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過了數日,玄奘的身體恢復了許多,已經可以在烽火台的四周自如地行走。
王祥站在烽火台上向遠處瞭望,看到玄奘,高興地朝他招手:「大師,快上來!」
玄奘手執荊杖慢慢爬上烽台,站在這茫茫戈壁的制高點,向四處張望了一下,不禁感歎,難怪那天晚上自己會被發現!
站在高處,四周所有的一切均一覽無餘,樹木,水潭,就連他留在水潭邊上的凌亂足跡都清晰可見。
「別看咱這只是座小小的烽火台,可也算是銅牆鐵壁了。」王祥得意地說。
玄奘點點頭,由衷地認同這句話。
「那些胡楊長得可真是奇怪!」看著水潭邊那幾棵虯曲的胡楊樹,玄奘自言自語道,「貧僧路經河西,一路所見,都是些紅柳、胡椒,可是自打過了玉門關,便只有這種樹可見了。」
王祥笑道:「法師你有所不知,沙海之中也只有這種樹能活下來。河西地區的老人都知道,此樹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玄奘驚歎不已,望著那些虯曲的樹幹,心中感佩萬分。
樹尚如此,人豈不如?
「胡楊的種子其實很脆弱,」王祥道,「如果七八天內找不到潮濕的地方,它就會枯死。但它也有自己的本領,能乘風飛到數十里乃至上百里外,如果恰好碰上了水,它就會拚命扎根,僅僅兩三天內,就能扎入沙地十餘丈,然後,舒枝展葉,長成一株新的胡楊。」
玄奘感歎,我們的生命,又何嘗不是沙漠裡的一粒脆弱的種子?
王祥接著說道:「法師若能在沙海中見到這種樹,便可在樹的附近找到水。要知道在這千里大漠之中,沒有比胡楊更會找水的了,它們的根系就是為找水而生的。」
玄奘不禁一喜:「居士的意思是,放玄奘西行嗎?」
王祥眼中不禁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這個問題他已經想了好幾天,直到昨天夜裡玄奘睡下之後,他還專門將第一烽全體軍士召集起來,商議此事。
第一烽裡大約有二十多個士兵,每個人都讓玄奘寫過家書,而且大都不止一封。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時間,已經讓他們同這個遠方來的法師產生了深厚的情誼。
所以王祥一開口,士兵們就七嘴八舌地叫了起來——
「絕不能把法師交出去,他可能會被處死的!」
「聽說上個月,玉門關就砍了好幾個私度關的!」
「即使不被處死,也會被流放,總之討不了好去!」
「你們講的或許沒錯,」王祥沉吟著說道,「但是咱們這小小的烽火台是藏不住人的,他又不肯去敦煌,不交出去怎麼辦?放了他?」
「放了他吧,」石大壯懇切地說道,「法師只想西行求法,普渡眾生,對國家對百姓都是無害的,就算他是私度,也已經受到了懲罰,就不要再繼續傷害他了。」
王祥問:「那他萬一要是突厥人的奸細,怎麼辦?」
士兵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拿腦袋擔保,他不是!」
大力歎道:「王校尉,咱們守關多年,不說閱人無數吧,也算見多識廣。您見過這樣的奸細嗎?一個奸細,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乾淨的目光?」
王祥點頭承認:「你說的沒錯。只是,咱們把他交上去,他有可能死,也有可能活。他是朝廷發要拿的人,無論是玉門關還是涼州都督都不會殺他,而是將其押解回長安。到時候,說不定聖上敬他是個高僧,給予赦免也未可知呢。可如果咱們把他放了,只怕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樣豈不是反而害了他?」
士兵們聽了這話,都覺得有理,於是沉默了。
這時候,拴柱突然開口道:「法師一心西去,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好過被抓回去。」
這話一說,其他士兵都連連點頭。
王祥也覺得有理,於是最終下定了決心。
「弟子放法師走,」王祥對玄奘說道,「但是法師你須答應弟子,不要走北邊東突厥人的領地。」
玄奘大喜過望,立即合掌謝道:「居士儘管放心,玄奘本來就計劃走莫賀延磧道的。」
王祥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淒然。
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眼前這個弱書生能夠闖過八百里莫賀延磧。
正想著是不是再勸說幾句,卻聽玄奘說道:「那麼,貧僧這就上路西行去了,居士多多保重。」
「不必這麼急吧?」王祥道,「大師傷還未癒,不如再多住幾日。」
玄奘道:「居士好意,玄奘心領。只是玄奘離開長安已近半載,其間多有阻滯,至今尚未能走出國門。玄奘自覺業障深重,心中慚愧不已,唯願速行,不敢再行耽擱。」
王祥情知無法再勸,只是用手往西一指:「大師請看……」
玄奘早看到了,他所在的蜂火台地處這戈壁沙漠的海洋裡,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島。從這裡向西望去,茫茫一片,是無邊無際令人心悸的荒涼。
「居士不必擔心,」玄奘目光平靜地望著遠方道,「這大漠看似可怕,其實也有很多人走過。他們都不懼,玄奘又有何懼哉?」
王祥苦笑:「大漠暫且不說,法師打算怎麼過後面的四座烽隧呢?」
這確實是個很現實的麻煩。
玄奘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說道:「玄奘會倍加小心,希望佛祖保佑吧。」
王祥默默注視著眼前的僧侶,似乎想從這輪廓分明的面容上看出什麼來。多年之後,他還常常回想起這一幕,想起玄奘平靜而深邃的目光,那裡面沒有絕望和恐懼,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寧靜與堅定。
「既然如此,弟子不敢再強留大師。」其實也留不了,他只能歎息著說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大師就再歇息一晚,待弟子為大師準備好乾糧飲水,明日當親自為師指路。」
「多謝居士。」
得知法師要走,守烽將士們都圍了過來,依依不捨地同他道別。
王祥拿過來一隻大水囊,比玄奘原來的那只至少要大出一倍。
「有了這個大水囊,走沙漠就安全多了。」王祥說道。
玄奘合掌稱謝。
看到這隻大水囊,士兵們也都打開了話匣子——
「俺早就覺得法師原來那個水囊太小了!」虎子說,「趕路之人,每天都要喝很多的水,而這裡是沙漠,找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虎子說得對!」大力慢悠悠地說道,「裝水的傢伙一定得結實,個兒大!」
由水的話題展開,大夥兒七嘴八舌地為他即將的沙漠旅行出起了主意——
「法師睡覺的時候,別靠馬匹太近了,」拴柱提醒道,「也別睡在灌木叢的旁邊,不然那些該死的虱子會在你身上做窩!」
「記住,如果水喝光了,就別再吃東西了,不然死得更快。」福貴說道。
石大壯突然想起一事:「法師早晨起來時,一定要先把氈毯和鞋子抖一抖。不不不,不是為了倒沙子,是因為那裡面很可能會進去蠍子。」
提起蠍子,大家的話可就更多了——
「要是不小心被蠍子蜇了,可千萬別動!」大力提醒道,「蠍子蜇人雖然很疼,但一般不會要你的命,如果你去抓它,沒準兒會讓它再蜇一下。」
「這俺們可不是騙你!」福貴神秘兮兮地說道,「就算是一隻已經死掉的蠍子,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還是有可能被蜇到!」
「你們這些臭小子,就別再嚇唬法師了,」王祥走過來說道,「法師不用擔心,蠍子是大漠裡最普通不過的東西,被蠍子蜇也是常有的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法師慢慢就會知道了。」
「不不不,還是先說明白的好,」大力道,「法師你一定要聽俺們的話,不然可就有你好瞧的了。」
玄奘心中感激萬分,起身合十,對著眾守軍團團一揖:「玄奘多謝諸位居士大恩。」
又是一個清晨,當玄奘推開房門時,驚訝地發現烽中所有的將士竟然都在門外等他。
太陽還沒有出來,天空中只有幾顆被凍結的星星,泛著清冷的光。
士兵們口中哈出的熱氣,在他們身周結成一片白色的霧靄。
見他出來,王祥走過來道:「水和食物,弟子都已經準備好了。大師這就動身嗎?」
「多謝居士,」玄奘合掌道,「貧僧想趁著天光早點出發。」
「也好,」王祥黯然道,「這樣明天晚上還來得及趕到下一烽。」
這時,虎子已將老馬赤離牽了過來,幾個士兵一起將行李架到它的背上。老馬平靜地站在那裡,嘴裡還在安詳地嚼著草料。
「這馬已經老了,真的能行嗎?」石大壯小聲嘟噥了一句。
玄奘看著這個將他一箭放倒又為他裹傷的小兵,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他笑得輕鬆溫馨,石大壯的眼圈卻止不住地紅了,流露出依依不捨的神情。
王祥歎道:「你們都呆在這裡,我去送送大師。」
茫茫戈壁,壯闊中透出一片蒼涼。偶爾可以看到一些抗熱和抗旱的植物點綴其間,更多的地方則是純粹的不毛之地。
急促而有節奏的馬蹄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兩騎由東向西疾馳,所過之處,揚起一片高高的沙塵。最新章節^-^妙*筆閣
一口氣跑出十餘里,直到看到幾棵虯曲的樹,兩匹馬才停了下來。
王祥從馬上跳了下來,緊接著玄奘也下了馬。
「居士請回吧。」玄奘道。
王祥看著他,猶豫著問:「不知大師要去的西天佛國,究竟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
「玄奘也不知,僧人的終點是自己的心靈。」
王祥的心不知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熱淚幾乎洶湧而出。他抬頭掩飾了一下,指著遠方道:「大師從這個方向一直往前,有一條捷徑,可直達第四烽!」
玄奘驚訝地看著王校尉,他沒有想到,這個邊關守將竟會向他洩露如此重要的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