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玄奘直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麼那些箭是一枝一枝射過來的,而不是萬箭齊發。當時他還以為只有一個人在烽火台上呢。
不過也幸好如此,他才沒有變成刺蝟。
石大壯接口說:「俺看法師避過了好幾輪,再到俺的時候就故意停了一會兒,等法師起身要走的時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還好意思說!」旁邊的福貴一臉不屑地說道,「這不是耍賴嗎?」
「俺沒耍賴,你們才耍賴呢!」石大壯惱怒地說道,「俺這叫用計!前面也沒說不允許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壺老酒理應是俺的。你們居然說俺耍賴,給俺昧了去!法師你說句公道話,到底是誰賴啊?」
聽著這沒心沒肺的爭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兒。
「你們,怎麼可以拿人命做賭賽?」
「那還能拿什麼做賭賽?」虎子瞪著眼睛問。
「比如……標靶什麼的……」玄奘道。
士兵們笑了:「那多沒意思!若是偶爾來隻兔子、黃羊啥的,還值得賭上一賭,但也沒人有意思。」
玄奘一時無語,他眼前的這幫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單純熱忱,性格淳樸,實際行事卻又有著如此血腥殘忍的一面!
或者,這就是大漠邊關給予他們的特質?
他只能小聲說道:「人命關天,總該敬惜的……」
聽了這話,士兵們一個個大搖其頭:「法師啊,俺們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褲腰帶上,還在乎別人的性命嗎?再說了,命貴的人不會到這裡來,凡是來到這千里大漠的人,都是賤命一條,比螻蟻也強不到哪裡去,有什麼好敬惜的?」
玄奘徹底無話可說了,只覺得內心一陣悲淒。
虎子見他不說話,以為生氣了,心中頗有幾分不安,上前說道:「法師千萬別見怪,咱們這些守關的兄弟,常年呆在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時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個大活人。好容易碰上個半夜偷水的,都當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乾脆一頭撞死好了。」
說到這裡,眾人都憨憨地笑了起來。
玄奘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西北武風濃厚,尤重射術,對於這些鎮守邊關的將士來說,射箭早已成了一種本能。四個守關士兵在這麼近的射程之內,若是連一個孤身至此的僧都放不倒,這對他們來說確實是一種恥辱。
「不關你們的事,」玄奘輕歎道,「貧僧自找的。」
士兵們聞言,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壯說道:「其實法師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後躺著別動,就不會再挨第二箭了。」
這小兵果然聰明,居然用這種玩笑的語氣為自己辯解起來。
「大壯說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說法師的水囊都扎破了,沒有了水,還跑什麼?」
福貴也說:「法師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跟您說啊,就算要跑,那種情況下也該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後退,你怎麼能站起來呢?」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輕敦厚的面龐,玄奘突然有了一種想跟他們談談佛法的衝動。不過這個念頭只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就被他放棄了。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並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壞人和奸細,有的或許只是不小心跑出關的老百姓,或者是時運不濟交不起關稅的商人。玄奘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知道這世間之人為求得一衣一食,實在是艱難得很。就算他們有錯,就算你們職責在身,能不射殺,也還是不要射殺的好。須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條性命。」
「法師說得也是,」拴柱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聽說幾個月前,葫蘆河附近抓到幾個人,當時突厥人犯邊犯得厲害,各關卡都要求嚴加防守。那幾個人命不好,抓到玉門關後全被當成了突厥奸細,當場砍了腦袋!事後才知道,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奸細,是隨豐就食誤出邊關的老百姓。」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一慟,忍不住合掌輕誦一聲:
「阿彌陀佛……」
見他這個樣子,士兵們也都不再說話,房間內出現了一段詭異的平靜。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機靈的石大壯率先打破沉默,問了一句:「法師,你怎麼想起來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師,」另外幾個士兵也都看著他,「您是長安名僧,要金銀有金銀,要地位有地位,要名聲有名聲,您可是貴命之人啊!何苦違逆聖命,跑到這裡來受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石大壯,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麼事情,覺得無法解決,非常困惑,非常煩惱?」
「有啊,」石大壯立即說道,「當然有!俺小時候家裡窮,沒錢,沒吃的,就很煩惱。後來好容易掙到點錢,還被人搶被人欺負,那時就煩惱極了!」
玄奘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去解決?」
「想過,怎麼沒想過!」石大壯道,「俺那時就想,乾脆,去當馬賊好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不用受人欺負。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幾個朋友,廢了那幫狼崽子!」
玄奘歎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使問題更多?」
石大壯苦笑著說:「想過,而且俺也知道,廢了他們,他們肯定饒不了俺!當馬賊,就是觸犯王法
,早晚死於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就罷了。可俺家中還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現在入了行伍,有了餉銀,也算解決了些煩惱吧。」
「阿彌陀佛,」玄奘讚歎道,「仁者果然是個有善根的人。」
「是嗎?」石大壯笑笑,「俺現在也覺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
這話一出口,立刻引來周圍一片鄙夷的聲音。
福貴笑道:「你小子能有什麼善根?不過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過人家罷了,一邊兒呆著去吧!」
他又轉向玄奘,熱切地說道:「咱的煩惱就是沒錢!法師啊,您會念那麼多經書,佛門中有沒有專門的一部什麼經,念了之後就能發財的?」
「專門發財的經?」玄奘啞然失笑,「這個倒不曾聽說。」
福貴失望地歎著氣,周圍的兄弟們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錢!」虎子鄙夷地說道。
「我名字就叫福貴嘛,」這個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沒福也不貴的傢伙理直氣壯地說道,「咱命裡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貴的!」
「大福大貴?」石大壯拉了拉他破舊的衣襟,笑道,「嘖嘖,這樣的大福大貴……」
「怎麼啦?」福貴不滿地一抖,便將衣襟從他手中抽了出來,「咱這是還沒到時候……」
玄奘道:「其實,財富多了,並不能解決所有的煩惱。一個人若無溫飽,確實容易煩惱;有了溫飽之後,財富的多少就與快樂的多少沒有多大關係了,有時候,財富甚至是煩惱的根源。」
「法師說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師父這樣,出家當了和尚,沒事打打坐,唸唸經,俗世間的那些個破事兒都不再過問,那倒也挺好,什麼煩惱都解決了!」
玄奘啞然失笑:「你這算什麼解決?不過是逃避罷了。」
「就是,」福貴笑道,「那不就討不了婆姨了嗎?」
「你不出家就能討到婆姨了嗎?」拴柱反問,「不是誰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說的也是,」福貴立即轉口道,「法師,要不你乾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這就出家!」
玄奘沒想到還真有把出家當兒戲的人,他淡淡地問:「你懂什麼是出家嗎?」
福貴道:「出家有誰不懂?不就是剃掉頭髮,住在廟裡唸經拜佛嗎?」
「住在廟裡唸經拜佛?」玄奘啞然失笑,「那麼,貧僧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福貴一時無語,士兵們也都說不出話來。
玄奘的目光越過他們,望向窗外蒼涼的大漠,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出家,是出煩惱家,出生死家,出**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眾,利益有情眾生,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為了逃避煩惱。」
「原來出家不只是剃掉頭髮,遁入空門啊?」福貴有些茫然地說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淨,就算是剃除鬚髮,遁入空門,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那只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這個俺知道,」拴柱笑道,「你們不覺得,咱們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嗎?」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來,「俺那天喊他的時候,還聽到他在裡面唸經呢!」
這倒讓玄奘覺得很意外,雖然從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隱隱猜出這位邊關校尉與佛門有些因緣,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讀經!
玄奘的眼前又浮現出王祥那怒氣沖沖的模樣,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威嚴的邊關將領,讀佛經時是個什麼樣子。甚至難以想像他給士兵們做朝奉、寫家書時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這個夜晚,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王祥,面前的《地藏經》又打開了,然而面對這熟悉的經,他卻一個字也讀不下去。
他已經從那幾個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體正在恢復,已無大礙,這令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接下來他卻面臨著一個棘手的問題:究竟該如何處置這個僧人?
再有一個月左右,玉門關就會派人過來,送些給養和書信。到那個時候,自己是否應該將玄奘交給他們帶走?而他們又將如何處置這個私出邊關的僧人?
身為朝廷命官,王祥無意抗拒君命。可是,作為一個佛門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對佛門有利,於國家無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決心和勇氣。那麼,自己該不該成全他呢?
可是這麼做,他這個邊關校尉可就成了同謀犯了!
何況再往西去,還有四座烽台和茫茫大漠,將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但應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會不會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這些,王祥頓時覺得頭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張皎法師在這裡的話,他又會怎麼決定?
而在玄奘的房內,談話還在繼續。
「俺是想逃避來著,」福貴有些洩氣地辯解道,「想著像法師這樣出家修行,來世總會比今生要好得多吧?」更新快
「貧僧並不覺得今生有什麼不好,」玄奘道,「能夠得聞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說,沒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來生?」
「可是今生有那麼多的苦惱,那麼多的不如意……」
「逃避
了就沒有苦惱了嗎?」玄奘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這個嘛……」福貴登時語塞。
玄奘緩緩說道:「其實,人生不如意不完美並不可怕,人投生到這個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遠迷途而不覺,永遠沉夢而不驚。」
「那法師您呢?」旁邊的拴柱突然問道,「您是個出家人,咱們俗世間的這些個破事兒都跟您無關。那麼……您也有煩惱嗎?」
「有,」玄奘點頭道,「眾生的悲苦,佛法的淪喪,都讓貧僧煩惱。所以我才發下誓願,萬里西去,尋訪佛家真義,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們都能夠脫離苦海,心升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