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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感恩這生命之水2 文 / 昌如

    看著這些人,玄奘不由得深深歎息:「如果我還有水,或許可以救活他們吧……」

    他支撐著虛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朝這支軍隊迎了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過去,他幫不到他們,他們也幫不到他,過去幹什麼?

    可他還是過去了——人,總是需要群體的。

    可是,沒容他走近,這支軍隊就真的如同被清風吹散的塵埃、被烈日熔化的冰雪一樣,消逝無蹤了。

    原來他們真的是幽靈!玄奘呆立良久,心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看到這樣的蜃景,聽瓜州人說,有些蜃景是人們心中的妄念凝結而成。

    看來,我實在是太孤寂了,才會想到這些同我一樣的天涯旅者……

    玄奘決定休息,否則腦漿都要沸騰了。

    一人一馬並排臥在沙丘的暗影之中,赤離用蹄子刨開沙土,沙漠表層下二尺多深的地方比較陰涼,還儲存著夜晚的冷氣。他將自己和老馬的身體半埋在沙子裡,用一件舊僧衣遮蓋住了頭臉。

    他知道大白天這麼做很危險,沙暴一來,肉身就會被埋葬。不過他不在乎了,仰面躺在帶著絲絲涼氣的沙堆裡,他只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舒適。

    就這樣睡著,不知不覺地進入下一個輪迴,似乎也不錯。

    只是不知道,下一個輪迴中,他是否還會出家修行,是否還會發願去天竺求法,是否還會選擇穿越沙漠……

    他沒有想太久,就睏倦地昏睡過去。

    睜開眼睛時,太陽已悄然挪到西邊的沙丘下,瑰麗的紅光披灑開來,使得半個天空都流金溢彩,絲綢般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玄奘躺在沙堆裡,只覺得渾身筋骨都被人拆成了一堆,難以平息的痛苦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這是一個多麼痛苦的世界……

    淨土寺的老住持慧明長老曾經說過,對於一個真正的修行者來說,每一剎那的生死都是功課,讓你在痛苦的極至中剔除肉身、思想和我執,進入到生命的真實狀態。

    真實狀態……原來生命的真實狀態就是這樣的……

    半天的休息讓赤離恢復了一些體力,它抖抖身體站了起來,用目光催促主人盡快出發。這匹已經有過十幾次沙漠經歷的老馬,比主人更清楚地知道滯留的危險。

    玄奘終於下決心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赤離的頭。面對這一路陪伴他的無言的道友,他覺得一陣難過,甚至羞愧——老馬是多麼的單純,哪像我這樣想東想西?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更接近於解脫的境界。

    他牽著韁繩,再次朝著遙遠的西方邁進。

    雖然還是看不到終點,但走一步就離終點更近一步,這總該是沒錯的吧?

    天完全黑了下來,那些明明暗暗的磷火又升了起來,彷彿無數鬼魂在身邊環繞著。

    玄奘又誦了一遍《往生咒》,這一次,遊魂們沒有走。他念起了觀世音菩薩名號,可這些遊魂仍固執地圍在他的身邊,不肯離去。

    一股尖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直鑽入他的耳膜。

    玄奘默默誦起了《心經》,以抵擋那越來越難以馴服的心魔:「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漸漸的,他感到頭頂有了一絲絲清涼的感覺,就彷彿有一道細細的清泉,從百會處直透入體內,雖然若有若無,卻又是無比的輕安自在。

    心魔終於被調服得安靜下來,身邊的那些大漠遊魂漸漸散去,淒厲的呼聲也變成了狂風的尖嘯,狂沙,鬼怪,似乎都已遠離……

    難道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來的嗎?那麼我的心又是什麼?

    第五天。

    烈日還在執著地照射著大地,整個大漠從地表到地下都熱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艱難跋涉,他的體能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大半時間處於頭暈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著的時間日漸減少,身體也變得輕飄飄的,像是正朝著世界底部沉沒下去的一塊浮木……

    我已經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還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遙遠得永遠也走不完,渾身被明亮的光和熱包裹著,頭沉重得抬不起來,眼前金星亂飛,那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天花爛漫的佛國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遼遠的天空,無盡的荒漠,蒼老的歲月……

    時間似乎靜止了,今天是對昨天的重複,明天又是對今天的重複……只有偶爾刮起的陣陣狂風,才會讓他稍稍提起一點精神來。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們難道就不寂寞嗎?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盤旋,漂流,築起一個又一個沙丘……如此簡單地重複自己,難道,它就不會感到厭倦嗎?

    你感到厭倦嗎?大漠就像一個飽經蒼桑的老人,一個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問這個年輕人——暮鼓晨鐘年復一年,你是不是因為厭倦了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當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帶著幾分調侃的口氣說,因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著搖頭,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誰更倔一些呢?

    熱浪使他的視野產生幻覺

    ,厚厚的熱氣層在地面之上不遠的地方像水汽一樣漂浮著,四周了無生機,連一點兒陰影都沒有。

    「四弟,四弟……」

    是長捷兄長在叫我嗎?多麼熟悉而又溫和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

    他用力張開已粘連在一起的眼睛,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紅色的天地,世界彷彿在虛空中搖晃……

    這是什麼地方?二哥,我已經有多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你是來找我的嗎?為什麼我看不到你?

    許久,他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還在朝前邁著步子……

    我剛才睡著了嗎?我不知道……二哥的聲音顯得那麼真實,或許剛才他真的來過……我想起來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裡進入禪定,讓他的阿賴耶識穿越虛空,來看一看他久未謀面的幼弟……

    二哥,還記得那回從峨眉山回來,我跟你說,峨眉山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你笑著問:「是嗎?」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

    二哥,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其實,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從這裡走一遍,你就會相信……

    二哥,自從那年瞞著你離開蜀地,我們兄弟二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也許,這便是宿業的安排,我們都無法拒絕……

    玄奘還在走,毫無知覺地走著,像一具行屍走肉。

    他已經在大漠中斷水五天四夜,整個人已處於半昏迷狀態,空乏虛弱的身體拖著沉重的腳步,機械而又緩慢地向前挪動著。

    烈日當頭,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體內還是在體外,靈魂是升天了還是在頭頂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遊魂一樣,在軀體的周圍飄蕩……

    他能夠感覺到自己的肌膚在收縮,成了一截乾枯的胡楊枝;雙腳正在失去知覺,眼睛裡結了一層鹽漬,幾乎難以開合;就連腦漿也在逐漸地乾涸、枯竭,意識變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漸變得顛倒混亂,鋪天蓋地的黃沙,竟然出現在頭上;而藍天白雲,反倒被踩在腳下……

    我進入輪迴之門了嗎?他木然地想著,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還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沒有動!

    還需要繼續走下去嗎?他默默地問自己。

    我知道我已經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經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還有意義嗎?

    這裡應該是有佛和菩薩的,他們喜歡莊嚴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莊嚴的——金色是它的主調,紫紅,淡青是它的副調,明暗裡演奏著最和諧輝煌的樂章。

    菩薩啊,請你顯靈吧,請賜給玄奘一點希望吧!他在心裡默默地祈求著。

    眼前的金星越來越多,它們是魔羅幻化出來的嗎?為什麼總在我的面前飛旋舞動?頭沉得像灌了鉛,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盡全身的力氣。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晝變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凜的冰洞,漸漸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連同他那已經危脆的意識一起,沉入到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中……

    太陽還在中天上,殘酷地灼烤著這渺小的身體,風沙呼嘯著扑打過來,彷彿要將這個闖入者的痕跡徹底抹去……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一日又將盡了,碩大的深紅色太陽一跳一跳,漸漸沒入遠方的沙海深處,在那一瞬間,整個大漠就像是一鍋熔爐裡沸騰的鐵水。

    年輕的僧侶伏在一座沙丘下,任憑烈日暴曬,風沙抽打,他卻一動不動。那匹瘦骨嶙峋的赤色老馬悲哀地臥在他的身旁,垂著頭,發出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哀鳴……

    又是一陣沙塵經過,泛著優美弧線的沙丘頃刻間都不見了,天地間只剩下灰黑色的塵浪。僧侶的大半截身體都已被黃沙掩埋,手上緊握著一串佛珠,一條從身上撕落下來的碎布被狂風捲著,在沙塵中飄蕩而去……

    對於大漠來說,這是司空見慣的。用不了多長時間,它便會用最不著痕跡的方式將這一切都無情地抹去。以後若再有人從這裡經過,頂多看到兩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遺骸。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連遺骸都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老馬又不甘地叫了一聲,似乎想要喚醒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卻已聽不見它的呼喚。

    於是,這匹垂死的老馬也無奈地靠著主人臥了下來,閉上了乾澀的雙眼……

    宇宙進入深沉的黑夜,繁星從太陽落下的地方升起,佈滿漆黑的天幕。

    這是莫賀延磧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冷風如刀霜雪如劍,呼嘯著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撕個粉碎。

    那個孤獨的闖入者已經快被徹底地埋葬了,他依然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彷彿早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然而就在這時,從大漠荒原的深處,吹來一絲絲清涼的風,極微弱又極輕柔,就像母親的手,帶著微微的嗔怪,輕輕拂去淘氣孩子身上的沙粒,那輕柔的呼喚一聲又一聲,一直進入到靈魂的最深處……

    終於,黃沙中那具衰弱不堪的身體輕輕蠕動了一下。

    老馬慢慢挨過來,低低地哀鳴著。

    佛說五蘊皆空,此言不虛。

    玄奘感覺自己已經很難再控制這個五蘊之身了,就是想要抬起頭來,睜開眼睛,也困難萬分。

    他勉力試了幾次,總算將沉重的頭從黃沙中抬

    起了一點點,眼前卻是模模糊糊,什麼也看不清。長時間的疲勞和脫水搾乾了他的身體,他已經幾度暈厥,奄奄一息,再也無力站起來了。

    依稀記得,剛才好像有人來過,輕撫我的身體,呼喚我的名字……是母親嗎?又或者是菩薩?這麼多年來,他總是分不清楚這兩者,只依稀記得夢中那雙慈悲的眼睛,和那雙輕柔的撫過身體的手。

    「菩薩,玄奘以凡夫之身而行此道,不為名,不為利,只為求得無上正法,澤被蒼生。菩薩啊,玄奘自幼便知你是慈悲的,是救苦救難的。可是現在,玄奘已經頻臨絕境,菩薩您難道看不到嗎?」

    他默默地在心裡祈請著,甚至隱隱帶著幾分指責——此時此刻,他的心反而輕鬆了,無邊的劇痛和疲累如波濤般一股腦地向他襲來,令他有一種想要「逃」離這個身體的渴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將終止,於是不再祈請,也不再責備,只靜靜地伏在沙地上,等待著生命的枯竭。

    《心經》中的句子一行一行地從腦海中閃過,令他的內心一片寧靜——菩薩以般若智慧度化眾生,而那無盡的智慧卻是由煩惱變化而來的!所以煩惱與菩提一般無二,生死與涅槃是一般無二。除苦竟可以除得如此究竟圓滿,真實不虛……

    恍惚中,他聽到菩薩溫玉般的聲音:「玄奘,不要再睡了,快起來上路吧。」

    他閉著眼睛,沒有動。

    不是他不想起來,事實上,他已經試了很多次,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也就不再做此嘗試了。

    「玄奘,你是不是覺得前路茫茫,因此心中憂愁,不願意再往前走了呢?」菩薩耐心地問道。

    玄奘苦笑,他現在僅有的力氣,也就是在心底回答菩薩的提問了:「不,玄奘並沒有覺得前路茫茫。相反,我今天的心情格外寧靜愉悅,有一種超脫塵世的感覺。或許,這便是禪悅吧!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逐漸消隱,如同被耗盡了燈油的長明燈的火焰,用不了多久,它就要熄滅了……」

    「玄奘,還記得你的宏願麼?」菩薩輕聲問道,「你不是要去佛國取經,然後回東土宣揚佛陀的教義嗎?如果你的生命就在這裡結束,那麼,你又如何完成你的心願呢?」

    他一時無語。

    「玄奘,」菩薩又問,「你還記得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麼?你為什麼發願要去佛國取經?」

    「玄奘惟願眾生不再經歷苦難與陰暗;惟願由玄奘一人來承擔眾生的業障和苦痛;惟願從佛國取來大乘真經,以延續和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惟願幫助一切眾生,從苦難中得到解脫,獲得極樂……」

    「善哉玄奘,」菩薩欣慰地說道,「你還記得你的大願。那麼,你為什麼不繼續向前,卻要呆在這裡呢?」

    玄奘依然沒有動,他現在是一點力氣也積聚不起來了,四肢越來越冷,越來越硬。不呆在這裡,他還能怎麼樣呢?

    菩薩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玄奘,你真的不打算再堅持一下了嗎?」妙;筆閣

    他一動也沒有動……

    在彎月清冷的光暈裡,玄奘沉沉睡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越來越輕,彷彿浮出了沙面,緩緩上升,向著遼遠的天空飄飛起來……穿過白雲,一陣清涼的雨水灑落在滾燙的身上,使他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他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空明純粹的世界,雙足踏在一條佈滿香花綠草的路上,風中流動著梵樂,空中飄蕩著花瓣,心中的憂鬱煩惱,全散得乾乾淨淨;

    接著,他嗅到了青草的香氣,以及泉水叮咚的響聲;

    他看到千萬株楊柳隨風搖擺,輕風拂過,雪白的柳絮落了他滿頭滿肩。赤足踏在鬆鬆軟軟的青草地上,腳心癢癢的,真是從未有過的舒適!

    徹底的寧靜與安詳自頭頂灌入,一直進入到心靈的深處,勃勃的生機裹住了腦海深處的什麼東西,不可思議的清涼發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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