沙粒和鹽磧的破爛短衫,撕成布條,小心地包裹住受傷的雙腳,然後輕輕拍了拍老馬身上的風沙,繼續前行。
太陽再度升到了頭頂,熱浪將他緊緊裹住,他的身體幾近虛脫,咽喉乾得像被撕裂了一般,眼前的景物虛幻而又迷離,就連吸進的空氣都彷彿帶上了烈焰。
幸好還有赤離,它就跟在主人身邊,口邊吐滿了白沫,艱難地在沙地裡邁著步子。
這匹堅強的老馬,它就這樣義無返顧地跟了過來,是做好了準備和我一起成為這大漠中的又一具枯骨了嗎?
玄奘的心裡既難過又感動,他神志恍惚,自己都不知道還能夠堅持多久,只能同老馬一前一後,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苦行著。
走著走著,玄奘突然頓住了,連呼吸都彷彿忘記——
前面,平沙浩浩、黃浪滾滾中,昨天看到的那片綠洲竟然還在!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是誰在誦讀《心經》,是我的心嗎?你是要提醒我,這一切都是虛妄的嗎?就像我在峨眉山的捨身崖上誦讀《金剛經》,提醒明海沙彌一樣……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佛陀告訴我們,把物質分析成極微,再細分便成「鄰虛塵」,也就是接近虛無的微塵;再分析下去「即實空性」,就成為虛空。
最後,佛告訴我們說:「當知虛空出生色相。」
物質本身是極微的,它們之間的距離又是極大的,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都要大。因此,物質的本質其實就是虛空,我們的眼睛所看到的實體,歸根到底都是虛幻不實的。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前的沙海蜃景便是一種虛妄或幻覺,如同一個在絕地中舞蹈的女妖,美則美矣,其實虛妄得很。
可是,明知道它是虛妄的,玄奘還在朝那個方向走。
理由無他,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眼中,它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大得令人無法拒絕……
明海沙彌在捨身崖上看到了佛光,就義無反顧地要撲過去。玄奘覺得,自己的修為也不過如此,與那個著了相的沙彌沒有多大區別。
這大漠就是捨身崖嗎?那蜃景般的佛光,佛光般的蜃景……佛光……蜃景……究竟是什麼?單調的色彩,單調的景致,處處閃耀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白光。
繼續走吧,他對自己說,什麼都不要想,只要繼續向前,再走上一段,就可以到達前面那片綠洲,那座寺院了,就可以在那弘清泉之中美美地喝個飽了。
「你是在自欺欺人嗎?」是誰在冷笑?不管他……
大漠終究是殘酷的,那美麗的清泉和寺院終於還是如以往那些蜃景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玄奘木然望著眼前那亙古不變的大漠,只覺渾身一軟,癱倒在滾燙的沙地上。
他的心已經被掏空了,大腦一片混沌,身體也虛脫得沒有了絲毫的力氣。只想就此躺下,再也不用起來……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我剛才是怎麼了?是不是做了一個夢?那美麗誘人的海市蜃樓或許壓根兒就從沒出
現過,一切都只不過是我心中的妄念而已!
可是,我為什麼還會有那樣的妄念?我是不是早就死了?就像那些大漠遊魂一樣——這裡到處都是遊魂,我甚至在白天都能夠感覺到他們的存在……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接近他們,越來越能夠感受到它們心靈的掙扎……
它們拚命掙扎著,想要逃離大漠……我知道,活著是痛苦的,只有死去,徹底捐棄掉這個沉重的身體,才能得到永恆的大自在……可是,那些失去身體的大漠遊魂,它們並不自在,它們還在掙扎……
這時,眼前出現了另一種蜃景,那是一支極為狼狽的胡人軍隊,人數很少且衣冠不整。
看起來,他們剛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戰鬥,從遠處跋涉歸來,有的奄奄一息地伏在鞍鞒上,有的失去了戰馬,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們的戰袍鎧甲上染著血跡,面容疲憊不堪。
玄奘遠遠地看著他們——多像是一群悄無聲息的幽靈影子啊,彷彿一陣清風吹來,就會把他們連人帶馬如塵埃一般拂散。
看得出來,他們一定在這毒日蒸騰的大漠中走了很久很久,體力早已耗盡。焦渴,正無情地折磨著他們,如果再得不到一口水潤潤喉嚨,他們都會像大漠中那些不幸的屍骸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去,成為這茫茫沙海中新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