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再也忍耐不住,怒聲說道:「法師偷越邊境,已犯國禁,國有嚴科,本應重處!何況此處乃邊防重地,祥身為一烽守衛,亦不敢違抗朝廷之命。莫說將法師押解回京,就算是就地正法也不為過!祥先前所說,不過是念及法師才華不凡,又尚未出境,這才網開一面,讓法師改往敦煌,這已經是法外開恩了。怎麼,法師竟不領情麼?」
他臉色鐵青,顯是動了真怒。
然而玄奘仍是毫不妥協:「既然國有嚴科,玄奘聽憑處置便是。」
「你不怕我殺了你?」王祥探頭過來,緊緊地盯住對方的眼睛。
玄奘微微一哂:「將軍殺我,是將軍的職責。然玄奘決不東移一步,以負先心!」
王祥被這句話給噎住了,他那雙銳利的讓人有些懼怕的眼神,似乎並沒有令眼前這個弱僧人感到絲毫的不安——玄奘目光平靜地同他對視著,毫不避讓。
看著這雙始終沉靜如淵的墨黑瞳仁,不知怎的,王祥竟想起了烈日下的大漠——那一個又一個沙丘,頑強地重複著自己,一直綿延到無盡的天邊……眼前的僧人就像這大漠。不!他比大漠還要倔強得多。
終於,王祥妥協了,他無力地說道:「此事明日再議。法師累了,又有傷在身,先去歇息吧。來人——」
夜已經很深了,凜冽的寒風,順著門窗的縫隙湧了進來。
玄奘側臥在土坯壘成的榻上,閉目聆聽窗外嗚嗚的風聲,久久不能入眠。
他的身體極度疲憊,也知道必須好好休息一下,以恢復在戈壁灘上透支的體力。但一來體內缺水焦渴難當,二來肩上和腿上的傷處也越來越難以承受。
他支撐著坐起身,解開自己的僧袍和衲衣,小心翼翼地將左袖褪了下來。只見左肩下面中箭處皮肉翻捲,血還在慢慢地往外湧,也不知道傷沒傷到骨頭。
再看腿上,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些士兵拔箭的時候太過粗暴,箭上倒鉤竟連皮帶肉地扯出了一大塊,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一個年輕士兵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退了出去。
玄奘沒有在意,他小心地擦拭著自己的傷口,心中默念著佛號。
不大一會兒,那小兵又回來了,這次他端來了一盆清水,放在地上,吶吶地說道:「我來幫你洗洗吧。」
玄奘點頭:「多謝。」
那小兵似乎做慣了此事,很細心地為玄奘清洗擦拭,又取出一包黑乎乎的傷藥,倒在傷口處,最後用麻絹層層包裹起來。
玄奘再次向他致謝,小兵似乎很高興,往他身旁一坐,小聲問道:「你是長安來的高僧,一定很有學問,你是不是什麼字都會寫?」
玄奘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好生奇怪,天下的字有很多,有些字說不定只在某部書中出現過一次,人不可能把天下的書都讀完,又怎麼可能什麼字都會寫?
那小兵見他不答,又接著問:「你會寫信麼?」
玄奘不知這個小兵想讓他幹什麼,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問道:「還未請教施主姓名……」
總得先知道人家叫什麼,才好稱呼啊。
「俺叫石大壯。」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黑紅色的臉膛,帶著幾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絲毫也沒個壯實樣兒,實在對不住「大壯」這個名字。
見對方看著自己,石大壯靦腆地垂下了頭,低聲解釋道:「法師,俺是張腋人,到這第一烽駐守已經七年了,一直沒機會回家。俺家中還有一個老娘,全靠哥哥照顧。每隔幾個月,俺都會稍一封信回家,報平安……」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個孝子,一封家書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實俺不認識字……」石大壯低著頭,小聲說道,「咱們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過一年私塾,會寫幾個字。這些家書全是他代寫的。」
「原來如此。」玄奘還是不太明白這小兵跟他說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壯很快便給出了解釋:「王校尉雖然讀過書,可他的信寫得太簡單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這些話,除了開頭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樣。」
說到這裡,他有些心虛地看了看玄奘:「法師您別笑話俺啊,不是俺貪心不足,實在是……俺離開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給他們寫信,都是那麼幾句。俺心裡還有很多話想跟他們說,就是不會寫,也不敢麻煩校尉大人,再說麻煩了也沒用,他也不會……」
說到這裡,他憨憨地笑了:「法師您是當世名僧,一定很有學問,您能幫俺寫封信嗎?」
玄奘終於聽明白了,敢情這石大壯半夜三更跑過來給自己清洗處理傷處,神神秘秘的,就是為了這麼件私事。
代寫家書也是行善之事,沒什麼理由拒絕,玄奘正要答應,卻聽那小兵又說道:「法師放心,俺不會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幫俺寫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師,回頭給你弄些好的傷藥來。」
玄奘苦笑,這第一烽從上到下,都喜歡講條件嗎?
他此時口乾舌燥,就連意識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強撐著說道:「寫封家書,也沒什麼……只是,貧僧現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給我點水喝嗎?」
石大
壯頓時大喜過望,連聲說道:「當然可以!法師你等著啊。」
說罷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玄奘輕歎一聲,閉上雙目養神。
石大壯很快就回來了,不僅拿來了水袋,還帶了一小塊囊餅,外加一隻木幾和簡單的房四寶。
他把玄奘扶起來,讓他趴在案几上,然後把水倒在碗裡給他。
玄奘早已渴極了,一飲而盡,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飲而盡,還是覺得口腹乾焦,嗓子冒煙,但石大壯卻已經把水袋紮緊了。
「法師,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現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還是渴的,這得慢慢來,不然會死人的!您還是吃點東西吧。」
玄奘知道這小兵說的有理,點頭稱謝,又強迫自己吃了兩口囊餅,總算恢復了一點體力。
石大壯把紙鋪在案几上,然後取水研墨。玄奘因為傷重,只能半趴在几上,提著筆,開始幫他寫家書。
石大壯先是向母親和兄長問安,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後從自己當年剛到邊關時講起,講他和每一個弟兄之間的有趣的事。
玄奘此時渾身是汗,頭暈氣虛,痛得幾乎握不住筆,只能緊緊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強聽清石大壯在說什麼,然後一筆一筆地幫他記錄下來。
石大壯甚至講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圍追堵截一隻兔子,這樣的樂事居然也說得津津有味。還說到自己跟誰吵架,想辦法讓那小子挨了一頓鞭子,說到興奮處,忍不住捂著嘴「嘿嘿」地樂。
以玄奘此時的身體狀況,寫這封信多少有些勉強,但是寫著寫著,心中竟不自禁地憐憫起來,同時對朝廷也有些不滿——像這種地方應該實行輪流守關的,怎麼可以叫人背井離鄉這麼久呢?這不就相當於再也見不到親人了嗎?難怪會出現心理問題。
石大壯總算說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書信也寫好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筆輕輕擱下。
看著那三尺長的卷軸,以及上面那五六千個排列整齊的蠅頭小楷,石大壯喜得嘴都合不攏,跪下磕了個頭,說:「法師您能寫出這麼多字來,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這些字,它認得俺,俺卻不認得它們。法師,您能給俺念一念嗎?」
玄奘點頭,他已經累得渾身脫力,眼前金星亂飛,勉強讀了一遍就無力地躺下了。
石大壯捧著信,歡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點水全化作冷汗出來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會兒,睜開眼時,竟看到有四五個士兵圍著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著他看。
見他醒來,其中一位愣頭愣腦地問道:「法師,大壯那封像麵條一樣長的信是你寫的嗎?」
麵條?這都什麼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還是點了點頭。
幾位很高興,異口同聲地說道:「那你能不能給俺也寫一封?」
原來,石大壯拿了玄奘寫的信,跑到另外幾個值夜的士兵那裡去炫耀,結果一傢伙招來了四五位。
這些士兵以為寫信不需要花費力氣,其實不然,寫信也是需要體力的,而玄奘現在哪有這個體力?在眾人的簇擁下,勉強又寫了一封,第二封才寫了個開頭,就感覺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案几上。
「怎麼回事?」士兵們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覺得這僧人渾身滾燙,嘴唇乾焦,額上大汗淋漓,顯然是燒得不輕。
「看來是病了,」一個年紀大點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擱,虎子,你腿腳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關士兵不論年紀大小,相互之間都稱呼小名兒,除了虎子、大壯,這次來的還有拴柱兒、福貴、大力,彼此親熱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個高個子士兵,答應一聲,趕緊跑去敲王祥的門。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麼事了?」王祥打開門,不耐煩地問。
「王校尉,」虎子一臉的焦急之色,「那個,長安來的法師,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來:「病了?怎麼回事?」
「發熱,燙得很!想是那兩箭,傷得太重了!」
發燒這種事情,後果可大可小,不可輕視。想到對方到底是個高僧,若是死在這裡,罪過不小,王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著虎子來到玄奘身邊。
玄奘的臉色已經變得灰白,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語,心中暗暗後悔沒有及時處理他的傷。
士兵們急了:「校尉大人,咱們不能讓他死在這裡!要不,給他換個暖和點的房間,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正有此意,同時又覺得有些意外——他的士兵並不信佛,居然會同情這個私渡邊關的僧人,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士兵們開始輪流照顧玄奘,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麼退熱消炎的好辦法,只是給他餵水,擦汗,上藥,包紮傷口,頂多再做點物理降溫。#~&妙*筆\*閣?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乾的口唇翕動著,時有囈語發出。王祥有時過來,凝神細聽,卻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這樣過了四五天,情況總算是漸漸好轉,燒退了些,
,人也清醒了許多。只不過身體依舊綿軟,沒有一點力氣。
依舊是這四五個士兵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
「有勞各位仁者,」玄奘感激地說道,「若非你們,貧僧已然喪命。」
「俺才不是什麼仁者,」石大壯垂頭說道,「法師,上回俺沒跟你說實話,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還好你沒死,不然俺的罪過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旁邊一位叫拴柱的跟他解釋:「法師你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時候,咱們正在換班,有四個兄弟在烽火台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後,我跟福貴兄弟就帶上繩子,準備去沙泉邊上拿人了,誰知法師你居然還想跑,嘿嘿,弟兄們一下子來了興致,便設下綵頭打起了賭賽,說好了誰都不准搶,一個一個地射,看誰先把這偷水的傢伙放倒,贏的人可以獨飲一壺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