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漸亮,玄奘仍在大殿中合目調息。在佛家特有的禪定中,心底瞬間平靜如水。
又有一個胡人走了進來,在佛像前點上一柱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
臨走前,他回了幾下頭,注意到端坐一邊的玄奘。
玄奘依然靜坐不動,並不在意什麼。這裡是寺院,有人前來燒香拜佛,實在太正常了。
胡人從玄奘身前繞到旁邊,又繞到身後,盯著這個漢僧看了又看,眼中流露出一絲驚訝。過了一會兒,他竟然又繞了兩圈,這才走到玄奘面前,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玄奘睜開眼睛,用沉靜的目光注視著面前的胡人。
此人的年紀與自己相仿,身材高大,高聳的鼻樑、灰色的眼珠、褐色的鬍鬚,穿一件破舊的駝毛氈衣,氈衣上滿上亮晶晶的油漬。
不知怎的,玄奘覺得此人極其面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那胡人還在看著玄奘,渾濁的目光中帶著幾分驚奇,甚至還有幾分難以置信,卻始終是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
於是玄奘先開了口:「阿彌陀佛。」
胡人臉上立即現出驚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了聲:「玄奘大師?」
玄奘並未答應,漆黑如墨的雙眸靜靜地看著他。
胡人放鬆下來,興奮地說道:「我知道,你就是玄奘大師!我在秦州聽你講過經的。還記得那個在台下給你搗亂的人嗎?那就是我啊!」
玄奘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怪不得覺得有些眼熟呢。
他不禁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體格健壯的年輕胡人,試探地問道:「石槃陀?」
「對,對!」胡人高興地說道,「法師記性真好,我就是石槃陀!」
玄奘笑了笑:「其實檀越也算不得搗亂,有時候佛理正需要在思辯中發揚光大。」
「是啊是啊!」石槃陀連連點頭道,「記得當時所有的人都在讚歎法師,太風光了!我都不敢再繼續搗亂了,再搗亂就該有人打我了。」
這胡人倒是喜歡說大實話。
「阿彌陀佛,」玄奘站起身來,「檀越怎麼也到了瓜州?」
「我家就住在瓜州,」石槃陀興奮地說道,「當時是去秦州做一樁毛氈買賣,正碰上法師講經。」
「原來如此。」
石槃陀看著玄奘,突然跪了下來:「大師,您收我做徒弟吧!」
這一舉動倒讓玄奘有些意外:「你想皈依佛門?」
「我想皈依法師,」石槃陀道,「我在秦州聽經的時候,也有人提出要我皈依。那時我就想,要皈依也得找個像玄奘大師這樣佛法精深的師父才好。」
玄奘搖搖頭:「你要做我弟子,便須皈依三寶,一切僧寶皆需敬重,不可妄起分別之心。」
「是,師父,」石槃陀趕緊答應,叩首道,「弟子不敢起分別心。佛說普渡眾生,師父就慈悲收我為徒吧。」
玄奘忙伸手相攙:「檀越快快請起。佛門廣開,度天下有緣之人。你我相見即是有緣。你若誠心向佛,我當為你授三皈五戒。」
「太好了!」石槃陀高興極了,「弟子一定誠心向佛,佛度眾生嘛。」
玄奘道:「佛度眾生,實為眾生自度。貧僧可以收你為徒,但能不能覺悟,還要看你自己。」
破舊的寺院,昏暗的大殿。
玄奘在殿中香爐內插了三柱線香,合什三拜後,便回過頭來,向跪在蒲團上的石槃陀講授三皈依——
「皈是回頭,從妄想、分別、起心、動念、執著裡回頭;依是依靠,不分別、不執著、不起心、不動念。石槃陀,你千萬要記住,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位法師,而是皈依一切僧寶。如果你只是起心皈依我,那還不如不來皈依。所以,我們皈依三寶,既不是皈依某一個人,也不是皈依某一座寺院。」
「弟子知道了。可是師父,什麼是『三寶』啊?」石槃陀抬著頭問。
玄奘心中暗暗歎了口氣,這個幾乎不懂佛法的人居然想要皈依,不能不說他是有著宿世善根的。
於是耐心地向他解釋道:「寶是可貴可尊的意思,三寶指的是佛、法、僧;三皈便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佛,法,僧……」石槃陀喃喃地念叨著。
玄奘道:「我們皈依佛,就是皈依十方三世一切諸佛;我們皈依法,就是皈依諸佛菩薩所說的一切經論,並將其作為我們修學的依靠;我們皈依僧,就是皈依虛空法界一切諸佛剎土裡面的僧團。你需記住,皈依僧者,一切僧皆為我師。不論賢愚,皆當尊禮為師,自稱弟子,萬不可貢高我慢,更不可妄自分別誰賢誰愚,只有這樣的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
「弟子明白了。」石槃陀恭恭敬敬地答道。
玄奘點點頭:「世尊告訴我們,你若真心皈依,必定得到一切諸佛護念,龍天善神的保佑。所以佛在經中說,真正受三皈者,必定有三十六位護法天神日夜保護你。」
「真的?!」石槃陀大喜過望,「弟子一定真心皈依!」
說罷「咚」地一聲磕下頭去。
玄奘看著他,知他內心還不是太清淨,也情知有些事情是
萬萬急不得的,於是繼續講下去——
「皈依佛,可令眾生覺而不迷;皈依法,可令眾生正而不邪;皈依僧,可令眾生淨而不染。此之為自性三寶。」
「是這樣啊。」石槃陀瞪著眼睛,顯然對於玄奘所說佛家用語的漢語名目,似懂非懂。
看看天色不早,玄奘便叫他到佛前先行懺悔,然後再行皈依禮。
「為什麼要行懺悔啊?」石槃陀跪在佛像前,頭扭向身後,問。
玄奘反問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什麼錯事嗎?」
石槃陀道:「做是做過的,只是……」
「那就須先懺悔。」
「那個,師父,我嘴裡不說出來,只在心裡懺悔,這樣行不行啊?」這石槃陀毛病還挺多。
「可以。」玄奘簡捷地回答。
石槃陀對著佛像頂禮三拜後,又默默地做了懺悔,接著便又回轉身來看著師父。
玄奘將一隻手掌放在他的頭頂上,為他摩頂祝福,然後說:「現在,為師教你念皈依詞,你跟著我說,每句要說三遍。」
石槃陀點點頭,於是跟著玄奘念道:「弟子石槃陀,盡形壽皈依佛,兩足尊;盡形壽皈依法,離欲尊;盡形壽皈依僧,眾中尊……」
石槃陀跟著玄奘一句句地念,他平生第一次這麼規規矩矩,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種莊嚴的感覺。
「願大德憶持,慈悲護念,弟子石槃陀為優婆塞,自今而後乃至命終,護法護生……」
緊接著,玄奘又教他說誓詞:「弟子石槃陀,既歸依佛,自今日起,以佛為師乃至命終,終不歸依天魔外道;既歸依法,自今日起,以法為師乃至命終,終不歸依外道典籍;既歸依僧,自今日起,以僧為師乃至命終,終不皈依外道徒眾……」
接下來,便是授五戒了。
玄奘將手從石槃陀頂上收回,坐回蒲團上為他講解:「居士五戒乃是佛門中的根本大戒。無論是比丘、沙彌還是居士都必須奉行。它們是殺、盜、淫、妄、酒。這五戒你能持守嗎?」
「可是師父,」石槃陀突然問道,「我又不當和尚,為什麼非要有戒律啊?」
玄奘道:「戒律,就是約束一顆凡夫的心,使他趨向於聖者之心。」
「聖者之心?」石槃陀被這個神聖的說法打動了。
「每個人都有聖者之心,」玄奘道,「不僅佛這麼說,儒家的大哲孟子也這麼說。他說『人皆可為堯舜』,可又說『人與禽獸者幾希』,意思是說,人與禽獸其實相差也不太大。」
「什麼叫相差不大?有的人比禽獸還不如呢!」石槃陀叫道。
「所以說,人有聖者心,又有禽獸心,」玄奘道,「若是發菩提心,就能成賢成聖,甚至成佛;若是縱容不善,則會退墮倫落,甚至成魔。這世間有人貪婪,有人嫉妒,有人吝嗇,有人慈悲,就是如此。」
石槃陀點頭道:「這我知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壞人嘛。」嫂索妙筆閣行者玄奘
玄奘道:「所以,有時候外在的因果並不重要,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不僅會有外在的結果,還會在內心留下一顆種子,如同愉快的記憶使人歡欣,痛苦的記憶使人悲傷一樣,就算這些經歷已成過去,種子卻依然存在。」
石槃陀睜大眼睛看著師父,看得出來,他已經有些暈了。
於是玄奘直接進入正題:「學佛,關鍵是心念的轉化,戒律便是用來約束我們的身、口、意三業,讓我們的自性清淨無染。我們可以欺騙他人,甚至可以暫時欺騙自己,但卻逃脫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規律。」
「嗯……這大概……就是因果報應不爽吧?」石槃陀不太自信地問道。
「我說過,因果並不是最重要的,」玄奘道,「重要的是,在我們生命中的某一個層面,與佛菩薩是平等無二的。但因為我們不是活在那個層次,所以又與佛菩薩有著天壤之別。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來克服自身的貪、嗔、癡,使眾生心趨向於佛菩薩的聖者心。」
「就是說,持戒修行就能成佛,這還是因果啊。」石槃陀懵懵懂懂地說道。
玄奘在心裡歎了口氣,算了,他能這樣理解已經很不容易了,反正這對他也沒什麼不好。於是不再反駁,而是接著說道:「佛陀在世時曾制定了一些簡單的戒,佛入滅後的第一個夏安居,弟子們在七葉窟舉行了第一次經律結集,當阿難尊者誦完經藏以後,即由優婆離尊者誦出律部。此後,又把以戒為內容的戒學作為佛教的三學之一,三藏中便有了專門彙集律藏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