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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徑向第四烽2 文 / 昌如

    王祥沒有看他,自顧自地說道:「雖然需要多走一天,但能避開二、三烽,還是值得的。第四烽校尉是我的同宗,名叫王伯隴。他雖是個粗人,卻是心地良善。你到那裡之後,就直接去找他,那個大水袋他認得。」

    玄奘只覺眼中發濕,道一聲:「多謝居士……」

    他心中激動,聲音都有些哽咽。

    王祥合掌道:「不必客氣,大師保重!」

    「居士保重!」

    玄奘說罷又跨上老馬,雙手抖了抖韁繩,老馬一聲長嘶,撒開四蹄,精神抖擻地朝著茫茫戈壁奔去。

    王祥牽馬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那清瘦孤單的背影在清晨透明的塵靄中漸行漸遠……

    有了王祥的指路,玄奘的行進速度快了許多,不到兩天,就已經來到了第四烽下。

    這座烽火台建在一座小山包上,用土墼砌累,夾層用蘆葦層層迭壓,烽台下是一片胡楊樹林,密密麻麻的枝葉遮住了沙泉。

    此時已是凌晨,殘月西垂,清冷的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

    玄奘牽著馬,在月光下快步走著。

    那片胡楊林看上去很黑,擋住了高高的烽火台。看這樣子,直接取水也不會被發現。

    玄奘想,還是不必去驚動守軍了吧,自己畢竟是私渡,何必拉那麼多人下水呢?沙彌道整說得沒錯,私渡就得有個私渡的樣子。

    想到這裡,他牽著馬,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樹林走去。

    誰知尚未走到,烽火台上突然火把通明,一個士兵高聲喊道:「誰?幹什麼的?!」

    玄奘尚未開口,一支飛箭已經疾射過來!

    幸好他心中早有防備,身體一側,那箭緊貼著肋骨從身旁呼嘯掠過,正落在赤離的腳下。

    老馬嚇得前蹄躍起,仰天一陣嘶鳴。

    這時又有兩枝箭飛了過來,雜夾著更多士兵的喊聲。

    玄奘高聲喊道:「不要放箭!貧僧是長安來的僧人,找王伯隴校尉!」

    一個士兵喝道:「把馬牽著,自己走過來!」

    玄奘趕緊拉住馬韁,用手拍拍馬背,安撫了一下驚魂未定的老馬,然後一人一馬乖乖地朝烽火台走去。

    可能是由於已在戈壁深處的原因吧,相比第一烽,第四烽要簡陋許多。

    同樣,相比王祥的複雜,同為守烽校尉的王伯隴也顯得頭腦簡單得多。

    「你就是那個從長安來的,要到西天去的玄奘和尚?」人高馬大的王伯隴站在廳中,瞪著一雙牛一樣的大眼,上下打量著面前這個滿身塵土的僧人。

    「阿彌陀佛,貧僧正是玄奘。」

    王伯隴哈哈大笑:「真好玩!我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聽說,好端端的人要去西天的!」

    接著他又神秘兮兮地問道:「法師可知,去西天有一條捷徑麼?」

    「玄奘不知。」

    「嘖嘖,這都不知道,還高僧呢!」王校尉一面說,一面「刷」地一聲抽出一把彎刀,得意地比劃道,「你拿著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不就到西天了?這法子多簡單!又快又省事兒!」

    說罷哈哈大笑,周圍的士兵們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玄奘並不覺得對方的話有什麼可笑,他正色道:「校尉大人差矣,貧僧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天,是天竺。」

    「那不都一樣嗎?」王伯隴仍在笑。

    「不一樣。」玄奘道。

    「哦?怎麼個不一樣法?」王校尉終於止住了笑。

    「西天遠在極樂世界,天竺仍在娑婆世界,二者距離不可以道里計。」

    王伯隴撓撓頭:「你是說,一個遠一個近,不是一個地方?」

    玄奘點頭:「正是。」

    「可我覺得都差不多嘛,」王伯隴道,「你說的那個西天,我知道啊,就是阿彌陀佛的極樂淨土嘛,要死了之後才能去。這沒錯吧?天竺也是佛土,跟極樂世界有啥區別?」

    這個王伯隴雖然看上去是個粗人,又喜歡開玩笑,總算對佛教還不是一竅不通。

    但是玄奘還是覺得,跟他有些纏雜不清。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解釋,而是解釋起來需要時間。

    他用最簡單的話回答說:「天竺國在娑婆世界是真實存在的。」

    王伯隴立即追問:「難道極樂世界便不存在?」

    玄奘道:「我說的是天竺國在娑婆世界的存在。極樂世界當然存在,只不過是以居士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而天竺國,卻是以你能夠理解的方式存在的。」

    王伯隴張口結舌,好半天消化不過來。

    不過他的興趣顯然還在玄奘本人的身上,因而很快就將什麼娑婆世界、極樂世界拋到了腦後。

    「算了算了,你說不一樣就不一樣吧。」

    他背著兩隻手,饒有興味地圍著玄奘繞了幾圈,帶著幾分研究的口吻說道:「真是奇怪,你這和尚瞧上去弱弱的,也沒三頭六臂啊,怎麼大唐的邊關對你來說就形同虛設呢?」

    見玄奘沒有答茬,他又問道:「哎,你倒是說說看,你是怎麼從瓜州跑出來的?又是怎麼通過葫蘆河和玉門關,到這裡來的?」

    玄奘皺了皺眉,他當然不能提李昌、石槃陀等人的名字,可是,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

    略想了一想,玄奘答道:「這都是靠了佛祖和菩薩的慈悲加護,玄奘才能到達這裡。」

    這話等於沒有回答,但這又是一名佛教徒最為穩妥的回答。玄奘也並沒有打妄語,因為他的的確確就是這麼認為的。

    正因為有了佛菩薩無處不在的關照,我才總是能夠遇到貴人相助啊。

    希望這一次,佛陀依然與我同在。

    讓玄奘驚奇的是,王伯隴對他的這句話竟沒有絲毫的懷疑,而是爽快地說道:「沒錯!真正的高僧都是有佛菩薩相助的!當初我皈依的時候就知道了。」

    「校尉是在敦煌從張皎法師皈依的吧?」玄奘忍不住問道。

    「你怎麼知道的?」王伯隴問出這句話後,又想起來似的自己回答道,「是了,肯定是那個小白臉王祥跟你說的。」

    玄奘沒接這個話,算是默認。

    王伯隴回身喊道:「來人!趕緊準備素齋,再收拾間乾淨點的屋子,給貴客住!」

    玄奘合十行禮:「多謝居士。」

    在第四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後,玄奘的精神竟是出奇的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決定上路。

    可是王伯隴卻不在烽火台內。

    玄奘向一個士兵說明緣由,那士兵道:「王校尉到沙泉邊上取水去了,我帶您去找他。」

    「多謝檀越盛情。」玄奘道。

    士兵笑了,對玄奘說道:「法師可是個了不起的人。您知道嗎?大概一個多月前,玉門關派人送訪諜來,說是朝廷要捉拿法師。送諜的人剛走,王校尉就跟我們說,這個和尚,要是真能走到咱這裡來,那絕對是個大英雄!咱就算抓了他,也得先跟他喝一杯,交個朋友!」

    玄奘感慨,王伯隴果然是個性情中人。

    坡下小樹林中竟有兩眼泉水,兩泉南北相距不過數十步,就像沙漠的兩隻眼睛。第四烽校尉王伯隴就在那口較大的泉邊。

    看到玄奘,王伯隴得意地說道:「法師你看,別的烽火台都只有一泉,我這裡有兩泉,所以又叫雙泉烽!」

    玄奘俯身掬起一捧水,清涼的泉水如透明的玉石般,在他的手心裡閃動著光澤。

    他取出濾網和王祥贈送的那隻大水囊,「咕嘟咕嘟」地濾水灌水。

    這時一個士兵牽馬過來,王伯隴接過韁繩道:「法師有那個大水囊,直接走莫賀延磧就行了,第五烽不要過!」

    「為什麼?」玄奘抬頭問道。

    「叫你別過就別過,問那麼多幹嘛!」王伯隴瞪著大眼說道。

    見玄奘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王伯隴湊到他跟前道:「你可別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我跟你說,第五烽那個校尉,那脾氣,我可是知道的。要是讓他抓到法師,肯定是問都不問,直接剁成八瓣兒,順便再灑上點鹽,拿來下酒!嘿嘿,到那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醒法師。」

    「多謝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時水囊已經灌滿,玄奘直起身來,一面用細繩將囊口紮緊,一面又問道:「只是不知這袋水夠不夠走出莫賀延磧?」

    「當然不夠!不過沒關係,你跟我來。」

    王伯隴一面說,一面帶著玄奘走出小樹林,指著一個方向道:「你瞧,由這裡向前,行百餘里路,有個野馬泉,法師可到那裡去取水。」

    玄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眼前除了茫茫黃沙,什麼都看不見。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樣,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給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邊防秘密。

    還真是,山高皇帝遠,佛法卻無邊啊!

    帶著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問了一句:「玄奘與檀越素不相識,檀越為何這般幫我?」

    王伯隴咧開嘴笑了:「法師啊,我王某是個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傑。您一個出家人,能孤身走到這裡,實在讓王某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滯,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是「英雄豪傑」。在這之前,在李大亮、獨孤達、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個質彬彬的學問僧,渾身上下充溢著佛家靈動出塵的氣息,外加幾分學者的書卷氣和孩子氣。

    王伯隴不知道,正是大唐的邊關,給玄奘在這層儒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層英雄氣。這也是玄奘有別於其他學問僧,並最終實現西行取經壯舉的最重要的氣質。

    「切記不要走錯了方向,」王伯隴提醒道,「若是沒有了水,法師在這沙漠之中絕活不過三天!」

    玄奘點頭合掌:「多謝居士提醒,玄奘記下了。」

    「若是實在找不到野馬泉的話——」王伯隴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遲疑著說道,「法師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求生……」

    「居士請講。」

    「殺馬,」王伯隴道,「可支撐三五天之久,很多商人和軍士都是這麼幹的!」

    玄奘的臉色一霎時變得極其難看。

    小白龍的身影又難以抑制地出現在眼前,令他的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不!」他脫口而出。

    「法師別冒傻氣,」王伯隴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像個老朋友似的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們出家人不殺生,可是事急從權啊!再說若是沒有了水,馬也活不成。能活一個總比兩個都死強。」

    玄奘閉上眼,不再說什麼,他知道王伯隴這麼說完全是出於好心,但他同時也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做出殺馬求生的事情來。

    「我就不遠送了,法師路上多加小心!」烽火台前,王伯隴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禮。

    幾個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後,目送玄奘離去。他們看到那遠行的智者隻身一人穿過霧靄,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風吹起僧袍的下擺左右搖晃,孤獨的身影在這茫茫大漠中顯得極為弱小又極其莊嚴。

    王伯隴突然感慨起來,回身對士兵們說道:「你們這些小子,成天價舞刀弄棒,有誰敢說比這位法師更英雄?」

    一個士兵點頭道:「就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說什麼呢?」王伯隴一瞪眼,「我跟你們說,高僧的頭頂上都有菩薩保佑的,你們看不見嗎?嘿嘿,當然了,我也看不見。不過你們想想看,要是沒有菩薩保佑,他一個弱弱的和尚,能走到這裡來嗎?行了!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鹹吃蘿蔔淡操心了,趕緊回去操練去吧……」

    離開第四烽已經很遠了,身後再也聽不到追兵的喊殺聲,還有講了一輩子的鄉音。玄奘抬起頭,目之所極是蒼茫無際的戈壁沙海,赤地千里,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熱風搶地,黃沙卷天……

    這便是那個傳說中令人生畏的莫賀延磧?這便是那個足以吞沒任何人煙的瘋狂地獄?

    對於莫賀延磧,他承認是有些畏懼的,在偷渡邊關的這一路上,不斷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這個大沙漠,他已經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

    回首東望,那身後的如鐵雄關依然依稀可辨,長安城的禮佛誦經之聲還如雷在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土?

    玄奘雙手合什,向著東方故國的方向,深深一拜。

    別了,我的故國!

    許久,他終於回過頭來,牢牢地握住馬韁,邁步踏進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過,足印旋即不見……

    大唐貞觀二年即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賀延磧。這時距離他從長安出發,已經過去了半年多的時間。

    他平生第一次面對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無數的沙丘星羅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綿到視線的盡頭……

    西部天空的邊緣,是直插入雲霄的冰山雪峰,晶瑩剔透潔白無暇。

    玄奘就以這些雪峰為參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們所說的「四大邪門」,他很快就都體驗到了:白天的酷熱,夜晚的森寒,黃沙漫漫,鬼火飄忽,淒嚎遍耳,再加上那乾燥得彷彿能發出聲響的空氣,以及忽軟忽硬時時崴著腳的沙土,所有這一切都在提醒著他,這是一個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干虯枝、傲立戈壁的胡楊樹不見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會劃破肌膚的駱駝刺不見了;甚至,那些在河西無處不在,常趁他睡覺的時候鑽進他的芒鞋和衣袖,給他增添了不少麻煩的沙漠蠍和食金蟻也都不見了。

    從進入莫賀延磧起,玄奘就再也沒見到一個活物,這裡是生命的禁區,死亡之海。

    玄奘走了一整天,目之所及除了天邊的雪山,就是綿延萬里無邊無際的沙丘。

    剛開始的一段路上,人馬的遺骨隨處可見,它們散落在沙石之中,不時地提醒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然而很快,連這些東西也不容易見到了。

    好容易等到太陽落山,森然的寒氣就開始籠罩大漠,彷彿有人從天上往下傾倒冰水,尖銳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個洞,鑽進去後又從洞裡面掏沙子蓋在身上,把自己埋了起來,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們教給他的,黃沙裡還保有白天的溫度,非常溫暖。玄奘又累又乏,很快便進入了夢鄉。{.}最新章節

    其實這麼做也很危險,一旦遭遇狂風,就要被活埋了。士兵們說,沙漠中的風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將散亂的沙子拋灑下來。人若在裡頭,會被活活撕裂。

    好在這樣的風暴基本上都發生在白天,有些沒有經驗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裡休息,結果往往死得很慘。玄奘這一路上經常見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證據。

    凌晨時分,他被凍醒了。經過了一夜時間,沙洞裡的熱度早被嚴寒驅走,冷得就像冰窟,他趕緊從沙洞裡鑽了出來。

    寒風有如利劍般透骨而入,他忍不住抱住雙臂,打了個寒戰。抬頭看,群星似乎都被凍在了天上。

    他知道現在必須趕路,再呆下去的話就會被活活凍死。

    但趕路也是強忍痛苦,因為白天被太陽灼傷而變得有些麻木的皮膚在夜晚的寒氣中開始復甦,他真切地體驗到被千萬把刀子切割的滋味。

    選擇在下半夜趕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大漠獨有的璀璨的星空。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組成了一條寬寬的星帶,看上去就在頭頂不遠的地方,低得彷彿一伸手就能摘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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