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一愣,這段日子以來,獨孤達和李昌雖然常來請教佛法,卻一直沒問他的法號,倒好像相互間有著什麼默契似的。既然人家不問,自己為避麻煩,也就乾脆不提。沒想到今日李昌前來,不問佛法,卻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他的名字,讓他一時間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
看著對方眼中閃過的驚愕之色,李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從袖中取出訪諜,攤開在玄奘的面前——
緝拿告,白紙黑字,上面蓋著涼州都督的大印,還有自己的畫影圖形。
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
「法師不必多疑,」李昌懇切地說道,「如果您真的是玄奘法師,弟子會為您想辦法。」
玄奘原本就不會撒謊,何況眼下也沒有了隱瞞的必要,只得黯然點頭:「貧僧正是玄奘。」
「法師真的要偷越出關,去天竺取經?」李昌的兩隻大眼瞪得溜圓,敬佩之中又透著幾分好奇。
「正是,」玄奘輕輕說道。
李昌頗為感動:「法師既有如此宏願,為何沒有過所諜?」
玄奘道:「因邊關戰事,朝廷封鎖了關禁,玄奘只好冒險隱匿出行。」
李昌猶豫了一下,又問:「法師經過涼州時,可見過李大都督嗎?」
玄奘點頭:「都督命我回轉長安,但玄奘求法心切,還是不顧禁令繼續西行。」
「所以大都督才把訪諜發到這裡來了。」李昌歎息著說道。
玄奘沒有說話,他在想,看來這次是真的要被遣送回涼州了,也不知那位涼州都督會怎麼處置他這個敬酒不吃吃罰酒的僧人,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機會繼續西行了。
李昌卻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看著案上的訪諜,徐徐說道:「其實呢,李大都督為人雖然刻板些,倒也值得佩服。大業年間,天下大亂之時,都督的親朋好友都被盜賊捉住殺害,只有他一人僥倖獲釋。他為感謝盜賊首領張弼的不殺之恩,近年來屢次上奏聖上,要求提拔張弼,也算是個忠義男子了,只不過……」
他沒有說下去,而是又將書案上的訪諜拿起來看了看,便伸向佛像旁燃著的燭火。
玄奘做夢也沒有想到,身為州吏的李昌竟會有這樣的動作,忍不住喊了一聲:「李居士!」伸手便欲制止。
李昌回頭朝他坦然一笑,說道:「法師不必擔心。」
再看那張涼州都督親筆簽發的訪諜,已在熊熊燭火中化成了灰燼。
玄奘看著李昌,心中十分感動。他明白,如果沒有拼著一死的決心,是無論如何也不敢銷毀公的。
李昌整衣正容,向著玄奘深深一拜:「弟子李昌,這段時間多蒙大師開示,獲益良多。如今大師發下宏願,求法利生,弟子願祝師成就這一無上功德!」
玄奘趕緊伸手將他扶住:「李居士快快請起。」
李昌起身道:「現在訪牒已被弟子毀去,暫時無人再來為難法師。只是此地已不可久留,法師須盡快動身!」
玄奘雙手合十,向李昌深深行了一禮。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昌的心情竟是從未有過的舒暢,一點兒也沒有因抗命而恐懼的感覺,更不去想自己會不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自己信佛?也許吧。
但他想,這事兒若是換作別的僧人,他李昌頂多也就是睜隻眼閉只眼,不與你為難罷了,決不至於如此頭腦發熱地毀了訪諜。
想來,是這位年輕法師的氣度和決心打動了他,讓他覺得西行取經真的是一項重大使命,而自己就該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大師達成這一心願。
送走李昌後,玄奘回到禪房,開始收拾自己的行裝。
行李很簡單,但他的思緒卻很紛亂,需要細細梳理——
他必須盡快走,這是毫無疑問的,否則,不僅會錯過這難得的機會,還會連累李昌,辜負獨孤達的一番美意。
可是,真的要走,又談何容易!一路上的困難艱險,往來於這條路上的商人們都已經告訴過他了。他孤身一人,又沒有嚮導,這種情況下偷越國境,簡直就是一種瘋狂的行為!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縱使前方危險重重,也只能繼續走下去。
收拾好行囊,玄奘徑直來到方丈室,他知道這會兒住持和尚應該還沒睡。
「這些日子驚擾大師了,玄奘特來告辭。」
住持驚訝地抬起頭來:「法師要走?現在?」
「正是,承蒙大師照拂,玄奘沒齒不忘。」
「哎呀,」住持放下經卷,站了起來,「天正黑著,法師為何走得這般匆忙啊?」
玄奘只得實話實說:「涼州都督的追諜已經發到瓜州了,玄奘若再不走,被遣送回長安不說,還會連累大師和菩提寺的道友們。」
住持沉默片刻,終於歎息了一聲:「可是,法師沒有嚮導,怎麼走呢?」
「玄奘一路往西,佛陀自會保佑。大師保重。」
住持知他去意已決,也便不再挽留,將玄奘送到山門口。
「法師,」看玄奘牽馬走出幾步,住持終於忍耐不住,追上前道,「還是先想辦法
找個嚮導吧,否則一旦偏離了方向,會渴死餓死的啊!」
「多謝大師提醒。」玄奘回身合掌,深深地施了一禮。
牽馬行走在瓜州的街道上,玄奘的心又回復到一向平靜如水的狀態。
道上的積雪早已被行人踩得**的,麻鞋走在上面發出「沙沙」的響聲,與手中佛珠的韻律和諧一致,讓人心境寧合,無嗔無癡……
瓜州又稱「風都」,無處不在的風,掠過稀疏的樹木、建築和行人,那種撞擊和穿梭的聲音似乎就是瓜州長年不敗的音樂,從遠古吹到今天,從**吹到靈魂。
原本以為出城要費上一番周折的,誰知竟是出奇地容易!城門守將似乎根本就懶得查看這個和尚的證件,一揮手就放行了,倒讓玄奘事先設計好的計劃沒有了實施的機會。
玄奘知道這是獨孤達有意成全,心中暗暗感激,他默默地為瓜州刺史和李昌誦上一段《平安經》,祈請菩薩保佑這兩位虔誠的官員一生平安。
這樣走出一段路後,玄奘再次回首,向著夜色中的瓜州城,向著這大唐西部最後一座城市,深深一拜……
刺史府中,李昌跑來告訴獨孤達:「刺史大人!剛剛接到城門郎的報告,玄奘法師已經出城了!」
獨孤達長吁了一口氣:「走了好啊,我也省心了。一個高僧,萬里迢迢離開繁華的京城,跑到咱們瓜州這個偏遠之地,只為出關求法,已經很不容易,況且又不會妨礙邊境安全,若不成全一把,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大人說得有理,只是,若李都督問起來……」
獨孤達手一擺:「就說訪諜來遲了,他早走了。」
從瓜州一出來,便撲向了沙礫的懷抱。
這一帶道路平坦廣闊,地面堅硬,天空如一張大席般,慷慨地籠罩著大地。那經年的風蝕,劈碎堅硬的卵石為細沫狀的沙土,沒被風蝕的大小石子蟄伏在地面上,路上間或有斷斷續續的積雪與殘冰,在漆黑的夜裡與月兒一起映出微微的光亮。
極度乾燥的沙土,偶爾來一陣風便會被捲起形成直插天際的龍捲風,飄蕩在灰暗的天空中。
玄奘牽著馬,在月光下踽踽前行,前方是重兵把守的玉門關和茫茫戈壁,他沒有嚮導,只能憑著感覺一路向西,而新買的那匹栗色馬顯然太年輕了,從未走過這條道,大大的眼睛裡時時露出茫然的神色,根本不能指望它來領路。
玄奘知道,眼下這段路還算好走的,至少他已經打聽過該怎麼走了。而出了玉門關之後,則是一大片完全陌生的廣漠地帶,一個完全不可測的世界。那個世界的統治者是馬背上的突厥人,一個以狼為圖騰的民族。他要想平安通過西域,首先要取得西突厥可汗簽發的書。而要取得書,必先要繞行西北方向前往西突厥王廷。
這條路究竟該怎麼走才好呢?
獨自行走了大約兩個時辰,天漸漸亮了。
一座石砌的,已經有些破舊的小廟出現在玄奘面前,廟門前滿是被濃霜塗白了的枯草和落葉,泛著白濛濛的光,幾棵稀疏的小樹上掛著長長的冰凌,嚴寒彷彿將空氣都凝凍了。
踏進廟中,直接映入眼簾的是大殿之上供奉的彌勒佛像。
玄奘走上前,雙手合什、凝神閉目,誠心祈請,希望彌勒菩薩能夠慈悲加持,賜予自己繼續往前走的動力。
禮拜完畢,他便在一個草編的蒲團上盤坐下來,開始誦經。
一個胡僧匆匆走了過來。
他一大早就聽到誦經的聲音,而且是梵語經,這在中原的寺院裡是不多見的。那淡淡的奇特韻律,有如深藏山間的萬載深潭,水波不興,卻又秀色自蘊,使人樂而忘返。
他推門而入,目光呆呆地看著玄奘。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向常住行禮。
誰知那胡僧呆立片刻,竟是臉色大變,他伏倒在玄奘面前,恭恭敬敬地頂禮。
玄奘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自己這般,也急忙跪下還禮。
胡僧連說帶比劃道:「法師不是一般人,我剛剛睡覺做了一個夢!」
玄奘有些奇怪——夢?這跟我有關係麼?
「我夢見一個容貌莊嚴的漢僧來到這座廟裡,」那胡僧還在往下說,他的漢語顯然不是太好,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然後他坐在一朵白色的蓮花上翩然西去,無窮無盡的金色佛光匯聚在他的周圍,那景象真是說不出的莊嚴絢麗……那個漢僧長得跟法師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玄奘淡淡一笑:「夢為虛幻,大師又何必當真?」
「可是,那個夢感覺真實極了!」胡僧道,「令我的心中生出大歡喜。而且夢醒後,法師就真的來了。這難道不是不可思議的因緣嗎?」
是挺不可思議的,玄奘想。但他還是決定將話題岔開:「還未請教大師尊號?」
「老僧達摩。」
達摩?好熟悉的名字!那個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將身影刻入石壁的胡僧不也叫達摩嗎?
世間的因緣果然很有趣。360搜索.行者玄奘更新快
達摩還沉浸在自己殊勝的夢裡:「夢中那個法師坐著蓮花向西飛去,他的身周全是金色的光芒,這讓他看起來充滿尊貴和威嚴,就像一尊佛一樣!法師是要往西去的嗎?」
玄奘沒有回答,只是淡然一
笑,反問道:「大師看我像會飛的樣子嗎?」
「法師不能這樣想,」達摩見玄奘並沒有什麼高興的反應,有些奇怪,他望著這個年輕的漢僧,徐徐說道,「神諭總是有他的道理。」
聽了這話,玄奘不覺心裡一動。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達摩還有事,便起身離去,臨走前他對玄奘說道:「這裡是塔爾寺,就老僧一個人住在這兒,法師有什麼需要的儘管跟老僧說,我會盡我所能幫助法師的。」
玄奘道了謝,看著胡僧離去的背影,默默地想著他說的那個奇怪的夢,以及那句「神諭總有他的道理」的話。
「也許,是個吉兆吧。」他輕聲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