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玄奘已在涼州呆了三天,除拜謁羅什塔外,還應安圄寺僧眾的邀請講經說法,同時預備乾糧馬麥,為下一段行程作準備。
這樣到了第四天清晨,一切都準備好了,玄奘背起行囊,再一次來到羅什塔前,深深頂禮道:「大師歷盡千難萬險向東弘法,為中土眾生帶來佛音,弟子心中感佩萬分。奈何弟子福薄業重,未能與師同代,親睹大師風采,心中常以為憾,只盼有朝一日能到大師的舍利塔前參拜。今日得償此願,也算與師有緣。弟子意欲西行求法,亦當以大師為表率,無論遇到什麼阻礙都能精進向前,方不負此緣。」
敬拜一番後,他站起身,將背上的竹篋向上托了托,便又繼續西行了。
清晨的涼州城郊,霧氣蒸騰,遠處,那些高大的山脈有如懸浮於空中,找不到支撐點,一如此時的中原佛界……
玄奘輕輕搖了搖頭,擺脫了這些幻象,讓信心和毅力支撐著自己走下去。
然而他與涼州的緣分顯然還沒有完,這一點,當他看到那撲面而來的滾滾沙塵,以及在塵土中飛馳而至的那支全副武裝的騎兵隊伍時,便已經知道了。
涼州都督李大亮的書案上擺放著這樣一份告:
「有僧自長安來,欲向西國,不知何意。」
提供消息的是一個商人,曾在安圄寺內聽經,也不知他從哪裡得知,這位來自長安的講經師意欲西行,便向大都督告了密。
其實李大亮早就注意到這個從長安來的和尚了。大唐軍隊在邊關集結,對突厥的戰爭一觸即發。作為涼州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李大亮除了要做好物資集結、百姓安置等具體事務外,更重要的工作便是情報搜集、緝拿奸細、盤查出入。可以說,從玄奘到達涼州的第一天起,便自然而然地被李大亮列入了調查範圍。
「這和尚名叫玄奘,雖然年紀不大,在兩京地區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手下的探子向他報告說,「去年京城舉行的僧道大辯論中,他獨自一人連勝六場,震動京師!聖上曾親自下詔,要他擔任皇家寺院莊嚴寺的住持,竟被他拒絕。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此事又不了了之。」
「嗯,」李大亮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心中卻想,一個來自帝京的名僧,又如此年輕,也算前途無量了。卻甘願拋棄榮華富貴跑到這又乾又冷的西北地區,豈不是邪門的很?
莫非——涼州都督的腦子迅速轉了個彎,這和尚在京城闖了禍而不得不逃亡?抑或是又有什麼別的企圖?
想到這裡,李大亮睜開眼睛,對探子道:「再探!把這和尚在涼州的行蹤搞清楚了。」
對於邊關這些訓練有素的探子來說,搞清楚一個僧人的行蹤一點兒也不難。第二天,更多的消息源源不絕地傳到涼州大都督耳中——
「大人!這和尚果然是私離長安的,沒有過所!」
「這兩天他在安圄寺裡掛單,講經說法,聽的人多極了,比慧威法師講經時還多。」
「聽安圄寺的僧人們說,這和尚很有幾分道行,晚上不睡覺,在羅什塔前徹夜打坐,已經坐了好幾夜了。」
「屬下想,他可能要違禁出關,也可能只是遊方到了這裡。」
「遊方?」李大亮抬了下眼睛,忍不住輕哼出聲,「虧你想得出來!長安是什麼地方?這裡又是什麼地方?只聽說這裡的和尚拚命往長安洛陽那種繁華地帶遊方,沒聽說還有反著來的!他是個和尚,又不是商人,跑到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幹什麼?」
其實涼州實在不能算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恰恰相反,這裡是河西地區最繁華富庶的城市了。可是再繁華再富庶,能比得上中原,比得上長安嗎?
邪乎到家必有鬼,搞不好就是個奸細!
李大亮眼下要做的,就是一絲不苟地執行朝廷的「禁邊令」,不放走一個可疑的人。
第三天,有人來報:「那個長安來的玄奘和尚已經離開涼州,往西去了。」
李大亮猛地站了起來:「把他給我追回來!」
現在,這個古怪的和尚就坐在涼州都督的面前。
他比李大亮想像的還要年輕,身材纖細單薄,目光純淨如水,與李大都督對視著,既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神情,也不存一點一滴的對抗之意。
這就是那個在京師僧道大辯論中連勝六場的玄奘法師?這就是那個一到涼州就引起滿城震動的講經高僧?在此之前,李大亮自信已將此人的底細摸得透熟,可是現在,卻又覺得有些摸不透拿不準了。
只有一點,可以讓戎馬一生的李大亮瞬間得出結論:這個僧人絕對不是細作!
為什麼這麼肯定?李大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只是堅定地認為,那些作奸犯科、心懷鬼胎的人,絕沒有玄奘身上這種讓人感到寧靜的力量。
兩人默然對坐,俱是一言不發。
讓整個房間處於一種寂靜的壓抑狀態下,這是李大亮對付那些桀傲不訓的傢伙時最喜歡使用的手段,他一向屢試不爽。
然而這一次他卻失算了,眼前的僧侶只是端端正正地坐著,眉目低垂,顯得恭敬而又謙卑,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急,比他還不急。
沉吟片刻,李大亮終於還是先開了口,聲音倒還平和:「法師到涼州有多久了?」
「三天。」玄奘恭敬地回答。
看著對方溫和睿智的雙眸,涼州都督竟有了一種
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的感覺。
「從長安來的?」還是明知故問。
「是。」語氣依然很恭敬很平和。
「京都長安,那可是很多人都夢想去的地方啊,」李大亮略帶幾分蕭索地感慨著,「法師捨棄京師繁華之地,屈身來到這邊防僻地,不知所為何來?」
「貧僧想要西行,」玄奘毫不隱瞞地回答,「去婆羅門國求法取經,學習佛法真義。路過涼州,在此預備川資,耽擱了幾日。」
果然是要出關的!李大亮不禁咧嘴笑了笑:「法師的志向倒是不小,只是現在朝廷有令,不許任何人出關。不知法師從長安出來時,可有朝廷批?」
玄奘搖搖頭,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流露出幾分遺憾和悲涼。
「本官就知道沒有,」李大亮道,「如今邊關局勢緊張,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得出關。法師你難道不知道嗎?」
「玄奘知道。玄奘曾向朝廷遞表申請出關,怎奈未獲批。」僧人說到這裡,不覺歎了口氣。
「所以法師竟敢冒越憲章,私自出關?」李大亮提高了語氣問。
玄奘雙眸低垂,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鷹哨,一道閃電般的黑影從窗外疾速飛來,落在李大亮的胳膊上。
原來是一隻鷂鷹。
李大亮微笑著,撫了撫這只鷹,像哄小孩子似的說:「急了嗎?再等一會兒吧,等會兒我就帶你出去。」
接著,這位喜歡玩鷹的涼州都督再次將鷹一般的目光轉向了玄奘,默默盯住他的眼睛。
這是他從馴鷹中得到的啟示,作為一個地方長官,他經常用這種方式直視對方。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從對方的眼睛裡讀到乞求和畏懼,只看到了幾分難言的蕭索。
不知怎的,對於這個弱而又執著的僧人,李大亮倒有幾分同情了,加上他急於出去放鷹,口氣自然而然地緩和下來:「法師乃是京城的大德高僧,人人欽敬,何必為了一個虛無漂渺的想法以身犯險呢?依本官之見,法師還請回轉,盡快回長安去吧。」
「都督,玄奘只是一個出家人……」玄奘抬起雙目,還想努力挽救他的西行計劃,卻被李大亮揮手打斷了:
「不必多說了,本官身為涼州都督,職責所在,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你出境!」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變得嚴厲冷峻起來,低沉地補充了一句:「若再不回轉,可休怪本官無禮了。」
玄奘不再說什麼,只是在心裡輕歎一聲,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辭了。」
說罷默默退下。
從都督府出來,空中竟飄起了小雨,這在涼州是不多見的。
整個天空陰氣沉沉,又濕又冷。那些鐵塊般的烏雲,同四周的山脈連接在一起,像鐵籠一樣將這座城市團團圍住,也將他的心鎖緊了。
玄奘獨自漫步在這雨中泥濘的街道,他沒有打傘,任這瑟瑟的風,濛濛的雨,挾帶著透骨的寒氣,撲到他的臉上、身上,令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被凍結了的冰冷。
不過,他的頭腦倒也因此而清醒了許多。
佛陀說過,不論成功的,不成功的,都是一種境界,一種苦修。何況這個目標,是少年時就深植在他心中的,如今的阻礙,只不過是佛陀對自己決心和信念的一次考驗而已。他深信,只要堅持,佛陀一定會保佑自己。
眼下,沒有「過所」的他,只有先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暫且住下,慢慢想辦法。
安圄寺顯然是不能再去了,他只得來到城西的清應寺掛單。
玄奘早就聽說,清應寺住持慧威法師乃是河西名僧,長期在涼州傳法,在僧俗兩界都有著極高的威望,因此掛單不久,便將自己欲往天竺求法之事說了,順便打聽一下最近有沒有商隊要出關。
他的想法很簡單,若能像當年出蜀時那樣,跟隨一支商隊一起上路,定會安全許多。
「最近這段時間是不會有商隊出關的,」慧威法師道,「大唐皇帝發了禁邊令,李都督守得又緊,已經有好幾個申請過所的商隊被駁回了。」
說到這裡,他有些奇怪地看著玄奘:「朝廷這個時候居然肯發給法師過所,想來對法師西行之事頗為看重。只是道路如此遙遠艱險,怎麼就法師一個人,連個同伴都沒有呢?」
玄奘苦笑:「我沒有過所,怎麼會有同伴?」
「你說什麼?」慧威法師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沉聲問道。
「我沒有過所,」玄奘又說了一遍,語氣依然很平靜,「我準備悄悄潛出去。」
慧威法師自打見了玄奘,便深深地為這個關中僧人的博學多聞而傾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看上去質彬彬的年輕法師竟然打算冒越憲章,私自出關!一時間竟被他這瘋狂的想法弄得說不出話來。
對於慧威法師的反應,玄奘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自出長安以來,一路上,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反應了。
沉默許久,慧威法師才輕咳一聲,苦笑道:「法師不避辛勞,欲往佛國求取正法,固然可欽可敬。但聖上嚴令,若不遵從,只怕……」行者玄奘:.
玄奘淡淡一笑:「我知道,隋煬誤國,諸侯大亂,突厥趁機南侵,弄得民不聊生……如今好容易統一全國,建立大唐,卻又兄弟不和,雖說最終聖上登得大寶,但畢竟是弒兄屠弟,謀父逼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想要天下歸心,談何容易?」
「法師你說什麼?!」慧威法師大吃一驚,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兩旁望去。
玄奘絲毫不理會這位老法師臉上的表情,自顧自地講下去:「但多年征戰,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早對戰爭厭倦非常,若是再有什麼將領暗中作亂,挑起禍亂,豈不是又要輪到百姓遭殃麼?」
慧威法師略略鬆了口氣,心想,雖說你也算是個高僧,可到底還是年輕啊,說話竟是這般不知輕重!
玄奘並不在意慧威法師想什麼,繼續說道:「玄奘身為一名唐人,雖不在朝堂,不謀國事,但總可以盡一己之力,為百姓謀一絲皈依,謀一份安寧。」
說到這裡,他輕歎一聲:「只可惜聖上忙於彈壓各地可能爆發的叛亂,忙於處理突厥入侵的危機,又怎有工夫想到日後之事?」
「是啊,」慧威法師也跟著歎息,「法師既然知道,又何必……」