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還是佛制了戒,」石槃陀嘟噥道,「要是佛不制戒,大家就都不用守戒了,是吧?」
玄奘搖了搖頭,他終於理解為什麼佛陀在說了大乘經典《華嚴經》之後,又轉而去說那些小乘經典了。對什麼樣的人講什麼樣的法,此言果然不虛。想來佛陀當時也是很無奈的吧?
既然石槃陀不能理解,玄奘乾脆說得再淺顯直白一些:「佛要我們持戒是給我們贖罪的機會,也就是說,讓我們有機會贖掉過去無明時,所犯下的種種罪過。」
「不是可以懺悔嗎?」石槃陀奇怪地問道。
玄奘答道:「懺悔是必須的,但你可以一邊懺悔舊惡,一邊接著做新惡嗎?」
石槃陀想了想,終於笑著搖了搖頭:「這樣的確不太像話。」
玄奘吁了一口氣:「知道不像話,說明還是有善根的。」
「可是,不守五戒就是做惡嗎?」
「當然,」玄奘道,「比如佛說眾生是平等的,眾生本同一源,今世因緣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種類。所以,戒律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故意去傷害眾生。故意傷害眾生難道不是做惡嗎?」
「嗯,這個我知道了。」石槃陀點頭道。
「另外,」玄奘接著說道,「對於佛弟子而言,只有持戒才能精進。因眾生無明,常有貪慾和嗔恚之心,如果不認真持戒便可能生出種種魔障,造出新的業來。而持戒可生恭敬心,生智慧,生大慈悲心。因此,只有保持清淨戒體,才能夠戰勝魔障,尤其是自身的魔障。
石槃陀再次點頭,但玄奘看得出來,他其實還是沒有完全聽懂。
「你不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暫時先存疑好了,日後在修證中自會領悟。現在我再問你,這五戒你能持守嗎?」
「那個,只守四戒,喝點酒行不行?」這石槃陀,跟他說了這麼久,竟然還想著討價還價。
「不行。」玄奘直截了當地拒絕。
「好吧,弟子能持守。」石槃陀很勉強地答道。
玄奘點點頭,接著說道:「你要記住,持戒的原則就是不給身邊的人帶來煩惱。無嗔即是戒,菩提心即是戒,慈悲心即是戒。」
「無嗔啊?」石槃陀猶豫著說,「可是如果有人欺負了我,難道我也不生氣嗎?」
「有誰欺負你啦?」玄奘問。
「別提了!」石槃陀立即改跪為坐,將雙腿盤了起來,「不瞞師父說,那個小子,當年做馬賊的時候貪生怕死,成天躲在後頭當烏龜。當初我們那幫兄弟,可沒誰拿正眼搭理過他!現在可好,他翅膀硬了,居然夥同一幫狼崽子搶我的馬!」
「你做過馬賊?」玄奘盯著他的眼睛問。
「嘿嘿,」石槃陀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的時候是做過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不過,已經有很多年不幹了。以前那些,我剛才都已經在佛前做了懺悔了!」
「這就是了,」玄奘淡淡地說道,「你去搶別人,如今又有人來搶你,這便落了因果。」
「那咋沒人去搶那個狼崽子?」
「每個人的因緣不同,有朝一日他自然也會受到果報。」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得見,我希望他就在我眼前受報!」石槃陀恨聲說道。
玄奘歎道:「以恨解恨,只能使這個世界怨聲載道;而以恩化恨,以德報怨,才能使這個世界得以寧靜。」
看到石槃陀還是一副不理解的樣子,玄奘便取出水袋,倒了一點水在缽裡。
「你看這水,多麼的無礙自在,它可以以任何狀態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在圓形器皿裡是圓的,在方形器皿中是方的。但無論是圓的還是方的,水還是水,絲毫也不損傷它的自性。所以,它才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
「師父說的是不錯,」石槃陀嘟噥道,「可是,我這個人,從小就跟人家發脾氣,動拳頭,早就習慣了。你們漢人不是說了嗎,就算把一座山搬了,本性也是改不了的。」
「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玄奘提醒道。
「是啊,」石槃陀道,「改變本性比移山還難呢。」
「但習慣不是本性,」玄奘道,「我們每個人的本性都是清淨的,就如同這清淨的水一樣。所有的污染都是後天的,並非本性。我們修行之目的,其實正是為了回復清淨無染的本性。」
「可是,水被污了之後也能回復清淨嗎?」石槃陀有些不信地說。
「那就要看你願不願意回復清淨了,」玄奘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道,「我在涼州的時候,那位李都督喜歡玩鷹,即使在公務繁忙之際也見縫插針地出去放鷹,多虧他如此,我才有機會從涼州跑出來。」
「玩鷹算什麼?」石槃陀不屑地說道,「我以前也玩。只不過現在……嘿嘿,玩不起了,以前養的也都放生了。」
「放生是件功德事,說明你宿植善根。」玄奘及時讚歎了一句道,「你說你玩過鷹,可你是否瞭解鷹呢?」
「當然瞭解啦!」石槃陀得意地說,「老鷹可是一種很威風的鳥,它有著世界上最鋒利的爪子,最尖硬的嘴!無論多麼堅韌的皮毛都能被它撕開!它的眼睛能從千丈高的地方看到草叢裡的一隻兔子。還有,它的壽命很長,有的時候活得比人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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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你說得不錯,」玄奘道,「可是你知道嗎?通常當老鷹活到四十歲時,它的爪子就不再鋒利,再也無法抓住獵物;它的喙也變得又長又彎,不再堅硬。它的翅膀又厚又髒,十分沉重,再也飛不高了!」
「怎麼會呢?」石槃陀瞪眼道,「那它還不得死了?老鷹可不止活四十年吧?」
「是不止,」玄奘道,「但它需要經歷一次修煉,如同禪定一般的修煉!」
石槃陀驚訝地看著玄奘,他第一次聽說老鷹也要修煉。
玄奘抬起頭來,深邃的雙眸凝望著虛空,彷彿看到了一隻正準備修煉的老鷹。
他悠悠地說道:「老鷹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它會在懸崖上為自己築一個巢,那裡便是它清修的地方。在長達半年的時間時,它便停留在那裡,不再飛翔。」
「不飛,難道在裡面學和尚打坐?」石槃陀瞪著眼問。
玄奘道:「它在那個巢中,用它不再堅硬的喙擊打岩石,直到將它的喙擊碎乃至完全脫落,然後便靜靜地等候新的喙長出來……再然後,它用新長出來的堅硬的喙,把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來。當新的指甲長出來後,它又用爪子將身上的羽毛也一根一根地拔掉……就這樣,六個月以後,新的羽毛長出來了,老鷹又開始飛翔,重新再過上三十年歲月!」
石槃陀呆住了,他以前雖然也養過鷹,但都是養著玩,純屬淺嘗輒止,從未注意過這些。聽了這番話,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嘿嘿,老鷹真的會修煉啊,」沉默良久,他才喃喃地說道,「真是服了它,了不起!」
「是啊,」玄奘道,「老鷹尚且可以認識到自己的不足,而作出困難的決定,開始一個更新的過程。我們人難道還不如老鷹嗎?我們寧願使自己不能重新飛翔起來,也不肯拋掉舊的習慣,舊的束縛嗎?」
石槃陀深吸了一口氣,佩服地說道:「師父你這故事講得真好。我現在就覺得我以前確實是太放縱自己了,還不如一隻扁毛畜生呢!今日聽師父這麼一說,心裡一下子痛快了許多,就覺得……就覺得好像……頭頂被人澆上了一桶牛奶!」
「是醍醐灌頂吧?」玄奘笑問。
「對對對!是醍醐灌頂!」石槃陀高興地說。
「你有這種感覺固然很好,」玄奘道,「但要記住的是,佛法講究聞、思、修,聽聞講解後還須自己去仔細思索,更要在日常生活中去修證。」
「怎麼修證啊?」
「對於你來說,就先嚴持五戒。千萬別覺得這很容易,你剛才實際上已經犯戒了。」
「啊?!」石槃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怎麼犯戒了?」
玄奘道:「五戒中的妄語戒分四個部分:不誑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猗語。你方才惡語罵人,難道不是犯戒嗎?」
石槃陀抓抓腦袋:「我……我沒覺得我那是罵人吶?」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決定開始約束自己,」玄奘道,「這需要你以後慢慢地修行,先從持五戒開始。」
「哦,弟子明白了,」石槃陀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師父,您還沒吃早飯吧?您等著,弟子給您弄些吃的去。」
說罷,也不等玄奘說什麼,轉身就往外跑。更新快
看著他的背影,玄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
不論多麼艱難,也無論對方是漢人還是胡人,他都一如既往地堅持著大乘佛教「普渡眾生」的理念——宣揚佛法,渡人向善。
「師父,您這是要去哪兒啊?」石槃陀很隨便地盤坐在玄奘面前,地上放著兩包剛剛買來的水果和糕餅。他有些好奇地打聽。
玄奘看著這個新收的徒弟,若有所思。
石槃陀身體強壯,頭腦靈光,對待自己也頗有誠心;他是西域人,曾在這一帶沙漠草原之間做過馬賊,膽子大,能吃苦,對地形道路想必也不會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剛剛受戒做了居士,要是能在這份向善之心的驅使下幫助自己……
想到這裡,玄奘突然問道:「石槃陀,你走過莫賀延磧嗎?」
「師父是說那個大沙磧?」石槃陀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走過!怎麼沒走過?七八年前,我們就在那一帶洗劫了一支伊吾商隊,得了好多毛毯,全是波斯產的,漂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