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一指地上的白骨,冷冷地說道:「這便是穿越沙漠的代價。」
玄奘並未多說什麼,合掌將一卷經咒誦完,便再次上馬。
「走吧。」簡短地說出這兩個字後,雙腿輕輕一磕馬肚,老馬便載著他又向前跑去。
石槃陀也飛快地上馬,「啪!啪!」猛甩了幾鞭,黃膘馬吃痛,一聲長嘶,迅速向前衝去,很快便超過了玄奘。
緊接著,他用力拉住韁繩,一個轉身,停住了馬,正好橫在玄奘的前面。
玄奘也停住了馬,漆黑如墨的雙眸安詳地望著他:「怎麼了?」
「師父,」石槃陀避開那清澄的眼眸,喘息著說道,「弟子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家中有老有小,全靠我養家餬口,我這一去他們非餓死不可!再說私渡邊關是死罪,觸犯了王法,會連累一大家子。師父,我求求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玄奘聽出石槃陀聲音中流露出的驚懼之意,也知他說的是實話,不禁歎了口氣,道:「石槃陀,我知道你有難處,也不打算勉強你。不是已經叫你回去了嗎?你還跟過來做什麼?」
「我,我……」石槃陀嘟噥了幾聲,突然一把抽出了腰刀!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他大聲喊道,「你,你必須跟我回去!否則我……我就殺了你!」
戈壁灘上狂風呼嘯,胡人嘶啞的聲音在風中顫抖著。
看著刀鋒上的那道寒光,玄奘一時驚怒交集。
一個佛家弟子,一個由自己親自授戒的居士,居然會對他拔刀相向!
難道,這個曾經做過馬賊的弟子,真的就那麼不可救藥嗎?
「石槃陀,」玄奘盡量克制著自己的心緒,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你怕出事,怕連累一家老小,自己回去也就是了,管我做什麼?你剛剛受了五戒,難道要弒師不成?」
然而,石槃陀並沒有將這段話聽進去,他紅著眼睛,揮舞著手中那把刀,刀鋒幾乎劃過玄奘的臉:「玄奘法師,你別淨想好事了!那些烽火台上有重兵把守,你真以為你能過得去嗎?就算你過得了烽火台,也會死在莫賀延磧!你根本就走不出去!我在大漠住了這麼多年,吃的沙可比你吃的米都多,斷不會說錯的!」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玄奘平靜地說道。
他沒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直盯著石槃陀的眼睛,用堅毅的目光傳遞著那堅不可摧的意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石槃陀,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一如這亙古不變的荒原,偏又帶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令人不敢輕辱。
石槃陀愕然抬頭,正與玄奘的雙眸相對,那清冷如月的目光,帶給他的卻是如水般的微壓,他扭過頭,避開了師父的目光。
一陣沉默,兩人誰都沒有動,只有那堅硬的漠風從他們之間穿越而過。
終於,石槃陀崩潰了,他頹然放下了刀,無力地說道:「師父啊,這一路之上關卡太多,萬一您被守軍捉住,供出弟子的名字,說我為您帶過路,那弟子……弟子……還是活不成啊!」
說到這裡,他竟有些哽咽。
「原來如此,」玄奘注視著他那雙驚恐的眼睛,「昨天夜裡,你就是因為這個,才起心要殺我的嗎?」
「啊?!」石槃陀大吃一驚,「我……我,師父……」
他一直以為自己昨晚的行為神不知鬼不覺,此刻聽玄奘這麼一說,不由得心頭劇震,囁喻著說不出話來。
是啊,他若要走,昨天晚上就可以偷偷跑掉,把玄奘一個人扔在這荒漠中。既然昨晚沒有跑,今天自然也不想獨自回去。
玄奘坐在馬背上,目光安詳地望著他,緩緩說道:「石槃陀,你是知道的,西行求法是我的宿願,私自出關同別人沒有半點關係。如果玄奘不幸被捉住,就算粉身碎骨,也決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來。你既然皈依佛門,當知出家人不打妄語,所以,你盡可以放心地回去。」
石槃陀只覺得眼睛裡有了一團濕潤的霧氣在晃動,他不再說什麼,只是不停地點頭。
玄奘回頭看了看遠處他們走過的路,溫言道:「好了,趁那座便橋還沒有被毀,趕緊回去吧,和家人好好過日子。」
「師父!」石槃陀心中一熱,跳下馬,趴在地下磕了個頭,道,「您還要走遠路,把那匹老馬給我,您騎這匹黃膘馬好了,它畢竟年輕健壯,跑得快。」
「不,」玄奘道,「赤離識路,我要帶著它。」
說罷,他翻身下馬,走上前對伏在地上的胡人弟子說道:「石槃陀,你我總算是師徒一場,只盼你日後不要忘了自己是個佛門弟子,要信守五戒,明白嗎?」
「可是師父,弟子起了惡念,已經做不成佛門弟子了……」石槃陀跪伏在地,哽咽地說道。
玄奘看著他:「石槃陀,那個起惡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責了。」
「那,什麼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茫然地問道。
玄奘道:「那個察覺到自己的起念是惡的,並且成功控制住它,最終阻止你去作惡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實這個也不是,但對於石槃陀這種根器的也只能暫且先這麼說了。若是現在就跟他講什麼「阿賴耶識」之類的,只怕他會一頭漿糊。
但此時的石槃陀已經一腦門漿糊了,他茫然問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當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麼?」
玄奘歎道:「石槃陀,一個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惡念便如遮住明月的烏雲。假如這個人痛改前非而開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烏雲的籠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來是這樣!」石槃陀頓覺心中一陣輕鬆,負罪感一掃而光,「我起了惡念,但是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過的佛門弟子,就沒有實行惡念,就像一陣風吹散了烏雲!所以,我還是個好人!而且,這個也不算是犯戒,對吧師父?」
玄奘一怔,面對這個喜歡走極端的弟子,他只能耐心地再多給他解釋幾句:「惡念可以起,但是你須立即覺察,知道這不對。因為惡的種子終究會熏習你的本性,熏習得多了,當然不好,如同水滴石穿,這也是業力啊!」
「那,我要怎麼樣才能不再起壞念頭呢?」
「及時行善,」玄奘道,「要讓一塊土地不長草,最好的辦法是種上莊稼。凡是經常做善事的人,內心便不易與惡事結緣。」
「哦——」
然而石槃陀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於是玄奘接著說道:「石槃陀,你千萬莫要輕視小善小惡,以為不會受到果報。水滴不斷地落下,最後能匯成江河。聰明的人逐漸積累小善,而致使整個人充滿著福德;愚笨的人不斷地做出微小的壞事,日子久了,整個人就充滿了邪惡。」
「就是說,要多做善事,不做惡事。弟子記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點了點頭——總算他能理解一點了。
此時,太陽已經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說,只是溫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只需記住: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堅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龍天護法都會保佑你的。現在,早點回家去吧。」
說完,他牽過赤離的韁繩,翻身騎上。
「師父!」石槃陀直起身來喊了一聲,「你一個人,太危險了!你過不去的!」
玄奘沒有再應他的話,只是在空中虛甩一鞭,老馬一聲長嘶,揚起四蹄,朝著遙遠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從小就學會了孤獨,學會了沉思,特別是離開兄長的這些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自行走,這也養成了他縝密細緻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實上,自打他不顧一切地踏上這段旅程,所有的艱苦和危險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眼睛潮濕模糊,透過漫天的沙塵,只看到一人一馬已行得很遠,明亮的日光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光暈的盡頭是那蒼涼遼遠的地平線。
已經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繞過玉門關之後,生命便逐漸成了一種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沒有了古城,沒有了河流,沒有了道路,沒有了高大的胡椒和嫵媚的紅柳,甚至沒有了雪,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風沙。
這是大地的一種堅硬、破碎而荒涼的存在,帶著某種程度的強悍和凌厲。風從西部的沙漠刮起,將這裡原本就少得可憐的水氣吹走,因此這一帶大多數時間都是萬里無雲且異常乾燥的。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玄奘單人匹馬,在這片廣袤的戈壁中舉步維艱,但他走得堅決而又泰然。
大約兩個時辰後,玄奘突然發現前面出現了許多人馬的骸骨!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幾個人,五六匹駱駝,七八匹馬的樣子,稱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隊伍了。
玄奘心中納悶,雖說這一路經常看到屍骸,但都是單人匹馬,像這種成隊的骸骨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裡離玉門關和葫蘆河都不算太遠,怎麼會全部死在這裡?
玄奘怎麼也想不明白,依照慣例念了《往生咒》之後,便牽著老馬離開了。
這之後,他便經常看到地面上散落的一些駝馬殘骸和人的屍骨,久而久之,這些屍骨竟成了他的路標。
太陽漸漸升高,身邊的空氣開始變得溫暖起來。
眼下是冬季,太陽確實能給人帶來舒適的感覺,但卻越來越刺目。特別是戈壁灘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眩目的光,它們層層堆積著,一直鋪向天際,像是大白天掛滿空中的閃亮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